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空,雲很濃,四月的空氣不涼不暖。江麵上有白鷺撲啦啦飛過,在初春的陽光裏勾勒成一幅婉轉的畫麵。

隔著嘉利來的落地窗,看見南濱路的柳樹長得瘋了。一束束修長的枝條在清風中擺動得像一個個淘氣著不肯安睡的孩子。

我吸了吸手中的維他奶,將CD機裏的陳奕迅放到最大聲。幾個客人扭頭看著我,撞見我的目光又揚起一個善意的笑。

五年了呢。

我還是守在這個木製的小屋裏,每天做不大不小的蛋糕,調不濃不淡的奶昔,聽不悲不喜的音樂。我知道你是知道的,你能清楚的看見我的生活。

我坐在高腳椅上,聽陳奕迅唱:願意,用一支黑色的鉛筆,畫一出沉默舞台劇,燈光再亮也抱住你……

如果說願意,那我願意用生命中所有的年歲去換回你的笑顏;如果說願意,我願意用上帝予我的福祉來換你的下下簽;如果說願意,我願意不做你故事的主角來換你的一世安穩。

記得五年前的這天,你開始進駐我的世界。

我躲在木製的吧台下學做蛋糕,耳邊響著陳奕迅的《明年今日》。剛一抬頭,便見到你那有些羞赧的笑容。

我也笑,輕聲問你:“你,需要什麽嗎?”

你撓撓頭,臉一下就紅了,咯咯巴巴的說:“要,那個,燕麥麵包。”一會,你又回頭補充道,“對了,單份的。”

我笑著遞給你。剛一接在手上,你就慌亂的避開我的目光,囁嚅了兩下,卻欲言又止。轉身的時候,你又回過頭來。我笑著以為會從你的口中聽到什麽不一樣的話,誰知你傻裏傻氣的告訴我,“這首歌很好聽呢。”

其實那個時候我就想告訴你,那首歌並不是我放的,我也不認識唱歌的人是誰。隻是,你轉身的速度,讓我沒有解釋的機會。

那並不是我第一次見你呢,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每天傍晚的時候,你都會到嘉利來要單份的燕麥麵包,坐在靠窗的位置,不時的看窗外,也不時的看我。

你就是那樣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心裏雖早已看透整個世界,卻依舊像個不諳世事的孩童一般單純。

那之後沒過多久,我就知道,原來唱《明年今日》的歌手叫陳奕迅,原來你的名字叫蘇佳南。

天漸漸暗下來,南濱路的街燈打在江麵上,昏昏黃黃,恍若隔世一般。

表姐替我拿出一件灰格子的風衣,然後將嘉利來的門鎖好。我踩著腳下鋪滿的六邊形地磚,一塊一塊的數。

從嘉利來到你家,總共有3333塊地磚。第一次數的時候,你對我說:“我們注定是緣定三生呢。”

那個時候,我把腦袋擱在你寬厚的肩上,對著你身後略起薄霧的江麵,說:“如果真是這樣,那下輩子我還數,這樣便又有三生三世了,這樣就能永生永世都不分開了。”

你俯下身來吻我,我卻不好意思的躲閃了一下。你說:“對不起,我的嘴唇嚇到你了。”

我看著你的笑容僵在那裏,突然靈機一動,喊:“看,UFO!”

你居然真的相信了呢,慌亂的問:“在哪兒,在哪兒?”

眨眼,我就將嘴巴遞到了你的唇邊。

突然,一個人影從路邊的長條椅上竄出來,驚得我立馬從記憶裏回過神來。我一看,眼前站了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男子。

我愣怔了一下,聽到他說:“嘉利來裏的音樂很好聽呢,你也喜歡陳奕迅?”

