星期三早晨。陳超已經回到上海。此時,他正坐在出租車上,曉紅的死訊讓他深感震驚和無措。一個星期之前的今天,他正坐著一輛豪華的大奔前往度假村,以便調整自己糟糕的精神狀態;如今卻要趕回局裏,為紅旗袍連環殺人案的最新情況傷腦筋。在他像個白癡一般躺在度假村客房裏柔軟的**,為千百年前的愛情故事勞神時,上海這邊發生了太多的事。

陳超想到上個星期五早晨自己在山村集市買紙錢的事,頓時感到脊背發冷。他並不是個迷信的人,但這次的巧合讓他不寒而栗。因為警方發現曉紅屍體時,正是上個星期五淩晨一點鍾。

於光明聯係上了白雲。雖然她也意識到事情很嚴重,但由於擔心陳超的健康問題,她似乎不情願第一時間把曉紅的死訊告訴他。這不能怪白雲,她畢竟不是警察。當聽說陳超的狀態幾乎已經恢複正常,她才將百樂門發生的事告訴他。得知這一切之後,陳超立刻終止了休假,甚至沒來得及給裴經理他們打招呼,就乘早晨第一班長途汽車回了上海。

坐在車裏,陳超的腦中總是浮現出曉紅的形象。之前他並不熟悉這個姑娘,直到紅旗袍案發生後兩人才算真正認識。

據說曉紅的男朋友在中日友好醫院當外科大夫,並且一直勸她改行,在他看來,曉紅當警察既危險又賺不到錢,更何況每天還要為她擔驚受怕。但曉紅卻深愛著自己的職業。在一次局裏的新春茶話會上,她朗誦過一首名為《人民警察》的小詩,其實那都算不得詩,卻表現出了一位年輕警察維護一方平安的熱忱。陳超記得其中一句是: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隻是她卻再也看不到這每天冉冉升起的朝陽了。

延安路上車來車往,人聲鼎沸。陳超知道,如果不能抓到凶手為曉紅報仇,他的心中將再也無法回複平靜。

他打開文件袋,想要開始翻看紅旗袍案的資料。前幾天在度假村他努力說服自己不去捧這些東西。可這次剛剛打開文件袋,就看到自己的手機裝在其中。當然,是被關掉的。原來自己居然還是把這東西帶去度假村了,陳超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去度假之前是決定不帶手機的,他實在想不明白這玩意兒是怎麽跑到這個文件袋裏來的。也許弗洛伊德的遺忘機製理論可以解釋這一切吧。不過陳超明白,此刻可不是琢磨弗洛伊德的時候。

打開手機,很快收到了許多之前被錯過的短信。內容幾乎都是於光明、李書記以及其他同事在急切召喚他歸隊。甚至連於光明的父親——局裏的老資格老於頭都因為他不在而感到不安,發短信催他回去。一位年輕警察在偵查連環殺人案的過程中獻出了生命,而凶手卻輕易逃脫了追捕,這是公安局曆史上從未有過的恥辱。

更有甚者,他們都不能公開調查,隻能打掉牙齒和血吞。一旦公眾得知最新一名死者的真實身份原來是臥底警察,這將不僅僅是警方的恥辱,更會在社會上引起嚴重恐慌。

雖然公眾尚未知悉曉紅的身份,但局裏每個人都知道,紙裏是包不住火的。按照於光明一條短信上的說法,記者們已經有所懷疑。如今於光明和其他同事更關心的是,這周還將會發生什麽。大家都心知肚明,還有不到兩天時間又是星期五了,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想出辦法並阻止凶手,簡直是天方夜譚。

陳超看了看手表,已是上午十點。他決定先不去局裏,甚至暫時不打算聯係於光明。

他發現整個事件中有一處疑點。這次圍繞百樂門發生的事,從報紙上的奇怪廣告到舞廳酒吧間的暗門,似乎凶手在曉紅決定去臥底的那一刻就計劃好了一切。凶手的一切行動都拿捏得極其精準,可謂天衣無縫。陳超越想越覺得當時登在報紙上的那則奇怪的廣告是刻意為之。這一切,極有可能是凶手在掌握了內部情報的前提下設置的反陷阱。

所以說,無論陳超下一步要幹什麽,都要繞開局裏的那些人。既然已經有人說他陳超為了查案和寫論文迷失了自我,那就讓他們去說吧。他要做的,就是讓自己繼續保持在幕後。

“師傅,我突然想起件事,咱們改去百樂門吧。”他對出租車司機說道。

“百樂門?上個禮拜警察剛查了那兒呢。”

