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戴著紅袖標的老人一會兒看看蔬菜,一會兒看看魚蝦,手上卻並沒有提籃子。看來他一定是老片警範德宗了。

其實不久之前陳超剛見到過類似的情景,於光明的父親老於頭經常在另外一個市場巡查。隻是範德宗肩負著不同的職責。在這個人人向錢看的時代,小商小販隨處可見,但是有些小販會缺斤短兩以次充好。如今他們坑人的方法已經不僅僅限於注水肉之類,而是轉向染色劑、地溝油等更“高明”的手段。這些行為會危害消費者健康,這位老範的職責就是監督並製止這些喪良心的行為。

這會兒他正在一個賣蝦小販的攤位前檢查著。陳超走上前去,禮貌地問道:

“您是範叔吧?”

“沒錯,你是?”

“能跟您單獨談談嗎?”陳超掏出名片遞了過去,“有很重要的事情。”

“好吧。”範德宗轉身對小販說道,“你,下不為例啊!”

“咱們去那邊喝壺茶吧,”陳超指著黃花魚攤點旁邊的小吃店,“咱們可以坐下聊聊。”

“那家不賣茶水。不過我倒是可以讓他們幫忙沏一壺。”範德宗說道,“叫我老範同誌吧,我喜歡這個稱呼。每次別人這麽叫我,都能讓我回想起當年那萬眾一心建設社會主義的**歲月啊。”

“好的,老範同誌。”陳超心想“同誌”這個詞在港台年輕人中都成了同性戀的代名詞了,也許眼前這位老人不知道這個詞現在有了那麽一層意思吧。語言總是隨著人們意識的演變而不斷發展的。

小吃店門口貼著一副對聯。上聯是“早餐午餐晚餐,餐餐如此”,下聯是“去年今年明年,年年相同”,橫批是“吃才是真”。

陳超盤算著,自己兜裏剩下的錢應該足夠在這裏請老範吃頓早餐了。服務員端來一壺茶,順便向他們推薦了店裏的特色早餐——羊肉泡饃。

“老範同誌,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陳超端起茶杯。

“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知道陳隊長你也挺忙的。今天來找我這個老頭子,想必不是為了請我吃頓羊肉泡饃吧。”

“是的,我想請教您幾件事。聽居委會同誌說隻有您能幫我。”

“是嗎,那你說說看。”

“我們最近在調查一起凶殺案。梅老師曾經住在這附近吧?我想問問關於她的事。她當時是明家的兒媳婦,而您那時是這附近的片警。”

“梅老師?哦,是的。不過她早就去世了啊。她跟你們的調查的案子能有什麽關係呢?”

“目前我隻能說,她的資料也許會對我們的調查有幫助。”

“哦。我是‘**’爆發之前兩三年調到這個社區當片警的。當時你多大,還在上小學吧?”

“沒錯。”陳超點了點頭。

“如今片警可能算不了什麽,”老範往湯碗裏掰著饃,“可在那個階級鬥爭的時代,片警身上擔負的責任可不輕啊。任何人都可能是妄圖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階級敵人,特別是在這種地方。附近很多住戶出身都有‘問題’。建國以後,好多這樣的家庭都因為他們曆史上跟國民黨的瓜葛被趕出自己的家,取而代之住進去的是一些工人家庭。然而有些家庭跟新政權和舊政權都有聯係,所以保住了自己的房產。明家就是這樣的。”

“明家是個什麽情況呢?”

“明家老爺子曾經在四十年代末公開發表聲明譴責蔣介石的統治,於是在建國後被劃成了‘愛國民主人士’,家產也沒被充公。他兒子在上海音樂學院當老師,娶了同在學院教小提琴的梅老師為妻。夫妻倆生了個兒子,好像叫小真還是什麽的。一家人生活在那所大房子裏,日子過得很不錯。周圍的窮鄰居們對明家很有意見,作為片警我得特別注意明家才行。後來‘**’爆發了,一切都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明家老爺子心髒病發作去世了,免了被批鬥。梅老師三口人就沒那麽幸運了。她丈夫被當成英國間諜隔離審查了,因為他偷偷聽英文廣播。他們家的房子也被別人強占了,梅老師孤兒寡母的隻能被迫住到了從前用人住的閣樓上。”

