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桃花開得很好,在細碎的陽光裏紛飛成孤單的模樣。

我趴在書桌上,伸手接過從窗外飄進來的粉紅色花瓣,遞到鼻息前,輕輕嗅了嗅。卻不小心扯動左臉頰上的於塊,疼得我不經意的將掌心裏的花瓣灑落了一桌子。

我將那一堆淩亂的書本收拾起來,腦子裏還回現著父親前晚又醉酒扇我的情形。我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把桌上的花瓣拾起,別進禎好全家福的相框裏。

“伊伊,快下來!”

突然聽到姐姐在樓下喚我。我回過神來,想起母親在出門前承諾過的KFC,飛快的下了樓。

見了母親,我揚起暖暖的笑,卻在同時,有一個細皮嫩肉的小子撞進我的視線。那時,他就緊跟在母親身後,手裏捧著的便利盒子寫著很大的三個字母——KFC。

我的臉上像是頃刻間被凝了好厚一層冰,笑容僵在原處。

母親見我,說:“正好,媽媽給伊伊介紹一個哥哥。”

我的目光掃過母親慈祥的笑臉,又定在她身後的那個小子身上。他不緊不慢,伸手擦了擦滿嘴的油漬,然後將剩下的空盒子扔進大堂的垃圾兜裏。

我看著我的烤翅在他的嘴裏變成一串串幹淨的骨頭,心裏就來了火。我不知道,麵前的他是什麽來頭,心裏卻隻有想把他當即撕作兩半的衝動。

母親走過來,說:“他是媽媽一個遠房親戚的孩子,父母下海經商了,會在我們家住一段時間。”說著,她回頭,把那小子喚過來,“你過來給大家介紹一下吧,以後都是一家人噢。”

他有些踟躕,愣怔一會,邁步到我麵前,伸過右手,嘴唇翻動,“你好,我叫蘇佳南。”然後嘴角遞過來一個笑,“見到你真高興。”

原本他不說後半句還好,他的話一脫口,我就覺得心裏像被澆了一桶油似的,頓時火冒起三丈高。

我伸手拍在他細嫩的手上,冷冷的說了句:“我叫沈伊伊。”

我剛一轉身,又聽他說:“咦,你和芸芸不是雙生姐妹麽,怎麽我覺得你們一點也不像呢。”

我聽出了話裏譏諷我不夠溫柔的意思,在心裏咬牙切齒的罵:“該死的蘇佳南,我們走著瞧!”

父親對蘇佳南的到來,似乎也不那麽歡迎,言語中總能聽出刺刺的感覺。一晚上,我都在旁邊煽風點火的說著,早把前晚父親的打罵拋在了一邊,隻想把話端引到蘇佳南身上。

他似乎也能感覺出我的敵意,不時的擠著眼神瞟我。我故意不看他,就向父親抱怨著下午不翼而飛的KFC。

原本一個難得的全家都聚齊的晚餐,布滿的卻是濃濃的火藥味。

我想,對蘇佳南的討厭或許就是從見他的第一眼開始的吧。也是13歲那一年,蘇佳南莫名其妙的驚擾了我的世界,搶了我的烤翅,於是,我決定就這麽耗著他。

海棠路的夏天總是帶著久遠時光的味道,那石牆上爬山虎似乎永遠都是一副生機蓬勃的樣子。

蘇佳南自進門的那一天起就寡言少語,隻是時常會盯著某一樣東西發呆,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也是那個時候我才發現,其實他是個安靜孩子。

姐姐來拖我去幫他整理東西的時候,一進門,就看到他目不轉睛的盯著一張相片發呆。

姐姐說:“呃,你有沒有什麽東西需要幫忙收拾的麽?”