我不知該怎麽去回答他的話,隻是愣在那裏。記得那一天你也是在這裏等了我足足四個多小時。見了我,你也是說:“《明年今日》很好聽呢。”

那麵前的男子又是誰呢?為什麽他會在五年後的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對我說同一樣的話。

我仔細的打量麵前二十出頭的男子,隻覺得異常的熟悉。或許,他也和你一樣,是嘉利來的常客呢。

表姐見狀,很貼心的說:“你們認識就先聊著吧,我到前麵第一個十字路口等你。”說完,她輕拍我的肩,然後轉身漸漸隱沒在昏黃的燈影裏。

我知道,她和身邊所有朋友一樣,希望我早點走出你的影子,去擁有一段正常的感情。可是他們又怎會了解,我所等待的並不是什麽對的人,等的隻是下輩子再次與你相遇。

我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邊上的男子,聽著他天花亂墜的跟我談陳奕迅,談林夕。他的言語好熟悉呢,仿佛是帶我回到了五年前,仿佛麵前的不是他而是你。

最後,街上的行人漸漸稀少了,車燈星星點點的刺過來。我起身,他突然拽住我的手,我一回頭,他又連忙鬆開。等我走到不遠處,他在身後叫住我,說:“我叫顧湘生,我們,可以做朋友麽?”

我想都沒想,就笑著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一定不會生氣呢,麵前的他一定是你委托來的吧。要不,他怎麽會如此清楚的知道我們的過去。他很棒,竟然能將五年前你對我說過的話重複得一字不差。

顧湘生是個好孩子呢,可是他與你又不一樣,他的孩子氣是用來疼的,而你的孩子氣卻是用來愛的。

上午他帶我去你以前就職的學校。那裏還是老樣子,不過教學樓前的草坪裏多了幾株殷紅的山茶。

記得第一次帶我來的時候,你就跟我聊學校裏的八卦,比如什麽校長不怕神不怕鬼,獨獨怕他老婆之類的。

那時候我們都笑得好開心呢,沒心沒肺的樣子。

你說呀,要是你是學校裏說話算數的官,一定會在教學樓前的草地裏種上幾株顯眼的花,這樣就不會太死板。

如今,正如你願了,你卻再沒有機會看到。

湘生遞過來一個好大的棒棒糖,紅黃的條紋圍成一圈又一圈。我說它像車輪子,湘生卻說,“我還是覺得它比較像牛的便便。”

看著我笑個不停,他添添比他嘴巴要大好幾倍的車輪子,突然不卑不亢的說:“沈伊伊,我喜歡你。”

我停下來,將他的眼神裝進我的腦子裏。突然,又不可遏止的笑起來,笑到眼淚都掉下來。一定是想你了吧,因為每次想你,我都會笑得這樣狼狽。

那個晚上我又夢見你了呢,長長的夢裏,你還是笑得那樣好看。

還是那天你帶我到學校去的情形。

你拉著我的手繞上一層層的樓梯,最終在六樓的琴房停下來。

你端來一張凳子,踩在上麵從門上笑窗口爬了進去,然後從裏麵為我開了門。

琴房很大,也很空。一架鋼琴擺在中間,琴前整整齊齊的放滿長條的凳子。

你說:“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

也是後來我才知曉,原來你是這個學校的老師。然而奇怪的是,工作第一年居然以音樂老師的身份做上了班主任。

那天,我就像個學生一般坐在鋼琴前,看你的指端在黑白琴鍵上喚出一個個動人的音符。其實我知道,那首曲子的旋律原本應該是帶著傷感的,然而卻被你彈得那樣輕快。你一定是高興的吧,你哪裏知道,臉上的笑容早就將你出賣。

緩緩的,音樂在耳畔淡出。你收手,看著我說:“伊伊,作我女朋友吧,雖然我不是很有錢……”

我來不及聽你下麵的話,就迫不及待的不停點頭。其實,自你第一次和我談陳奕迅的時候,我就早把自己的心騰得空空如也,就等著你的進駐。別說是女朋友,就是要我嫁給你,我也絕不會猶豫半刻。

五一節的時候,一家人團聚。

飯桌上,父親對我說:“伊伊啊,今年你都25了,也該給爸爸帶個男朋友回了了吧。”

話語不驚不喜,卻讓我的心突然猛扯了一下。

表姐接過話,說:“對了,那個叫顧湘生的怎麽樣?如果稱心的話,就答應人家吧。”