“沒人幫梅老師母子說話嗎?都眼睜睜看著?”陳超問道。但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問題非常荒謬。‘**’爆發之後,他們一家人也是被造反派們從三室一廳的公寓裏趕了出去。

“你忘了毛主席那句話嗎?‘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在那些造反派看來,革命就是從富人那裏搶東西。”

“是的。我記得。當年紅衛兵們也洗劫了我家。不好意思打斷您了,請您繼續說吧。”

“‘**’第三年,明府圍牆上不知怎麽被人寫上了一串反革命標語。其實那‘標語’是兩個詞組成的,一個詞是‘打倒’,一個詞是‘毛主席’。很可能是兩個不同的孩子在不同時間寫上去的。因為是寫在明府圍牆上的,人們懷疑的對象就很容易地落到了住在那個大宅子裏的人身上。由於那時的階級鬥爭觀念,懷疑的焦點最終落到了梅老師母子,特別是她兒子身上。沒人能證明是他幹的,但是也沒人能證明不是他幹的。於是居委會和駐音樂學院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組織了一個聯合調查組,以隔離審查的名義把那個小男孩兒單獨關進了小黑屋。當時這被認為是對付階級敵人的最好辦法。事實上當初梅老師的丈夫就是被隔離審查了一個星期之後,上吊自殺的。梅老師很怕兒子也會步丈夫的後塵,到處求人。她甚至來求過我,可我也無能為力啊。那時候派出所基本都被造反派把持著,我一個小片警又能怎麽辦?結果你猜怎麽著,有一天下午她兒子突然就被釋放了,據說是沒查到他寫那些反革命標語的證據。還有就是他在隔離審查的時候發了高燒,當值的守衛不想擔責任。於是他就回家了。據說他剛一推開家門像見了鬼一樣轉身就跑,接著梅老師光著身子就追出來了,結果從樓梯上滾了下去,當場摔死了。那孩子也不知道聽沒聽見他媽媽摔下樓梯,反正就是像瘋了一樣一直跑,不回頭。一直跑回他被關的那個小黑屋。”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老範停下來喝了一口茶水。

“太奇怪了,”陳超說道,“那天下午發生的事,你問過明府內外的住戶嗎?”

“當然問了,我找了好幾個人了解情況呢,”老範說道,“特別是住在旁邊房子裏的老張,那天下午他剛好下夜班在家睡覺呢。他聽見一聲尖叫之後就跑出去了,看到梅老師光著身子,一邊跑一邊叫兒子的名字。老張沒看到梅老師的兒子,還以為她做噩夢嚇著了。他本想去攔住梅老師問個究竟,可心裏又害怕。因為如果讓他那個新婚不久的母老虎老婆看見他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他肯定沒好果子吃。所以老張最後還是沒敢出門。直到幾個小時之後人們才發現梅老師已經摔死了。她兒子連著病了一個星期,高燒不退。後來有些好心鄰居送他去了醫院。那孩子出院之後才知道自己的母親已經死了。他那時候還挺小的,很難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但是他什麽都沒問,估計是知道問了也沒用。”

“當時居委會和派出所對梅老師的死展開調查了嗎?”陳超插話道。

“沒有,當時像梅老師這樣出身不好的女人死了是沒人過問的。居委會的結論就是意外死亡。我試著跟梅老師的兒子交流,可他什麽也不肯說。”

說到這裏,老範歎了口氣,把最後一塊饃丟進碗裏,搓了搓手。

老範的描述讓陳超對梅老師的死亡過程有了更詳細的了解,但其中並沒有太多有價值的新線索。

陳超感覺到老範的話裏有所保留。像他這樣的老警察,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陳超這樣的小字輩們拿他們是沒什麽辦法的。

當初老範是不是也在暗戀梅老師呢?陳超並未立刻下結論。他很快掰好了饃,服務員將二人的碗端到後廚。一位老婦人從他們身邊走過,手裏的念珠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聽說梅老師當年是位大美女,”陳超說道,“有人追她嗎?或者說她有情人嗎?”