他不扭頭,也不搭腔,雙眼也未從那相片上移開。

我有些火了,衝過去,用力從他手裏扯過相片。怎料,他原本就將相片拽得緊緊的,加上我一用力,那相片就清脆的碎成了兩半。

這時,他緩緩的抬起頭,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清楚的看到,他的眼眶早已被淚水漲得通紅。

我怯怯的往後退了兩步,看著他彎腰將地上那半被我撕碎的相片拾起,然後又對著裂痕將它們拚接起來。

相片上的蘇佳南依偎在兩個大人中間,兩個大人俯身吻他的額頭,三個人的笑容燦爛得足以抵過身後的陽光。

不用猜,那張照片一定是他的父母留下的。雖說我打心眼裏討厭這個沉默的家夥,但那時的我還是在心裏覺得難過,踟躕了一會兒,開口說:“對……”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突然站起身來,衝著我和姐姐嚷:“滾,你們給我滾!”

被他趕出房間後的我,心裏的愧疚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我朝著那木門上狠狠的踹,“不就是一張照片嗎,有什麽了不起的,哼!”

說完,我甩過姐姐拉住我的手,三步並作兩步往房間裏跑,然後重重的關上門。

我不知道姐姐後來是否敲開過蘇佳南的門,對他說過什麽,反正那以後,蘇佳南和姐姐的話漸漸的多了起來。

我也趁著他們都下樓吃飯的時候,偷偷跑到蘇佳南的房間看過,那張被我撕碎的照片又被拚接起來,而且用一個精致的相框禎好放在床頭。我記得那個相框,是10歲的時候媽媽買給我們的生日禮物。我的那個被我放在枕邊禎上了全家福,而姐姐如今卻把它送給了蘇佳南。

我的心一下子又燃起了怒火,這個可惡的蘇佳南不僅搶了我的母親,連我的姐姐也被他搶了。

那以後,我開始處處與他作對。掃地的時候故意不掃蘇佳南門口的那塊走廊,吃飯的時候故意不給他盛飯,父親在家裏發火的時候故意把矛頭引向他,甚至,我還偷偷燒掉了他的課本,讓他每次上課都被老師罰站……

我所做的一切,隻是想讓他懂得知難而退,趁早離開這個家門。

蘇佳南被母親送到了我和姐姐所在的學校,父親原本對這件事極力反對,母親就隻好將蘇佳南所有的開銷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於是,這讓原本就不怎麽富裕的家境變得都有些捉襟見肘了。

在學校裏,因為蘇佳南的到來,我的身邊多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朋友。姐姐平時不怎麽和學校裏的同學說話,那些對蘇佳南犯花癡的女同學就來纏著我。一會兒問電話,一會兒又打聽生日的。

後來我才漸漸發現,其實那是讓蘇佳南煩惱的一件事。所以,她們問什麽我就說什麽,甚至我索性還將蘇佳南愛收集相框的癖好也透露給了他的那些忠實的追隨者。

於是,在臨近中考那年的二月十四這一天,他的書桌裏塞滿了各色的相框和數不清的情書。

蘇佳南拿著那一遝色彩斑斕的信紙狠狠的扔到我麵前,言語中帶著滿滿的討厭,“沈伊伊你到底有完沒完,誰說我喜歡相框拉,又是誰讓你把我的電話告訴給她們的?”

說著,他又摁掉打過來的一個電話。

我從一大堆的資料書中抬起頭來,刻意露出小人得誌的笑,說:“我是在盡量滿足你那些瘋狂的粉絲們,如果我不這樣做,還沒人敢擔保哪天不會有人為你從這裏跳下去呢。”

他丟下一句,“無聊!”然後又轉身回到自己的書桌前,繼續埋頭做物理。

我瞥眼看他,他的電話似乎一直都在響,摁掉一個又一個。氣急敗壞之下,他幹脆將電話的電池也掰了出來。我趴在書桌前沒命的笑,心裏就盼望著他會因中考失敗而無法進入市裏最好的高中。

下課的時候,有女生圍在教室門口張望,我見勢立馬跑過去,問:“你們找誰?”

在確定是衝蘇佳南來的之後,我扯著嗓子喊:“蘇佳南,有人找你!”