我把頭埋得很低,眼淚不自覺的滴到我愛喝的排骨湯裏。我怕被人看見,連忙扯過紙巾把它們揩掉。

飯後,我躲在房間裏看你留給我的書。有一本叫《洛麗塔》的,是你的最愛。我已經記不得自己看了多少遍了呢。對,你就是我的洛麗塔,我的欲望之光。

表姐敲門進來,在床邊上坐了很久。她說:“伊伊,我知道蘇佳南對你很重要,或許他曾經為你做的一切,能夠讓你足足感動一輩子,可是,過去的總是過去了,再美,也無法重現。”

我頓時覺得無比的難過,連表姐都要我拋下你呢。

記得那年,表姐交了一個男朋友。

可誰知,那男人背著她玩劈腿。後來,被表姐發現,要和他斷清幹係。男人不依,竟然帶著刀到嘉利來威脅她。

正巧,被下班來接我的你撞見,你想也沒想就與他廝打起來。

記得那把刀在你的肚子上插得很深,雖說你打不過他,可你的勇氣還是將他嚇退。

你在醫院昏迷了近10個小時,一睜眼就衝著滿臉淚痕的我笑。我問你還疼不疼。你說,沒事兒,就當是被瘋狗咬了一口。

表姐誇你,說你是個很有勇氣也很稱職的男朋友,為大家上演了一幕英雄救美的精彩故事。

你蒼白的臉上扯出一個笑,說,哪裏是英雄救美噢,是兩個美女救了狗熊。

末了,表姐羨慕的說:“伊伊你真幸運,居然被你撞見這麽一個完美的男人。”

那時候,我們三個都那樣不顧一切的笑,笑得比那窗外的陽光還要燦爛。

可是,這一切,她應該都忘了吧,要不,她怎麽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我忘掉你,另尋新歡呢。

湘生又約了我好多次。他帶我到城南的遊樂場坐摩天輪和海盜船。

身邊的他隨著滑輪的翻轉不停的尖叫,而我卻安安靜靜的回想著關於你我的點滴,心裏隻是滿滿的幸福。

我們第一次放生矛盾的時候,也是你帶我來遊樂場後的那個晚上吧。

我們從遊樂場出來的時候,你突然對我說:“帶我去見伯父伯母吧。”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你說:“沒關係呢,不管怎樣,我都會養你的,大不了我們倆一輩子平平淡淡的過。”

你一定是認為,我是害怕自己家窮怕你嫌棄吧。你就是那樣單純呢,如果真像你想的那樣,那我又怎會拿出那麽多錢把嘉利來開在並不繁華的南濱路呢。恰恰相反,我父親是市裏最大的建材公司的老總,比起你的家境,也算是富翁了。

父親剛見了你,並沒有說什麽。後來得知你是一個中學老師之後,臉色頓時發生720度的大轉變。他說:“要我把我的寶貝女兒嫁給一個教書的,可以,除非你坐上教育局長的位置。”

那晚,你一直很有禮貌的吃完晚飯,到出家門的時候,你一下子就撒腿跑掉。

我找你好久,最終,在學校六樓的琴房外聽

見了你的琴聲。

還是那首肖邦最冷門的抒情曲——《帕格尼尼的回憶》

我不敢敲門,更不知見了你該說些什麽好,隻是坐在地上靠著門框聽你一遍又一遍的彈。

這一次你找準感情了,彈得那樣那樣的悲傷,聽得我都淚流不止。

等到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你突然猛的打開了門。

見了你,我立馬站起身。你的臉上是令人揪心的憔悴。

你一把將我抱在懷裏,那麽緊,差點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聽見你說:“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放棄,給我時間,我會坐上教育局長的位置。”

我突然哭起來,你用你的指端輕輕壓在我的兩個眼皮上,說:“以後我不準你哭,我要你一輩子都是笑著的。”

那一段時間,你老是跟我說,班上有個男孩子很調皮,都快高考了,還整天給你惹麻煩。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個孩子的原因,那段時間你的心情一直不好。你整天整天的躲在家裏的書房裏。我問你忙什麽,要不要我幫忙。你卻總是好脾氣的說:“你不了解我的學生呢,他們要考試了,我得幫他們理出個規劃出來。”

我笑著說:“這種規劃不是該學生自己或者他們的家長做的事麽?”