“你這話問得有意思,”老範答道,“在那種年代,像她這樣出身不好的女人怎麽可能有秘密情人啊。有時候即便是夫妻,都會因為政治因素離婚呢。老話怎麽說得來著?‘夫妻好比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嗯。老範同誌,您能給我講講梅老師的兒子嗎?”

“後來他搬走了,投奔親戚去了。聽說他‘**’之後上了大學,找了個不錯的工作。我就知道這些。”

陳超並未提及梅老師的兒子可能有作案嫌疑的事。目前尚沒有確鑿證據證明這一點,至少得查閱一些檔案資料之後才能下結論。

“真是個悲劇啊,”陳超說道,“有時候回想當年那些事,都覺得難以想象。”

“這世間事兒啊,別管過去還是現在,也別管對還是錯,酒桌上聊聊就行了,”老範笑道,“沒有酒,茶也湊合了。”

仿佛古典故事裏的橋段。

這時候陳超的手機響了。打來電話的是於光明。

“怎麽著,頭兒?你昨晚上打我電話了?”電話那頭問道。

“是啊,不過昨天實在太晚了。我正打算上午再打給你呢。”

“什麽事?頭兒,你跑哪兒去了?這幾天我到處找你,你到底在哪兒呢……”

“我知道,回頭跟你細說。我正跟老範同誌在一起,他退休前是衡山路這邊的片警。我正找他幫忙呢。”

“衡山路附近的片警?”

“沒錯。你現在幹嗎呢?別幹了,去第一煉鋼廠查老田,查得越詳細越好。特別是他‘**’時期在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當隊長時的所作所為。查到什麽給我打電話……”

“等等頭兒,李書記說今天上午要開個緊急會議,今天是星期四啊。”

“別管他了,他要問你,就說是我給你下的命令。”

“好吧,還有別的事嗎?”於光明問道。午後。書社。

“哦,對了。讓於叔給我回個電話吧。我有要緊事找你們家老爺子。你剛才也說了,今天都星期四了。”

這時服務員端上一盤剝好皮的蒜瓣。這是吃羊肉泡饃時的一種佐餐調料。

陳超剛掛斷電話,老範就問道:“於叔?你說的可是老於頭兒?”

“是的,他兒子於光明是我的老搭檔。像您和於叔這樣的老同誌人脈要比我們這些晚輩廣得多。他老人家如今在交通協勤幹得有聲有色的。”

“我想起來了,你當時在交警隊當頭兒來著,你介紹他去幹交通協勤的,老於頭兒跟我提起過。”老範一邊說一邊放下筷子,“你剛才好像還提到第一煉鋼廠的什麽人了?”

“嗯,第一煉鋼廠的老田,”陳超說道,“關於我現在的調查,我給您交個底吧。梅老師很多年前就死了,但是她死亡的全部真相,對如今的一起大案有著深遠影響。而這起案子牽涉到很多現在仍然活著的人,包括老田。”

“可是對於‘**’時期的事,你還能做些什麽?如今誰還願意提及那時候的事啊。”

“孔子說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像你這樣引用孔子的話的年輕警官可不多見啊,你是說……”

老範的話還沒說完,陳超的手機又響了。這次是老於頭兒。

“怎麽了,小陳?”

“於叔,我想拜托您一件事,”陳超說道,“又得像上次那個關紅英案①那樣,請您來幫我忙了。我也不願讓您受累,隻是覺得局裏那些人實在靠不住。”①見裘小龍另外一部作品《紅英之死》。

“又有新案子了?”

“我回頭會詳細給您解釋這次的案子。發生任何事都由我承擔責任。”

“沒事沒事。小陳,你什麽也不用解釋。我很明白,隻要是你交代的事,肯定不會違背我作為一個老警察的良心。直說吧,這次讓我幹什麽?”

“您幫我準備一張交通違章罰單,再弄一輛拖車吧。還有就是,您今天最好待在辦公室,這樣我可以隨時去找您。哦,對了,我正在跟您的舊相識老範同誌聊天呢,您要跟他說話嗎?”