他坐在書桌前裝作沒聽到,於是,我開心的蹦跳著跑到他麵前,酸溜溜的說:“喂,不是吧,這樣也能裝作聽不見啊,厲害。”說著,我還朝他豎起了大拇指。

他依舊不動聲色的盯著資料書演算著。整個班上頓時議論開來,一個好事的男生說:“哎呀,有些人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這種事要是讓我碰上那可真是三世修來的福分呐。”

另一個男生接過去,說:“哈,那怪隻怪你家基因沒人家優秀,別人可以把這麽漂亮的女孩子晾在一旁,你呀,連被別人晾的機會都沒有。”

這話一出,整個班上像是炸開了鍋,說笑聲堪比那清晨時分的菜市場。

我又彎腰說:“喂,有點惜香憐玉的美德好不好,人家還等著呢。”

這時,他憤憤的將手中的筆拍在桌子上,起身的時候看也不看我,徑直的出了教室。

我在他的身後,滿意的笑,同時悄悄將他那寫滿了公式筆記的資料書藏在了身後。

蘇佳南在學校裏可謂名噪一時,他的那些追隨者除了更加瘋狂以外,就是更加的死心塌地。就連當時公認的校花也對他虎視眈眈。或許也正因如此,那些男生對他是越來越憎恨,他們甚至在背後把他稱作“裝逼的大花瓶”。

可是,蘇佳南對於這一切卻沒有過多的反應,他照舊看書做題,下課死纏著老師問問題,放學的時候也不顧那些粉絲的想法騎著單車搭姐姐回家。

記得那天上物理課的時候,我還在書桌前埋頭研究著該死的“電路”,突然聽到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喊,“蘇佳南!”

抬頭,原來又是那個眼鏡框占去了三分之一張臉的物理老師。

蘇佳南從座位上站起來,把頭埋得很低。

老師問:“你的作業呢?”

“我……不見了。”蘇佳南支吾著說。

“你不見了?我問你作業!”他似乎對這個勤學好問的孩子並不怎麽喜歡,在他的話裏挑著刺。

蘇佳南不說話,搗鼓著手裏的筆,那焦慮的模樣像是丟了好幾百塊錢。

老師有些氣憤了,他推了推眼鏡,眉頭擰得很緊,揶揄的口氣說道:“你知道什麽叫花瓶麽?”見蘇佳南不答話,他又說,“花瓶就是重看不中用,你呀,但願別真讓人說中了!”

頓時,班上發出一陣難以抑製的笑聲。老師在講台上“咳咳”了兩聲,開始繼續講課。

我坐在底下,看著這樣一出老師與三好學生間的口舌戰,心裏覺得暢快了不少。第一次,我覺得那崇拜愛因斯坦的老頭原來如此可愛。

雖說姐姐沒有和我們在一個班上,但這些事情她也多少有些耳聞。

放學的時候,她對我說:“你和蘇佳南之間有什麽恩怨不能等到考試過後再說嗎?”

我低著頭,不答她的話。

她又說:“你這樣不僅會影響他,還會影響你自己的。”

我突然抬起頭衝她嚷:“你們都愛他去吧,反正我是不會,我討厭他!”

這時,一輛自行車停在麵前,我一看,是蘇佳南。

他的目光與我撞在一起的時候,狠狠的翻了一個白眼。然後,他說:“芸芸,上車。”

姐姐看看他又轉頭看看我,囁嚅了半天,也沒有把話說出口。

蘇佳南說:“上車呀,她又不和我們一起,愛走路讓她自個兒走去。”

姐姐看著我,說:“不如你上他的車吧,我走路。”

我一把將書包挎上肩,惡狠狠的丟下一句“除非哪天我神誌不清了!”然後從他們身邊邁步走開了。

那是個初春的傍晚,夕陽出奇的映射在這個城市的最西邊,將每一堵牆的影子都拉得老長,長得我怎麽走也走不出去。

那個春天很美,四處都有各色的花開,陽光很好,總是暖暖的籠罩著這個世界。

考試時間一天天的臨近,教室裏的氛圍緊張了不少。視線所及都是一撂一撂的資料書。整個教室一下子有了戰場的味道。

在做題做得累了的時候,我會抬起頭來輕輕的嗅窗外飄進來的花香。我不清楚那是什麽花的味道,隻是覺得那味道總是讓人感覺舒心。

直到有一天下午放學,我踩在書桌上擦窗戶的時候,看到就在圍牆外開了好大一片淡雅的白花。我情不自禁的嗅,果真是那種味道。

我叫來一個同學,問:“那是什麽花呀,好香。”