出租車司機這大概是出於善意的提醒吧。陳超此刻的打扮,看上去倒真像是一位不願錯過這座城市任何一處景點的遊客。

“對,就是那個百樂門。”他點了點頭。

陳超認為自己比局裏任何人都更應該對曉紅的犧牲負責。如果他沒去度假而是領導破案的話,一定會在曉紅去百樂門之前就阻止她;或者至少他自己也可以與其他警員一起埋伏在舞廳門口。

陳超拿出那份在汽車站買的《東方早報》。報紙上刊登著曉紅躺在墓園裏,四肢張開的照片。她身穿一件紅色旗袍,與墓園裏東倒西歪的墓碑形成鮮明對比。照片下方是這樣兩行字:這身穿紅旗袍的魅影,仿佛潮濕枯枝上的一片花瓣。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出租車終於鑽出滾滾車流,來到了百樂門。

此刻尚早,還未到常客們平時來玩的時間。樓前隻有兩三個拍照的人,估計不是遊客就是便衣警察。陳超低著頭走進大樓,坐在前台的中年男子對他的到來幾乎毫無反應。

陳超明白,局裏的同事們應該已經徹底搜查過這裏,自己也找不到什麽新的線索。但他依然想親眼看一看這裏的一切,仿佛要找尋死者與生者之間的某種聯係。

走在靠邊的樓梯上,他看到牆上貼著三十年代的電影海報。那上麵的明星都來這裏跳過舞。時過境遷,他們留給後人的也隻有海報和那些或風流或悲涼的故事。

走到二層,陳超發現這裏的陳設與一層差不多。他走進一間包廂,在那兒站了許久。他望著樓下空****的舞廳,嘴裏默念著曉紅的名字,仿佛看到了她翩翩起舞的樣子。

舞廳職員們正擺放著桌椅,為晚上的營業做準備。生意總還是要做下去的。

陳超決定離開。走出百樂門之後,他抬頭看見不遠處的一座佛寺。陽光映照著寺院的琉璃瓦,顯得分外耀眼。那是靜安寺,一座千年古刹,最近剛剛重新整修過。在陳超小時候,父母曾帶他去那兒齋僧禮佛。或許是一時衝動吧,他買了一張門票,走進了這座多年未曾重遊的寺廟。

寺院一如多年前的模樣,不過地上的鵝卵石倒是新鋪的。陳超低頭走過,像一位虔誠的香客。他依稀想起小時候的情景——陳列著各種佛門法器的殿堂,身披袈裟的僧侶,牆上的壁畫,還有夏天夜晚那亦真亦幻的誦經聲。

他感到有些恍惚。走過幽靜的長廊,眼前的景致既熟悉又陌生。佛堂依然如當初的模樣。善男信女們或在打坐,或在磕頭。佛像前的供桌上點著香燭,燭台之間擺放著各色瓜果供奉。一隊僧侶魚貫而入,敲著木魚,做著功課,仿佛要在經文中超脫這塵世……

這時,有人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猛然回過神來,看到眼前站著一位小和尚,戴一副金邊眼鏡,手上握著一部手機。小和尚衝陳超行了一個禮,泛光的鏡片似乎都遮不住他眼神裏的貪婪。

“施主,歡迎您來到敝寺。捐一份功德吧,捐一份就能青史留名。所有捐功德的施主我們都記錄在案。您看,那兒都寫了。”

陳超抬眼看到一塊廣告牌,上麵的佛像伸著手,似乎在等著香客們掏出錢來。按照廣告牌上的說法,捐一千塊錢,就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大理石碑上;捐一百塊錢的話名字就會被記錄在電腦上。靠近廣告牌的地方是一間辦公室,門虛掩著,可以看到裏麵有幾台電腦。大概那些捐功德的香客名字就記在那些電腦裏吧。

陳超掏出一張百元鈔,投入了功德箱,卻沒去登記自己的名字。

“哦,這是我的名片,施主以後如還想施舍,也可以用支票,”小和尚皮笑肉不笑地說,“看那邊,都燒香呢。您也去燒燒吧,很靈驗的。”

陳超接過名片,走到香爐前。除了燒香的,還有很多人在燒紙錢。一位老婦人拿出一袋紙錢,每一枚都折成元寶的樣子。陳超沒工夫像她那樣,就隨便買了一遝紙,扔進香爐。一陣寒風呼嘯而過,紙灰如瘋狂的舞者飛向天空,轉眼無蹤。