“嘿,老於!”老範接過手機,“是啊,我正跟他聊天呢。你跟他共過事吧?”一連幾分鍾,老範都是在認真聽著,偶爾點點頭說句“是啊”。他的手機音量已經開到最大,旁人幾乎都能聽到電話那邊老於頭兒的聲音,大概是在向老範講著他個人對陳超的看法。應該都是些正麵評價吧。老範就那麽一直認真聽著,偶爾蹦出一兩個字。

最後,他終於說了一句完整的話:“當然,我會的。老於啊,這輩子我欠你個大人情。”

服務員端回兩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泡饃。金色的饃浸在香氣撲鼻的羊肉湯裏,與翠綠的蔥葉相映成趣。這美食將清晨的寒氣一掃而光。

“老於頭兒幹了一輩子警察,”老範拿起了筷子,“摸爬滾打了三十年,卻還是混在基層。你應該很了解老於頭兒吧,他可是個好警察,有能力,心也好。那麽棒的人才,埋沒了。哎。我雖說比不上他,但我也是很堅持原則的。”

“孔子還說過‘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陳超說道。

“老於頭兒剛才跟我說,你父親是個儒生。”老範夾了一塊泡饃放進嘴裏,“好多年前,我跟老於頭兒一起辦過一樁殺人案。那一次我因為堅持原則惹了大麻煩,最後是他幫了我。雖然說我對自己當時的選擇不後悔,但還是被調離工作崗位,成了一個片警。這對一個年輕警官來說是巨大的打擊,如果沒有老於頭兒幫我,我可能早就被整死了。所以,剛才從他那兒了解了你的為人和做派之後,我覺得沒什麽可擔心的了。”

“謝謝您對我說起這些。可您究竟在擔心些什麽呢?”

“梅老師的死有一些疑點。我剛才沒細說是因為——”說到這裏,老範清了清嗓子,“因為我這糟老頭子的記性也許不太可靠,畢竟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說自己記性不好大概是為了挽回麵子吧。陳超心想,看來提到老於頭兒的確管用。

老範接著說道:“再說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想查什麽,我不願隨隨便便就提起當年那些往事。”

“我理解。”陳超想起,當時向教授差不多也是這樣說的。

“我剛才是不是提到一個叫老張的人?”

“是的,您說那個老張害怕他老婆,就沒敢出門去救梅老師。”

“他關門之前看見有人鬼鬼祟祟地從梅老師房間裏溜了出來。他懷疑那人是老田,但又不敢確定。”

“老田?那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頭頭嗎?”

“沒錯,就是你讓你同事去查的那個老田。”老範點了點頭。

“關於那天下午的事,當時有人問過老田嗎?”

“按照老田的說法,當時他正打算找梅老師談話,但那女人的精神狀態很不好,於是他就離開了。但是這說法根本站不住腳。老張說,他看到老田離開是在梅老師摔死之後,而不是在那之前。然而在那個年代誰敢審問他那種身份的人啊?總之結論就是梅老師死於意外,誰都不用負責。”

“派出所就沒查到什麽線索嗎?”

“當時的我跟你現在的年齡差不多大,”老範喝了口湯,“接到報案之後我很快就趕到了現場,拍了一些照片,還向包括老張在內的附近住戶詢問了一些情況。按照另外一位住戶的描述,事發兩三天之前的夜晚,他聽到梅老師房間裏有奇怪的聲音,隻是他不想多管閑事,就沒向居委會和派出所報告。我認為這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那個老田不可能無緣無故地進出梅老師家;再說,如果梅老師想求人幫忙,肯定會去找老田。那可憐的女人已經絕望了,當時隻有去求老田才能救出自己的兒子。”

“您說得沒錯。而且老田作為第一煉鋼廠的人,卻出現在第三煉鋼廠駐音樂學院的宣傳隊,這本身就不正常,更別說他後來還參加了聯合調查組。”陳超說道。

“梅老師的兒子被釋放得很突然,我跟居委會的一位同誌也談過這個問題。我聽說是老田親自下的釋放命令。他並未限定具體的釋放時間,因為當時那孩子發著高燒,所以那天下午就被釋放了。”

