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停月齋,衛瓊便自覺依偎到了阮箏的身邊。
她把阿嬋往炕上一放,“你自己玩兒,阿姑和曾大母有話說。”
阿嬋哼哼唧唧,就在邊上爬來爬去。
“大母。”
衛瓊依偎在祖母的懷裏,就跟兒時一樣。
懷抱是一如既往的溫厚,給足人安全感。
然而歲月荏苒,讓祖母曾經的一頭烏發都染上了白霜。
衛瓊鼻尖一酸,輕輕啜泣道:“明明、明明上一次回家,大母的頭發還不像現在這樣白。”
一年不到,阮箏的頭發近乎雪白,就連眼角的細紋也變得格外明顯。
種種衰老的跡象,令衛瓊忍不住放聲大哭。
“都是我不好……”她自責道,如果不是為她操心,祖母怎麽會老得這樣快?
衛瓊淚眼朦朧地看向雲因,見她也是滿頭蒼蒼,更是控製不住哽咽。
阮箏摟著她,笑道:“傻孩子,是人都會老,你也不想想大母如今的歲數,頭發白了也很正常啊。”
衛瓊喃喃道:“可我不想大母變老。”
她還沒有好好的孝敬大母,不僅沒有孝敬,反而還一直讓大母操心。
衛瓊想到阿姐他們,不論是衛瑾、衛珍,還是衛啟,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事情要做。
朝聞道,夕死可矣。
每個人都有目標,但是衛瓊沒有。
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如果是以前,衛瓊不僅不覺得這有什麽,反而還會心安理得享受著家裏人的愛護。
大家這麽努力,少她一個也不要緊吧。
但是現在……
她忍不住低聲道:“大母,你會不會覺得阿蘊很沒有出息?”
一點上進心都沒有的人,平日裏隻知道混吃等死。
是不是很不討喜?
阮箏溫柔地望著她,“大母對你們沒有要求,隻希望你們能快快樂樂、順應自己心意過完這一生。”
“有沒有出息不重要,更何況,出息並不能代表一切。”
“真的嗎?”
“當然。”阮箏動作輕柔地擦著衛瓊臉上的淚水,“大母很後悔去年接你回來……明明你的願望就是無憂無慮地享福,可這麽簡單的事情,大母都沒能滿足你。”
衛瓊能隱約察覺出祖母對自己婚事的看重,她似乎從未想過,將她嫁給不喜歡的人。
但衛瓊沒想到祖母會耿耿於懷至此。
“大母……”她想說什麽,邊上的阿嬋終於忍不住發出抗議!
“啊啊!”明明說話都很利索了,一著急還是容易哇哇叫。
阿嬋動作麻溜地爬到阮箏懷裏,像個小霸王似的把衛瓊的手拿開。
“曾大母,我、我的!”
衛瓊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恨不得把阿嬋拎起來打。
“什麽你的?這是我的大母!我先認識的!”
“我的!我的!”阿嬋不服氣。
一大一小爭吵不休。
雲因撲哧一笑,淚花都笑出來了。
阮箏無奈道:“阿嬋,怎麽跟阿姑吵架呢?你之前不是老是念著要阿姑回家嗎?”
阿嬋不承認,抱著阮箏固執道:“我的!我的曾大母!”
她越這樣,衛瓊就越要逗她。
“這也是我的大母!先來後到懂不懂?走開走開。”
“不走!不走!”
等衛瑾和衛珍回家,就看見這無比熱鬧的一幕。
衛瓊回來了,衛平侯府的生氣仿佛也回來了。
衛瑾帶回了聖上對衛瓊的嘉獎,至於封賞,她身為廣陵郡主,已經封無可封,但這事兒神光會記在心裏,到時候補在衛啟身上。
隻要衛啟腳踏實地做事,不拖後腿,神光或許考慮將他提前調回平京。
大魏和蠻族的這場仗持續到了凜冬。
大軍壓境,直奔王庭。
衛瑾一馬當先衝在前頭,神光有意栽培她,想要她接替魏王的位置,她自然不能辜負聖上的看重。
北疆王庭經曆了前所未有的血洗。
新王被一刀劈成了兩半,大王子、慕容大妃等人一個不落,全都砍了腦袋。
盡管寒冷無比,但將士們殺起敵人來還是十分興奮。
戰功啊這都是戰功!
滅了蠻族以後,接下來的幾十年裏肯定是不會有戰事了。
所以,這可是他們唯一能立功的機會!