你說:“很多時候,老師比他們自己更了解自己。”

我拗不過你,隻好為你做一些無關痛癢的事。端端茶,煮煮咖啡。

那個夏天很熱呢,你帶我到南濱路的上遊看那些小孩子玩水。

你說:“年輕就是好呢,還可以做好多好多的選擇。”

我問你:“如果下輩子讓你選擇,你還會不會做老師?”

你沒想,斬釘截鐵的回到:“會,雖然伯父看不起這個工作,但我知道你不會,再說,每天對著這樣一群孩子,會覺得自己永遠都是那樣年輕。”

這時,從江邊的堤岸上傳過來一陣驚慌叫喊,你定睛一看,是有個孩子落水了。堤岸上的人們議論著,卻沒有一個人挺身而出。

你突然說:“是他!”

我問你是誰,你慌忙的說了一個名字,那時候我記得,那是你常提起的那個班上調皮的孩子的名字。如今,我已回想不起。

沒等我阻攔,你就跳進了江裏。我看著你拚命的往那孩子下沉的地方掙紮過去,也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你根本就不識水性。

孩子被你救起來了,可是你卻再也沒有起來。

那天,我在江邊掙紮了好久,身邊的人群將我攔住。他們說:“現在下去也沒用了,人都不知被衝到什麽地方去了。”

於是,我隻有冷冷的哭,哭到眼前的天都變了顏色,哭到聲嘶力竭。

再次與湘生見麵,是個意外。

我去給表姐買生日禮物,剛一出百盛,就是瓢潑一般的雨墜下來,那麽那麽巧,像是事先安排好的。

我躲回百盛的時候,就碰到了從裏邊出來的他。

他手裏拿了一個精美的盒子,透明的表殼可以看到裏麵裝了一隻很好看的手表。

“這麽巧?”

“是呢,挺巧。”

“對了,過兩天是你生日吧,這個給你買的。”說著,他將手裏的禮物盒遞到我麵前。也是那時我才想起,表姐隻比我大五天呢。

“謝謝你。”

我們沉默了許久,他又說:“我家就在附近,上去坐坐吧。”

湘生的家就在百盛旁邊的小區,一進家門,我聞到一股原本隻有在嘉利來裏才能聞到的奶昔味。

我們沉默的擦幹各自的頭,放下手帕的時候,我聽到他叫我,剛一回頭,他的吻就壓了過來。我想反抗,卻早已於事無補……

我驚慌的跑回家之後,開始拚命的翻家裏你留給我的東西,我要跟你說對不起。我真的不想,你是知道的。

我把你和你學生的合照攤在手上,眼淚瞬間就啪嗒啪嗒的滴在上麵。你一定不能生氣,不能不理我,不能拋下我。

第二天,湘生來找我,他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去了你就一切都明白了。”

我跟在湘生身後,他懷裏抱了一大捧白花,沿著那條熟悉的山路走。

直到你的墓碑出現在我們的眼前,他停下來,將花放在前麵,然後輕輕的鞠了三個躬。我聽到他說:“蘇老師,我們來看你了。”

我的目光從你灰白的照片移到他的臉上。他看著我,點點頭,說:“對,我是蘇老師的學生,也就是當年老是跟他調皮,最終卻被他從江裏救回一命的顧湘生。”

我突然覺得一下子豁然開朗了,我看著你碑上的照片,有些退色了,可你一直在笑呢。難道你是要我接受這個比自己小三歲,曾經是你學生的他麽?

其實我昨天看你們合照的時候就已經明了,隻是此刻他親口說了出來,我覺得坦然了不少。

山上起風了,知是不是眼裏飛進了沙子,我又哭了出來。他過來將我攬在懷裏,說:“我不知道自己對你的愛是出於什麽,可是,我可以向你保證的是,蘇老師能給你的,我也能。前半生,他感動了你,往後,這個任務就落到我的肩上。伊伊,讓我照顧你吧。”

說著,他伸過手指,指端輕輕壓在我的眼皮上,那種溫暖,讓我感覺失而複得。

我望著山腰上在風中擺漾的槐樹,對著他,輕輕的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