目送紙灰隨風飛走,老婦人眼中透出一絲虔誠:“這也算是個念想吧。你不用擔心那個姑娘冬天在那邊受凍。”

老婦人的話讓陳超心理一驚。她怎麽知道他是在給一位姑娘燒紙?的確,這些紙是燒給曉紅的。他一邊燒一邊想象著她穿著紅色旗袍的樣子。

也許真的存在一個人類不了解的時空吧。然而《論語》有雲:子不語,怪力亂神。陳超並不相信人有來世。像多數中國人一樣,他這麽做是出於傳統習慣。不過在他看來,燒些香燭紙錢之類的東西寄托一下哀思也未嚐不可,沒準通過這些,能與逝者達成某種溝通呢。

燒完紙錢,他學著其他人的樣子,買了一炷高香,默默點燃。他向佛祖祈禱,希望能盡快抓到凶手,曉紅能得以安息。

祈禱之後他並沒有馬上將香插進香爐,而是暗自發誓:如果這次能成功抓到凶手,他願意拋棄所有私心雜念,一輩子做一名警察,一名認真盡責的、有良心的好警察。

走出佛堂,陳超來到寺院後方,沿石階走上一處高台。倚著漢白玉石欄,伴著現代高樓大廈與古代寺廟交輝的奇特景色,他試著去靜心思考,卻被一位僧人打斷了思路。

來者是一位年邁的和尚,看上去飽經風霜,臉上長滿皺紋。老和尚手撚念珠,腳步很輕,陳超甚至沒能聽到他走路的聲音。

“施主,您有心事啊?”

“大師,您說得沒錯。我輩凡夫俗子,難免被紅塵瑣事所累。”說完這句話,陳超心想,這位該不會也是來討香火功德錢的吧。

“塵由心生,塵由心生啊。”老和尚說道。

“大師,您說得很好。”看到眼前的老和尚像是一位高僧,陳超的語氣也變得恭敬起來。聽說人在困惑時,來寺廟這種地方常常會得到意外的點解。也許跟這位大師聊聊能帶來查案的靈感呢。於是他說道:“佛說要看破紅塵。我也很是向往這個境界,卻一直達不到。”

“依我看,施主並不是凡夫俗子。不知施主是否讀過六祖慧能的那首詩?”

“讀過,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初弘忍大師要在徒弟中間選一位繼承禪宗的人,於是便命他們每人寫一首畿子。大徒弟神秀寫的是‘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寫得還不錯吧?但當時在寺裏幹雜活的慧能卻寫出了那首千古流傳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老和尚說道。

“沒錯,我讀過這個故事。慧能更勝一籌,所以繼承了弘忍大師的衣缽。”陳超答道。

“所以說,一切皆由心生。菩提樹、明鏡台,你、我、萬物眾生,皆是如此。”

“可身在這塵世之中,難免要沾染塵埃啊。超脫塵世談何容易。”

“那是因為你在這塵世之中還有事情要做。常言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您說得有理,也許是晚輩愚鈍吧。”

“不是你愚鈍,而是達到大徹大悟的境界並非易事。不過你可以試著在一段時間裏排除雜念。路要一步步走。”

“大師,謝謝您。”

“今日你我在這裏相見便是緣分,施主不必道謝,”老和尚雙手合十,說道,“後會有期。”

按照佛家的說法,無論塵世的柴米油鹽,還是寺中的清靜洞天,世間萬物皆有因果。

所以,為何不像老和尚所說的那樣,忘記之前的所有雜念,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審視整個案件呢?

想到這裏,陳超再次倚在石欄上,閉緊雙眼,試著“入定”。開始他的精神並不容易集中起來。之前那些先入為主的分析和想法總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將精神集中到丹田,這是他當年在外灘公園學到的技巧。慢慢地,他感到自己全身心地融入到了一種和諧的冥想狀態。

忽然間,一幅紅色旗袍的畫麵映入了他的腦海。

陳超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仿佛自己正置身於六十年代的中國,身邊到處是紅旗招展。他戴著紅領巾,與革命群眾們一起高喊著口號。那個時代,無論電影作品還是日常生活,旗袍都是備受爭議的東西。事實上即便是在今天,旗袍仍然無法被保守派接受。