衛瑾抹了一把臉上的血。
雪花紛紛揚揚。
落在眉間、鼻梁、唇上。
她忽然想到許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日子。
她穿著不合身的衣服,背著比人還高的柴火,身上還有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
因為日子太難熬了,所以她迫不及待想要去醉春坊。
聽說那裏可以吃飽穿暖。
彼時年幼無知,吃盡了苦頭,一頓飽飯、一件破襖子對她而言都可謂是老天的恩賜。
那個時候的她從未想過,這世上竟然會有人跨越山河,踩過泥濘,一步一步來到她麵前。
隻為了保護她,
帶她回家。
衛瑾握著手中的劍,在風雪之中,忽然有種想家的衝動。
她年紀不小了。
再過幾年便是雙十年華。
在旁人看來,這個年紀孩子都可以打醬油了。
但祖母卻說,她也還是一個孩子呢。
·
神光登基的第三年,蠻族被滅,越人族被圈禁。
說是圈禁,其實也算好吃好喝養著了。
隻是神光不許他們將馭獸之術傳下去。
神光登基的第六年,衛啟外放回京,任中書舍人。
中書舍人是正五品的要職,實權非同一般。可以說,曆任中書令十有八九都是出自中書舍人。
現在的中書令,也就是衛啟的老丈人,曾經就在中書舍人的位置上坐了五年。
神光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偏心看重。
衛平侯府得此殊榮,也沒有張揚,一如既往低調行事。
不過,神光最近倒是有些苦惱。
雖然她用親爹的死換了三年清淨,但如今孝期也過去許久,朝臣們幾乎隔三差五就要提及子嗣一事,生怕神光後繼無人。
神光忍不住羨慕地看向衛瑾和衛珍。
她們姐妹到現在都不曾議親。
也沒人會催她們。
畢竟……神光家裏是真有皇位要繼承啊!
“聖上還在為子嗣的事情煩惱?”衛瑾笑道,或許是因為年少情誼的緣故。君臣二人私下裏也不怎麽講究身份。
神光懶懶散散地靠在龍椅上,“怎麽,阿希有人選了?”
衛瑾戲謔道:“十郎不是一事等著您嗎?”
阮十郎是個實心眼的性子,雖然他與神光的親事早就取消,但愣是不肯娶妻。
甚至有一次,衛瑾聽見阮十郎私下裏跟神光嘟囔道:“我哪裏不好?是因為身份嗎?我可以一輩子不做官……”
他們一個站著,一個跪坐,神光目光冷淡,居高臨下看著麵前的少年郎。
“朕隻想要借夫生子。”
阮十郎漲紅了臉,好半天低聲道:“那、那您考慮一下我行不行呢?”
神光揚眉:“怎麽,你願意跟著我,哪怕無名無份?”
阮十郎想了一下,認真點頭道:“我願意!”
“……”
神光似乎也會想起了這件事,無語片刻,而後默默看了一眼簾子後麵的衛珍。
“衛大人,這也要記嗎?”
衛珍停筆,抬頭微笑,“回聖上的話,要記。”
神光苦惱地揉了揉眉心。
“聽說衛啟今日回家,這樣吧,放你們倆半日的假。回去歇著吧。”
衛瑾和衛珍不約而同笑起來,躬身道:“唯唯。”
姐妹倆一身官服出宮,臨到宮門時,看見了阮十郎的身影。
衛瑾挑了下眉,看了妹妹一眼。
意思不言而喻。
——難怪,聖上給你放假。
衛珍麵色淡然,沒關係,總有機會能記上去的。
阿嬋今日早早地做完了功課。
她雖然也喜歡玩樂,但比衛瓊要勤快許多。
她換了祖母給自己新做的衣裳,重新梳了頭發,從晌午過後便開始等待。
衛瓊說她裝模作樣。
阿嬋哼了一聲,嘴硬道:“我才不在乎呢。”
實際上,一個時辰裏頭“不經意”走到門口看了五次。
第六次的時候,阿嬋等煩了。
心裏還有點兒委屈。
他們今日是不是趕不回來了?
她吸了吸鼻子,粉嫩嫩的小臉蛋努力做出雲淡風輕的表情。
今日趕不回來的話,明日肯定能回來了。
她揉了揉眼睛,轉身往裏走。
就在這時,車軲轆轉動的聲音越來越近。
“阿嬋——!”
急切而發顫的聲音,令阿嬋快速回頭。
笑容自臉上綻放,她小跑了過去,撲到他們懷裏。
“阿耶!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