同學放眼一看,一張嘴咧成無比憧憬的笑。我聽到她淡淡的說:“那是花場的馬蹄蓮,它的花語象征著忠貞不渝,永結同心。”

我輕輕的點頭,望著那一片誘人的白色,心裏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想要進去看看。

放學的時候,我背上書包,繞開大門從學校後門出去。卻不料,一走出校門就撞上了靠車的蘇佳南。

我在他身邊仔細的望望,他問:“你看什麽呢?”

“咦,姐姐沒和你一起,你們可向來都是形影不離的啊。”一說出這句話我立馬就後悔了,不知怎麽的,這話竟酸酸的讓我自己都覺得有些難受。

他說:“你姐姐有事先走了。”

說著,他又將剛靠上的自行車打開,騎在上麵,一眨眼就消失在了拐角的巷子裏。

我又折過身向那花場的方向走去。

不記得拐過了多少條巷子,我在一道圍牆前停下來。我深深的吸了一下鼻子,那花香濃了許多,讓人覺得親切。應該就是這裏了。

我望望那有兩個我那麽高的牆,再望望那牆內探出來的粗壯的大槐樹幹,心裏琢磨了半天,還是決定爬進去。

我搬來一大堆的磚塊,在腳下砌得老高。然後借著那牆上僅僅容得下一隻腳的窟窿,費力的向上爬。

終於,我伸手抓到了頭上的枝幹,幾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才爬到了牆頂上。我來不及感歎那成片的馬蹄蓮有多美,也沒細想呆會要怎樣爬出去,就順著樹枝跳進了花場裏。

麵前整個小山丘都是白的馬蹄蓮,我俯下身去細看那些淡雅的白花。她們像一個個穿了長裙的優雅公主,姿態婉轉,惹人憐愛。

我剛要伸手去摸,卻聽見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伊伊?”

回頭一看,竟然是蘇佳南。

他笑:“沒想到偷花賊不止我一個呀。”

我不理他,冷冷的說:“真是陰魂不散。”

他說:“這花場又不是你……”前半句還沒落下,我又聽到他喊:“快跑!”

我不屑理會他,隻顧著輕嗅眼前的馬蹄蓮。他的聲音更急了,“你後麵,狗!”

然後蹲下來,示意我踩在他背上。我愣怔了半天,看著那狗快跑到麵前了,才借著他的背爬上了樹。

我蹲在牆上看著蘇佳南用力的跳起來抓住樹枝,沒等他完全爬上樹,那狗一個跳躍就咬住了他的左腳。他反應靈敏,用右腳向那狗狠狠的一蹬,就翻身上了樹。

那個傍晚,是我第一次坐上蘇佳南單車的後座。據說那是他的母親匯錢過來給他買的。他把拽出來的馬蹄蓮放在車前的貨框裏。這樣在車行進的時候,也能聞到那淡淡的馬蹄蓮味道。

那應該也是第一次,我覺得蘇佳南其實沒我想象中的那麽討厭,甚至,他還有那麽一點點的聰明。

蘇佳南靠好單車,扭頭對我說:“伊伊,你先進去吧。”

我“哦”了一聲之後,正要轉身,卻看到他那舊舊的牛仔褲的小腿部位,被什麽染得黑紅黑紅的。

我問:“你腿怎麽了?”