“這足以解釋那孩子在他自己家門口的表現了——他肯定看見不該看見的事情了。”

“沒錯。那樣的情景對他來說非常難以接受,所以他轉身就跑,所以他母親追了出來。隻是梅老師忘記自己是光著身子的,滑下樓梯摔死了。”

“那孩子很愛他的母親,所以才會頭也不回地跑開,”陳超說道,“的確,這樣就都能解釋得通了。”

“可問題是當時公安局和派出所都形同虛設,掌握實權的是紅衛兵和造反派。我跟領導講過這些,可他根本不予理睬。”

“老範同誌,有個問題,那些照片還在嗎?我是說您在現場拍的那些。”

“還在,都在我家裏。不過我得花點時間找找。”

“如果今天能看到那些照片就好了。”

“等我一會兒,我回去找找。”說罷,老範離開了小吃店。

陳超獨自坐在餐桌前,叫服務員來結賬。不出所料,他兜裏剩下的錢對於這頓羊肉泡饃來說富富有餘。兩碗加起來才十幾塊錢。如果每天都來吃一頓,那麽昨晚在夜總會的消費足夠他在這家小吃店吃上兩三個月了。

《紅樓夢》裏那些富家小姐們在大觀園隨便吃上一頓飯,花銷就足夠一個農夫整整一年的口糧。如今這個時代,此類差距依然存在。

結完賬走出小吃店,陳超又抬頭看了一眼門口那副對聯。那句“吃才是真”的橫批既詼諧幽默又引人深思。

“其實嘴也不單單是用來吃飯的嘛,”店主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笑著說道,“嘴的兩大功能,吃飯、說話。人嘛,每天吃的飯食有好有孬,說起話來也有真有假。”

“嗯。您的話讓我想起《紅樓夢》裏的一副對子……”

“我知道您說的那個,好像是什麽太虛幻境裏的來著?”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陳超說道。

“對對對,就是那個。您真有學問,肯定是個大律師什麽的吧?”店主看到了陳超手中的皮夾。

這個皮夾是意大利貨,顧先生送給他的禮物。真諷刺,昨天在夜總會,碧玉也是看到了這個皮夾才覺得他像個律師吧。

“《紅樓夢》裏好多地方都是一語雙關啊,”那店主說道,“就連那裏邊兒的人名都是這樣。就拿賈寶玉來說吧,賈寶玉,假寶玉,不就是假的寶石嘛。還有那個甄士隱,甄,不就是真嘛……”

聽到這裏,陳超忽然一驚。

他連忙回到店裏坐下,打開皮夾,拿出一些資料。他去度假村之前曾收集了一些西九區房地產案的材料,跟紅旗袍案的放到了一起。前幾天他匆匆忙忙趕回上海,都沒來得及細看。

他抽出一張關於律師賈銘的材料,細細閱讀起來。

材料很簡略,主要關注的是賈銘跟政府作對的行為。其中提供的實際證據很少,隻提到這個賈銘童年不幸,“**”時父母雙亡,甚至連他父母的姓名都未提及。

但這些已經足夠讓鍾保國認定,他接手西九區案是為了報複。

陳超將閱讀的注意力轉向了賈銘最近幾年的個人生活情況,內容依然很簡略,盡管他接手的案子很有爭議,可能是他一直都很低調的原因吧。材料上說祖父留給賈銘價值數百萬元的美國股票,使他成為本市著名的鑽石王老五之一。所以他的婚戀之事備受關注。甚至有人質疑他的性取向。事實上他有過女朋友,是個模特兒,不過他們已經分手了。那模特兒姓夏,比賈銘小十五歲。

看到這裏,陳超掏出手機給白雲打了個電話。

“白雲,你認識一個姓夏的女模特兒嗎?”