回過神來,陳超拿出手機撥通了作協王主席的電話,但對方並未接聽。於是他發了一條短信,內容主要是說,除了之前他們討論的那些東西,紅色旗袍在六十年代初是否引起過爭議。

陳超感覺冥想達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於是他試著繼續,卻再無收獲。他索性坐到地上,盤起腿來,將整件案子在腦子裏過了一遍。這次他摒棄了警察的思維方式,試著讓自己從一個局外人的角度思索這一切。雖然很快又進入了冥想狀態,但仍一無所獲。不遠處傳來了洪亮的鍾聲,他有些無奈地睜開了雙眼,從隨身攜帶的檔案袋裏拿出卷宗,如和尚念經般閱讀起來。

翻了幾頁,陳超偶然看到那份關於田陌悲慘身世的資料。按照佛教的說法,世間是存在報應的。所謂“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無論是誰,得到恩惠或是遭到懲罰,都取決於今生甚至前世的所作所為。多數中國人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也許這可以解釋田陌的遭遇吧。隻是,對於一位年輕姑娘來說,這樣的結果太過沉重了。陳超並不相信前世報應之類的東西。但是在他看來,田陌和她父親的遭遇也都絕非偶然。

他想到自己在中學時代讀過的那本《基督山伯爵》。在那部書中,一切令人費解事件的幕後主使,都是那位在不停複仇的基督山伯爵。

難道田陌被殺的情況也是如此嗎?

要知道,厄運不僅僅降臨在她的頭上,還有她的父親老田。也許曾被老田迫害過的人要來報複。如果是這樣,那麽那些紅色旗袍的款式和麵料就能得到解釋了。

可為什麽還要報複田陌呢?畢竟“**”已經結束很多年了。複仇者難道真的會為了報“**”時的一箭之仇等這麽久嗎?

其他被殺害的姑娘情況又如何呢?

陳超一時想不清楚。不過最後這個問題讓他注意到田陌與其他被害者的不同之處。

也許其他受害者和田陌一點關係也沒有。

還是沒什麽頭緒。一陣風伴著鍾聲吹過,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該回局裏了,陳超覺得自己應該跟於光明談談。從他度假期間於光明給他發的那些短信來看,自己的這位搭檔一定是經曆了嚴重的挫折。關於不辭而別去度假這件事,陳超不知道能不能給搭檔一個滿意的解釋。不過他決定對自己當時糟糕的精神狀態絕口不提。即便對於光明,這事也是不提為妙。

剛要走出寺門,陳超接到了王主席的回電。

“不好意思啊陳隊長,剛才我在洗澡所以不方便接電話,我看到你的短信了。說到受爭議這事兒,我想起一個人——天津的退休記者熊明。這個人是我的老朋友,編纂了一本受爭議文藝作品辭典。我之前就這件事聯係過他,他說,當年有一張關於穿旗袍女人的獲獎攝影作品,後來那張照片也引起了不小的爭議呢。你給他打個電話吧。”

陳超拿筆記下了號碼,說道:“王主席,謝謝您對我們工作的支持。這條線索很有價值。”

掛斷電話,他又掏出一張鈔票,塞進了寺門口的功德箱。接下來他撥通了熊明的電話。

簡單的自我介紹過後,陳超直奔主題:“熊先生,聽王主席說,您對一張關於旗袍女子的受爭議攝影作品很了解。您編纂了一部集合此類作品的辭典,是嗎?”

“沒錯,”熊明在電話那頭答道,“在當年那種政治環境下,對文藝作品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爭議,如今的人們很難理解這一點。你該記得那部叫《早春二月》的電影吧?”

“是的,我記得。六十年代初那部電影曾遭禁。當時我還是個小學生,在抽屜裏偷偷藏過女主角的照片呢。”

“那部電影受爭議是因為女主角所謂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那張旗袍女子的攝影作品也是如此。”熊明說道。

“關於那張照片您能給我詳細講講嗎?相片中人物的旗袍是紅色的嗎?”陳超問道。

“相片上是一位美麗的女子,身穿一件精致的旗袍。身邊是她的兒子,一名戴著紅領巾的少先隊員。小男孩兒牽著母親的手,指著遠處。照片標題是《媽媽,咱們去那兒吧》。照片背景看上去像是私家庭院。因為是黑白照片,所以我也說不準那旗袍是什麽顏色。但看得出來,旗袍的做工真的很精致。”

“這樣的作品怎麽會引起爭議呢?”陳超有些不解,“又不是電影,也沒有情節。”

“陳隊長,我問你個問題吧,”熊明說道,“在那個時代,優秀女性的典型形象應該是什麽樣的?應該是朝氣蓬勃的女青年或者女民兵什麽的吧?她們一般都穿著和男人一樣的衣服,所謂‘不愛紅裝愛武裝’。所以在當時的政治氣候下,這種旗袍照片肯定會受爭議,更何況它還得了全國大獎。”

“這裏麵還有什麽說法嗎?”