他低頭看了看,說:“沒什麽,估計是沾了單車上的油。”

我也沒在意,笑了笑,就轉身往樓上走。在樓道口轉角的地方,我轉身看身後的蘇佳南,他拿著那束馬蹄蓮,一顛一顛的敲響了姐姐的房門。

我躲在房間裏,看著書桌上以前因為坑蘇佳南而偷偷拿的他的資料書,不經意的就笑起來。想著以前處處與他作對,心裏又樂了。我把他的資料書一本本翻開,看著他娟秀的字跡,低頭輕輕一嗅,還有淡淡的墨水味。母親喚我下樓的吃飯的時候,我才回過神來。慢慢開門,卻不料借著頭上的燈光,在門外的走廊裏,看見一長串的血跡。我低頭,順著那血跡走到了蘇佳南的門前。這時,我才想起,在花場的時候,他的腿曾被那條惡狗咬過。

我焦急的敲著他的門,姐姐和母親聽到聲音,也上樓來。看著地上的血跡,問怎麽回事。我來不及解釋,蘇佳南將門打開,扯著嘴角對我們笑。他故作不知的問:“怎麽了?”又看了看地上的血跡,才知道都暴露了,又說:“我沒事呢,隻是騎車的時候不小心被掛到了。”

母親不依,非要他把褲腿卷起來給她看。也是在那時,我才看見他的小腿上有好長兩條牙印,看得我和姐姐都膽戰心驚。

母親很鎮靜,吩咐我留在家裏,然後和姐姐一起,將他帶到了醫院。

他們走後,我偷偷推開姐姐的房門。在姐姐的書桌上,有個好漂亮的花瓶,我看見蘇佳南在花場裏采回的馬蹄蓮,正安靜的插在裏麵。我吸了吸鼻子,心裏墜滿莫名其妙的失落。

父親回家得知這件事後,一直罵聲不斷。他說,他媽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的種,賴在我們家就不走了,你說是個福將還好,哪知是個災星,你媽那人就是沒長腦子,一會掏錢給他買單車,一會又送他上學……

也不知道怎麽的,在聽到這些的時候我竟一反常態的沒有絲毫的生氣。相反,我卻為自己從前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同時,擔心著醫院裏的他不要出什麽大問題才好。

蘇佳南回家的時候,我到他的房間裏看他。他躺在**,見了我,也沒有任何表情。

我探頭探腦的問:“你,沒事兒吧?”

這時,才見到他臉上綻開的一個笑。他說:“你來試試,讓這麽大一條狗,咬這麽大一條口子,你說有沒事?”說著,他還用雙手比劃來比劃去。

我伸手戳他,說:“誰叫你那麽傻,見那麽大一條狗,也跳下來。”

“我不跳,難道眼睜睜見你被它吃了呀,真是的。”

我羞怯的低下頭,心裏有隱隱的感動,我說:“難道你不知道以前……”

我還沒說完,他就搶過去,“我知道,燒我課本的人是你,偷我資料書的人是你,給我引來那麽多麻煩的也是你,我也知道,自打我第一天來這裏,你就一直視我為外來者……”

聽著他的數落,我整張臉紅到了耳根子。

他又問:“你現在不討厭我了?”

我低下頭,輕輕的搖了搖。

“哈哈,這樣讓那狗再咬兩口也值得。”

我也跟著笑,看著窗外斜進來的陽光,心裏覺得暖洋洋的。

蘇佳南康複得很快,每天我負責為他整理老師留下的作業和筆記,姐姐負責放學後就照顧他。好多次,我站在二樓的走廊上,看著樓下院子裏姐姐和他,心裏湧起莫名的難過。他們的影子在漸漸深長的霞光中顯得那樣愜意,這個時候我才明了,於蘇佳南,我要麽是敵人,要麽是看客,永遠,也走不進他的故事。

很快,伴著夏天的臨近,中考的時間也倏地站在了跟前。越加嚴峻的形勢,讓我們真正的心無旁騖起來。即使我所在的中學每年能上市裏最好高中的人數,不及總人數的十分之一。但是,誰也不甘心放棄這僅有的機會。

中考的那一天,我用去攢了大半學期的零用錢,到飾店買了一對戒指。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忍不住要送蘇佳南一個。

