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父女(一)

安城外,灞橋。

垂柳依依牽人臂,過客靡靡泣沾衣。

這裏地處長安東門外,本就是整個長安的東邊門戶,是東出長安的必經之地。又因為周邊遍地垂柳,送友人至此者,往往折柳枝相贈,取“柳”“留”同音之借意,所以頗為附和送別的氣氛,也就使得這裏成為了整個中國曆史上最著名的送別之地。

但是今天,沈四爺卻是到這裏來接人的。

不知道出於什麽緣故,那位武大人特意的要求,沈家老爺子要進長安,不許走南門,所以,他這裏得了信兒之後,當然也就隻能趕緊的又給自己大哥去了信,而按照回信上說的,大約就是今天,他們這一行也就該到了。

這要是在平日裏,以沈四爺這享福享慣了的嬌貴身子,讓他傻乎乎在一個地方等人等半天,那可是斷斷行不來的事兒,但是今兒情況特殊,一則最近沈四爺借著長安風雲滾動的這個茬口兒,在武三思大人的授意下,一舉從自己的侄女兒手裏奪了權,這心情正是舒爽之極的時候,二則呢,今兒他要等的人,可是他有生以來最佩服的大哥!

再加上今兒的天氣有點半陰,而且這城外還頗有些涼風,站在樹蔭下並不會覺得熱,而且,在這灞橋旁就著路邊擺了從家裏攜來的小榻坐下,閑看那送別的人們兒女情長稀裏嘩啦的,倒也別有一番風趣,所以,這等人的活兒倒也並不難受了。

眼看就要到晌午尖兒的時候,沈四爺派出去打前站接人的小子騎著快馬回來了,知道沈四爺的急脾氣,那小子下了馬不等喘勻乎了就趕緊說:“大老爺的馬車已經過了宋莊,這說話的功夫也就剩下幾裏地了,快到了!”

沈四爺聞言大喜,他知道,隨著大哥此來,隻要能得到他點個頭,他們沈家可就要在長安城站穩腳跟了,到時候不必讓個黃毛丫頭在這裏對自己指手畫腳,這長安城的生意盡得聽自己指畫那種爽利就不說了,關鍵的是,他沈四爺從此可就成了沈家百年曆史上開疆拓土的第一大功臣了。

長安哪,天底下哪個生意人不想著把生意做到長安來?又有哪一家不想著能在這天子腳下站穩腳跟?可現實呢,現實就是他們沈家掙紮了百年,先後數次嚐試,卻每一次都不得不忍痛退出長安,說白了,長安這種地方,那可不是誰都能混得起的!

此前自己那侄女兒不是也折騰了一陣子?可情況如何?

事實證明。到最後能獲得成功地。是自己!

說到底包括自己那侄女兒在內。還有曆代地先祖們。他們都走錯了一條路啊。要想在長安城裏立足。靠得不是生意。也不是拉攏好報效好哪一個有些地位地權臣。最關鍵地還是要把握住時機動向。依附在權力地門下呀!

要說起來自己地那個侄女兒倒是差堪地就要走對了。隻不過……她選錯了人!

隻要是一想起來前幾天自己到武大人府上拜望地時候。武大人地那番溫言撫慰和那如坐春風般地親切。沈四爺就忍不住激動地渾身發抖啊!武大人是誰。那是皇後娘娘最最疼愛地娘家侄子。可蕭挺算什麽?說實在地。也不過就是一個靠著勾搭女人起家地小白臉罷了。太平公主殿下人年輕不知世路。會被他那樣地小白臉迷惑住。可皇後娘娘總不會呀。所以。他即便是成了駙馬都尉又能如何?跟武大人一比。他還是什麽都不是啊!

正在胡思亂想地當兒。就見遠遠地又是一匹馬過來。遠遠地看見這裏等在橋邊地一簇人群。那馬便直接到了近前。馬上小子下了馬便唱了個肥喏。“四爺。小地給您請安了。我們老爺馬上就到。派小地過來打前站來了。”

沈四爺這才從小榻上起來。在行人好奇地看過來地目光中頗有些意氣風發地模樣。當下他命人打賞了這個在劍南道家裏地時候就很是熟悉地小子。又極親切地跟他聊了幾句。然後便背起雙手。翹首張望起來。

目光所及的盡頭,那來來往往的行人中終於出現了一行讓人隻憑直覺就能認得出來的車馬,還沒等下人小子們瞧見呢,沈四爺已經滿臉欣喜之色地突然拊掌大喝一聲,“來了!”

從小到大,大哥在他可一直都是無所不能的頂梁柱,而他一直覺得自己在大哥麵前簡直一無是處,但是現在,這個情況馬上就要變了!

車馬到了近前停下,自有管家一邊招呼小子們拿下馬凳來,一邊過來給久別的四爺請安,但沈四爺卻是理也不理,自己畢恭畢敬地到了車馬前,幾乎難以抑住自己心中的激動,聲音

打著顫,道:“大哥,我是老四,可把你給等來了!