“首先,有人認為照片裏的那位穿著旗袍的母親,體現了一種資產階級的腐朽生活方式;其次,作為照片背景的私人園林也不符合當時的價值取向。”

“您能說得更詳細點兒嗎?”陳超問道。

“不好意思啊,我能記得的就這麽多了。那張照片不在我手頭上。不過你肯定能找到。它好像是發表在一九六三年或是一九六四年的一期《中國畫報》上。當時國內就這麽一家畫刊。”

“謝謝您,熊先生。您提供的信息對我們的工作很有價值。”

陳超決定去圖書館查找那張照片。

在蘇蘇的幫助下,用了不到十分鍾時間他就找到了那期《中國畫報》。而通常查找這麽一本六十年代的雜誌起碼要一個多小時。

正如熊明所說,這是一張黑白照片。畫麵上那名女子麵容姣好,身穿旗袍。從照片上看不出旗袍的顏色,但可以確定絕不是淺色。

女子赤腳站在一個園子裏,身後是一條涓涓小溪。她也許剛在溪水中洗過腳。站在一邊的男孩兒牽著她的手,看上去也就七八歲的樣子,他戴著紅領巾,應該是個少先隊員。除此之外畫麵中再無旁人。

陳超向蘇蘇借了放大鏡,細細觀察著旗袍的細節。

照片上女子身穿的旗袍與紅旗袍案中死者所穿著的款式完全相同,同樣是短袖和低開衩設計,甚至連衣服上的盤扣都一模一樣。

如果說二者之間有什麽區別,那就是照片上這位女子的旗袍穿得很整齊,沒有破損,所有的扣子也都係得很好。她的確也光著腳,但是單從畫麵上看,卻像是一位幸福的母親。

照片拍攝者名叫孔建軍。從文字介紹中,陳超得知這個孔建軍也是上海藝術家協會的成員。

走出圖書館時,陳超聽到天空傳來一陣鳥鳴。那一定是曉紅的靈魂在提示自己吧,他心想。

掏出手機,他撥通了上海藝術家協會的號碼。接電話的是年輕的秘書:“孔建軍幾年前就去世了。我聽說他在‘**’期間被整得很慘。”

“您有他家的地址嗎?”陳超問道。

“有倒是有,不過是很久之前的記錄了。他沒有子嗣,隻有一位孀妻,恐怕也得七十多歲了吧。這樣,我把他的檔案傳真一份到你的辦公室吧。”

“發到我家吧,我正在度……等等,發到這個號碼吧。”陳超把圖書館的傳真號碼告訴了對方。

“好的,如果他夫人還住在那兒的話,你也可以去那邊的居委會了解一下情況。”

“謝謝,我會去的。”

傳真很快發了過來。蘇蘇把傳真遞給陳超,同時端來一杯咖啡和一塊榛子蛋糕。

“怎敢勞煩美女大駕。”陳超說道。

“就會說這一句啊,下次說點兒新鮮的。”蘇蘇說罷,甜甜一笑。

其實此刻浮現在陳超心中的是多年前的那副場景,另一個城市的另一座圖書館……可謂“春月不知人事改,閑垂光影照洿宮”。

時光荏苒,往事如流水般一去不返。陳超將杯中咖啡一飲而盡,苦澀的感覺湧上心頭。麵前這位姑娘並不知道他當下麵臨的問題。

他開始閱讀孔建軍的檔案。此人曾在國營的王開照相館當過攝影師,同時也是藝術家協會的會員,作品曾多次獲獎。與其他“資產階級文人”一樣,孔建軍在“**”期間曾遭批鬥,“**”結束不久就去世了。其孀妻健在,獨自住在楊浦區。檔案中並未提及孔建軍與那張受爭議攝影作品的關係。

至於照片裏那位身穿旗袍的婦女,更是隻字未提。

陳超很想再喝一杯咖啡,但忍住了。他站起身,向蘇蘇打了個招呼,便離開了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