想了好久,我終於對他撒了一個謊:“這個戒指是我在城南廟裏求來的,能帶來好運的。”

蘇佳南望著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將一枚戒指遞到他麵前,然後把右手藏在身後,生怕他看見另一枚戴在我的手上。

蘇佳南笑笑,說:“不用躲,我看見了。”

那一刻,我驚慌得不知將手放哪裏好,隻是不停的轉著無名指上的戒指。

蘇佳南並沒有說什麽,他將戒指接過去,套在無名指上,也轉了轉。他說:“有些小呢,嗬嗬。”

我不好意思的撓撓腦袋,心裏卻有得逞的歡喜。

末了,他說:“傻瓜,好好考試,我相信你一定行。”

我朝他有力的點了點頭,做了個加油的手勢,才轉身進了考場。

中考之後的那好長一段時間,我們三個都過得沒心沒肺的。記得那年的陽光很好,蘇佳南推著他的單車帶著我們到桃浣溪抓螃蟹。

原本蘇佳南的單車是後座是姐姐的,可是她卻硬要讓給我坐。我說:“姐姐你都坐了三年多了,應該一直這樣坐下去,讓給別人你舍得?”

姐姐笑:“傻瓜,我們是雙生姐妹,有什麽不能共享呢?”

我也笑,隻是不再答她的話。可我心裏卻十分明了,有一種東西即使是姐妹,我們也不舍得將它與人分享,那種東西就是愛情。一輛單車隻有一個後座,既然已經載了你,又怎能容得下我?

姐姐過來拉我,我忸怩了

半天也不應。蘇佳南有些不耐煩,說:“你倆讓什麽啊,她不坐,伊伊你來!”

我朝他搖搖頭,突然一下子笑出聲來,“不就是坐個單車嗎,搞得跟領彩票似的,也不知道有什麽可讓的。”

姐姐說:“我不管,以前就老是撇你一個人走路,現在反正我是不會了。”

蘇佳南踏著單車圍著我們轉了一圈,說:“真是的,非要我陪你們受罪。”說著,他也跳下車來。

我和姐姐都衝上去狠狠的戳他腦門。那年的天氣真的很好,蘇佳南就在陽光裏跑,我們不停的追他。記得有好多的槐花散落下來,在那幅畫麵裏,有我們三人角色的隱喻。

桃浣溪在城南,剛到那邊的時候,蘇佳南就問我:“對了,你上次送我的東西不是在城南裏求的麽,在哪兒,我們再去求一個。”

我心裏突然“噔”了一聲,慌亂得不知該說什麽:“我,我……我不告訴你!”然後就忙不跌的跑開了。

溪水很涼,在那有些炎熱的夏季裏,讓人覺得暢快。我順著水走在前麵,走過一個小拐角的時候突然聽到姐姐“啊”了一聲,我連忙拔腿回走,口中還在不停的喊:“怎麽了,怎麽了?”

就在我走過拐角的時候,一下子愣在了水裏。麵前的蘇佳南把姐姐的手指放進嘴裏,吮吸了老半天,他說:“沒事,就算有毒,我們也一起死。”

如果說在有生之年,我會因為一句話而隱痛好多年的話,我想這就是了。之前,我討厭蘇佳南,以為是他蠻橫的奪去了母親和姐姐對我的愛。之後,我喜歡的蘇佳南,為他的聰明勇敢和胸襟所傾倒。殊不知,這愛卻比那恨還要叫人苦痛千倍。蘇佳南,此生此世,你叫我萬劫不複。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夜幕低垂,我和姐姐走在後麵。我握著姐姐的手,問:“你,沒事兒吧?”

姐姐笑了,說:“沒事兒,起初以為是被蛇咬了,後來才發現是隻螃蟹。”

我說:“嗯,沒事就好。”

剛邁出步子,我又聽到她輕聲喚我,她問:“伊伊,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蘇佳南?”