“姓夏的,你說的是夏季吧?我不認識她,但是她在風月場上挺有名的。她早就不當模特兒了吧,據說在金色年華洗浴中心有股份。她應該算這行裏混得不錯的了,所以我也有些耳聞。”

“洗浴中心?”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啊?洗浴中心、按摩房裏的那點兒事兒……不過這個夏季應該隻是參與經營。”

陳超想起自己似乎在哪裏聽到過“夏季”這個名字。對了,在新世界集團組織的選美比賽上。那次比賽,陳超因為出版過詩集而應顧先生邀請參加了評審團。當時這個夏季也是評審團成員。兩人在比賽評審過程中沒說幾句話,在那之前更是不相識。

“謝謝你,白雲。我回頭再打給你。”陳超掛斷了電話。他看到老範正拿著一個信封氣喘籲籲地跑回來。

“老範,您能再告訴我一次梅老師兒子的名字嗎?”

“啥?哦,應該是小真吧。他可能是叫明真,要麽就是明小真,好像梅老師有時也叫他小佳,我也記不太清了。你也知道,爹媽稱呼自己孩子的時候一般都在名字前麵加個‘小’字。”

“是啊,我母親也經常叫我小超呢。”

“你想說什麽?”老範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咱們中國人的名字通常都有些特殊含義。比如說這個‘明真’,倒過來就是‘真名’了。如果有人叫賈銘的話,沒準他的意思就是說自己的名字是假的呢。”

“陳隊長啊,你到底想說啥?”

“那個叫明真或者明佳的小男孩兒,會不會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賈銘’了呢?”

“咱們中國人改名的時候很少會改姓。不過你要說梅老師的兒子這麽幹了,我還真信。對他來說,過去的一切都是痛苦的回憶。也許他為了忘記過去,改頭換麵,會改個讓別人都認不出來的名字也說不定。可你剛才說的那個賈銘又是誰啊?”

“現階段我這也隻是個猜測。”陳超決定換個話題,“哦,您把照片拿來了。”

老範從一個信封裏拿出一遝照片遞了過來。這是一遝黑白照片,從不同角度拍攝了梅老師的死亡現場。但有些照片明顯對焦不準,看起來並不十分清晰。但照片上的一切依然令人震驚。一具蒼白的女屍,**裸地躺在髒兮兮的水泥地板上。陳超不禁想起梅老師身穿旗袍和他兒子的那張合照……

就像寫詩一樣,一旦兩種意象合二為一,往往會給人帶來一種全新的啟示。雖然暫時還未能全部領會這一啟示,但陳超確信他現在的方向對了。

“老範同誌,真不知該怎麽感謝您。”

“我當時是以一位警察的身份拍攝這些照片的,”老範的語氣忽然顯得有些凝重起來,“但是我很快意識到沒人會介入調查。誰願意花閑工夫去查這樣一個出身不好的女人是怎麽死的?再說我也不希望她的裸照被傳得路人皆知。你肯定能明白我的苦心。”

“您是一位有原則的老同誌,”陳超說道,“今天能認識您是我的榮幸。”

“‘**’之後,我也想過重新調查那件事。可沒有物證,也沒有人證,我又能怎麽辦呢。雖然說梅老師的死那個老田脫不了幹係,但從技術上說這根本算不上謀殺案。”

“您說得沒錯。”陳超應道。但他想不明白,老範為什麽要說這些呢?

“你說梅老師的兒子可能改名了,我認為你也許是對的。他想忘記過去的一切,這也是他賣掉明府老房子而且再也不回來的原因。”老範頓了頓,接著說道,“我當時沒幫上梅老師的忙,如果我跟你講的這些事情再對她兒子不利的話……”

“目前的一切都僅僅是推斷。您對我講述的那些情況不會被拿去針對梅老師的兒子,”陳超說道,“那並不是犯罪,而是他在那個特定年代的遭遇。”

“謝謝你,陳隊長。”

“老範同誌,我有個請求。我能借用一下這些照片嗎?我保證不會對任何不相幹的人展示它們。用完馬上還給您。”

“拿去就是了。”

“謝謝您,您真的幫到了我很多。”

“不,你不用謝我,”老範說道,“這是我應該做的。真正應該說謝謝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