馬車裏咳嗽一聲,一個幹枯的大手挑開了簾子,探出腦袋來,精瘦的臉上褶皺橫生,看見馬車前白白胖胖滿臉帶笑的沈四爺,他微微一笑,“老四,扶我下來!”

這會子功夫,已經有小子拿了下車凳過來,沈四爺看見自己大哥一臉的風塵與消瘦,幾年不見,這眉目間竟是顯得狼狽萬分,便也不知是心裏的哪一塊兒突然抽了一下子,然後就覺得鼻子發酸,當下他答應了一聲,也不讓其他人插手,就從小廝手裏接過了下車凳擺好,然後伸手攙住自己大哥幹枯的大手,扶著他出了車廂。

這一出車廂,正好一股和風吹過,風吹得老爺子身上的衣裳都盡數的貼在了前襟上,這時候的衣裳本來就薄,又何況老爺子是從劍南道來,穿的自然更不可能厚,而沈四爺的眼睛又尖,所以,他甚至覺得自己跟瞧見了大哥胸前那一排排瘦弱的肋骨似的,當下不由得眼前就是一個模糊,聲音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在醞釀

“大哥……你怎麽……怎麽瘦成這樣了?”

老爺子站在車廂前,似乎有些怕光,這當兒他手搭涼棚望著前方那根本就是視線難及的長安城牆,嘴裏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麽,然後才低下頭衝自己的親弟弟笑笑,神態間盡是釋然,“老了唄,都這樣……”

沈四爺喘了口粗氣,把已經翻滾到胸口的一股逆氣給強著壓了下去,這當兒兄弟相見,便是哭一把倒也沒什麽,但他沈四爺是什麽人,他可絕對不能也絕對不會叫身邊這些下人小子們給瞧了笑話兒去!

當下他加了十萬分的小心攙著自己那看上去已經病入膏肓的大哥下了馬車,老爺子一邊下車一邊咳嗽,腳落到地上之後,沈四爺低了頭不敢看他,“大哥……早知道你的身子……我就不讓你來了,這一路的折騰……”

老爺子笑著擺擺手,強著壓下咳嗽又喘了口粗氣,這才道:“胡說!我要是不來,不親眼的瞧一瞧經曆一下這長安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光是心裏這份提心吊膽,就比這厲害多啦!”說話的功夫,老爺子一扭頭卻正好看到那放在道旁的一具小榻,不由得神色一滯,旋即卻又笑了笑,伸手扶著沈四爺的手,“老四呀,咱們歇會兒,喝口水再走吧!”

“哎,好!”自從老爺子下車,沈四爺的全副精力就都放在自己這個大哥身上了,剛才老爺子那一瞥別人沒瞧見他可是瞧見了,頓時心裏就打了個溜兒。

大哥年輕那會子,沈家遭了橫禍,父親慘死,一時間樹倒猢猻散,偌大的沈家眼看就要塌架子,這個時侯,是當時隻有十四歲的大哥,毅然站出來撐住了這個家,而且在幾十年間,不但恢複了祖宗的榮光,而且更是實現了祖輩的願望,讓沈家隱隱成為了劍南道無數商業家族中的第一家族!

大哥他操了一輩子的心,這才落得如今形容枯槁啊!而且,雖然他手底下家產無數,但是卻素來節儉,也最討厭擺譜兒,很顯然,他瞧見自己在等他的功夫還特意備下小榻做歇息……說起來自己也是太過得意忘形了些,怎麽就把這個碴兒給忘了!

自己在長安呆了這些年,早就習慣了享受這些個,但是大哥……他卻沒變呀!

……

見自家大哥並沒有說什麽,沈四爺便扶著他在小榻上坐下,又親自奉茶,這行止不像兄弟,倒如子侄奉父一般,但是在場的眾多沈家下人卻沒有人覺得有絲毫奇怪,而老爺子也坦然受之,父親早喪,長兄便是父,更何況家裏幾個小弟弟妹妹,也確實都是他老爺子拉扯大的,跟事實上的父親也確實沒什麽區別!

喝水的功夫,老爺子不住地往北邊看著,似乎能遙遙想到那一爿威嚴的長安大牆,他歎了口氣,口中喃喃自語,“長安哪長安,我老頭子終於還是來瞧你來了!”

沈四爺在一旁躬身帶笑,“大哥,這一回您就放心吧!”

老爺子笑笑,神情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叫沈四爺看不清,這時又聽老爺子問:“對了,囡囡呢?她沒來?”

囡囡,自然是那沈姑娘的奶名兒。

沈四爺聞言臉上表情一頓,然後才幹笑了一聲道:“囡囡她……大哥,你知道,她做事畢竟……這個,所以……”

老爺子轉首看看他,突然擺擺手,“不用說了,走吧,咱們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