我望著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一個勁兒的笑。笑罷,說:“沒有呢,姐姐別亂想。”

就在轉身的時候,我的淚水掉下來,可我不敢伸手去揩,生怕一抬手就被姐姐看出來。

市高中的錄取通知書來得很齊,誰也沒想到,海棠路17號的幾個孩子都上了這所令好多人夢寐以求的高中。在他們眼裏,這座年老失修的宅子是塊福地。

可是,這一切,對於家境不算寬裕的我們來說,卻成了令人難堪的問題。父母對這件事存在著很大的爭議,在父親眼裏,上學的應該是我和姐姐。而母親卻認為,蘇佳南是三個孩子中最成熟的一個,一定要讓他念書。

那晚蘇佳南和姐姐都不在家,我站在院子裏,聽到父親罵:“他姓蘇又不姓沈,反正不是我的種,愛養你養,我是不會管!”

母親一聽這話,在院子裏愣了一會,不再搭腔,就徑直走進了房間裏。

不久,她拖著一個行李箱就出了院子。

父親見狀,又罵:“滾了,就不要再回來拉,這裏也容不下你。”

我衝了出去,拽住母親的手。她回過頭來,雙眼早已被淚水漲得通紅。她說:“伊伊,願不願意跟媽媽走,你爸爸他瘋了。”我望著她,輕輕的點點頭。

那晚,我和母親在市區的一家簡陋的旅館住下來。等到第二天,母親吩咐我去叫上蘇佳南,順便收拾好家裏的東西。其實到了那一刻,我的心還冰冷冷的,不清楚那是什麽樣的感覺。

我趁著父親上班的時間回到海棠路17號,我看見院子裏淩亂的擺著我房間裏的東西,姐姐正將它們一件一件拾起。見了我,她問:“媽媽呢?”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問:“怎麽了?”

她說:“昨晚你們走了之後,爸爸又醉酒了,他把你房間裏的東西都扔出來,說是既然出了家門,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我愣在原地,看著地上的東西,一下子心如刀絞。

姐姐又說:“那都是說的酒話,你別介意,你跟媽媽先在外麵住兩天,等大家氣都消了,再回來。”

我冷冷的看著她,想了好久,問:“蘇佳南呢?”

她說:“昨天一回來就被父親罵走了,電話也打不通,不知上哪兒去了。”

我說:“姐姐,一塊兒走吧,爸爸他瘋了。”

姐姐笑著搖搖頭,說:“我不能走。”

這時,蘇佳南從屋外進來。一看到他,我衝上去拽住他的手,說:“跟我們一起走吧,媽媽等著你呢。”

蘇佳南看看我,又看看不遠處的姐姐。她緩緩的低下頭,繼續收拾把地上的衣物裝進大袋子裏。

末了,他搖搖頭,伸手拍拍的我的肩說:“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阿姨。”

我被他的話驚得退了兩步,然後一下子跑出了海棠路。那時,我覺得自己才是真正被拋棄的人。關於那生活了16年的海棠路,那一刻,隻有恨,沒有感情。

第二天,我和母親在城南郊區找了個地方租住下來。母親問我蘇佳南為什麽沒和我一起來。我不知如何作答,隻是說:“他還沒回家。”

母親不依,非說要去找他。我無奈,掏出電話,正要給他打電話,卻被突然傳過的短信息,嚇了一跳。

是姐姐,信息裏說:蘇佳南電話沒電了,說要你晚上8點在學校門口等他。

母親看了信息,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她說:“你去吧,這些東西我來收拾。”

其實一直到那時,我都不知道母親與蘇佳南的關係。可是我卻清楚,蘇佳南於我,卻是千金不換的愛。

那晚,街上的燈火昏黃。我到學校門口的時候,蘇佳南已經等在那裏。見了我,他露出一臉的驚訝,許久,又浮現出輕輕的笑容。

看了看兩手空空的他,我問:“你的東西呢?”

蘇佳南愣了一會說:“沒帶出來呢,你先把地址給我,等我收拾好東西,明天就過來。”

我在手機裏編了一條短信息,發到他的手機上,然後說:“不能食言噢。”

蘇佳南伸出左手來戳我:“怎麽會呢,傻瓜。”

我就傻傻的看著他,卻不經意間,看到他的左手上,似乎少了什麽東西。我又搶過他的右手,才發現,送他的戒指不見了。

蘇佳南笑:“你是不是在找這個,我戴在手上覺得緊。”

我見他伸手將脖子上的銀白色的小鏈子取下,我送他的那枚戒指被好看的穿在上麵。

我形容不出當時是什麽樣的感受,隻覺心裏溢滿了感動。我撲進蘇佳南懷裏,不停的說:“明天你一定要來……”

第二天的天氣很好,一大早,陽光就鋪滿了整個城市。我還是擔心蘇佳南會食言,就早早的躲在海棠路出口的拐角處,看著父親上了出租車,才不緊不慢的走了進去。

我推開虛掩的門走進院子。姐姐正蹲在大廳的門口,手裏拿著一張紙,不停的啜泣。

我走過去問:“怎麽了?”

她不答話,將那紙遞過來。

不用看落款,憑那娟秀的字跡便能識得是蘇佳南留下的。

……

在阿姨帶我來海棠路17號的時候,我有些遲疑,畢竟她與我在之前僅見過一麵。雖說她與父母親是很好的朋友,但我也無法想象往後的日子會怎樣度過。

可終究我還是隨她進了這個家門。好在我遇到了你們姐妹倆,芸芸是個好女孩,剛來這裏的時候,你就對我特別照顧。你很細心呢,到現在我覺得你依舊是遇到過的最好的女孩,我想可能是愛上你了,嗬。而伊伊呢,是個很淘氣的孩子。剛開始,由於我還沉浸在父母雙雙離世的痛苦裏,所以對你特別厭煩。可後來,我漸漸發現,你也是個心腸特別好的孩子。雖然,這幾年你給我惹了好多麻煩,但還是會忍不住的喜歡你,不過那種喜歡呢,應該是哥哥之於妹妹的。

……

我想我離開以後,你們就不會為誰上學的問題為難了。再說,原本我就不屬於這個家。嗬,你們不用想太多呢,我以後會過得很好的,有時間我再回來看你們噢。

也是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蘇佳南不是什麽遠房親戚,他不過是母親一個朋友的孩子。他的父母親在出差的時候不幸出車禍去世,後來被母親領了回來。母親不敢將真相告訴父親,隻得編造一個謊,說蘇佳南是自己的遠房親戚。

那個清晨,我呆在蘇佳南的房間裏,看著他留下的一件件東西,不自覺的淚流滿麵。

姐姐說:“伊伊,這些年你變化好大。”

我不說話,笑著看她。

她又說:“你還在為當年我沒有和你們一起離開這裏生氣?”

我搖搖頭,說:“早不了,我知道,其實性格暴烈的他更需要人照顧。”

姐姐笑了,說:“伊伊真的長大了。”

我也笑,過了老半天問:“爸爸換掉的腎到底是誰捐的?以後好找機會感謝人家。”

“醫院的醫生說捐腎的人要求保密,怎麽問也問不出來,他隻告訴我們,是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20開外的模樣。”

姐姐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著院子裏的陽光一下子就想到了蘇佳南,其實我和姐姐都心知肚明,那個人一定就是他。

姐姐見我沒搭話,又說:“自打半年前父親進了醫院,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再也沒有沾過酒,每天按時上下班,也沒有發過脾氣。”

我心裏突然透過難以言語的歡喜。

快傍晚的時候,我起身離開。姐姐留我,我笑:“我離開這個地方已經快四年,現在感覺都有些陌生咯。”

我邁步跨出院子,正好撞上夾著公文包回來的父親。我愣了一下,沒有回頭,卻被他叫住,他說:“伊伊,替我轉告媽媽,如果她氣消了的話,就快些回來吧,我,很想她。如果她還在怪我,那就請你替我照顧好她。”

我笑了笑,看著那從西邊鋪進海棠路的夕陽,一下子被那殷紅的顏色刺得淌出了眼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