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想在黃召莊放了衛星,但他沒有真的搞一個二十四萬斤的樣板,他知道哈個是空話,可行的辦法是搞一個萬斤的。他把二十畝地的小麥集中到一畝裏,麥棵子一根挨一根,他派人給黃選朝送信,請鎮領導來看看,黃選朝不來,隻說:“俺給你叫個記者來,照張相發表就行了。”這時,有老農告知黃大想,你把麥棵子弄這麽擠,不通風,就該爛了。黃大想感覺此話有理,便從大隊搬來打穀用的手搖鼓風機,穩在地頭,安排十個壯漢輪流上陣搖起,讓出風口對著麥棵子下部猛吹。可是記者遲遲不來,就把十個壯漢累得不行,大隊還組織人天天給他們送吃送喝,夜裏也不讓回家,就在地頭搭個席棚輪流睡覺。終於,三天後記者來了,黃大想笑嗬嗬介紹:“你看這畝萬斤麥田,密密實實,像一領席,這邊推,哈邊動。你推一下試試!”記者隻是嗬嗬一笑,不推,照了兩張照片,問了問情況就走了。好像不夠興奮,是這衛星放得太小,還是沒有新意,不得而知,報紙發沒發消息,也不得而知。
但事後這集中到一起的二十畝地的麥子,沒在合適的節氣裏得到應有的灌漿,有的爛在地裏,有的成為半空心的秕子。黃召莊的人對黃大想好一頓責怪。秋後村裏十好幾戶糧食斷頓兒了。黃大想丟光了麵子,想辭職,可是黃召莊的村委會成員一致不同意,為麽,因為你還沒賠回損失。黃大想隻得厚著臉皮向鎮裏伸手,請求黃選朝想辦法。
這個秋後,不光黃召莊,還有很多放衛星的村子鬧了饑荒。好在這些年來,黃選朝在鎮上留有些許“後手”,以備不時之需,現在派上了用場。此時開倉放糧,算是解了黃召莊等村的燃眉之急。他這個糧倉在鎮政府後院,比較隱蔽,上級領導都不知道。原先隻對同僚說“這裏的糧食是周轉糧,在這兒擱著隻是暫存。”於是無人計較。鎮裏居民有不少是吃“統購統銷”商品糧的,因國營糧庫倉儲緊張在此分存一部分,也屬正常。此時一放糧,很多村子趕著大車來領糧,就再也不好解釋了,便被下屬告到了縣裏。縣領導急忙下來查看,見庫裏已經空空如也,糧食已經發下去了。再收回是不可能的,強收的話說不定就會出人命。於是,黃選朝獲得“欺下瞞上”罪名而遭記大過處分。違反國家政策私存哈麽多糧食沒有上繳,這是該掉腦袋的節奏咧。“好在黃選朝全用在賑濟無糧村民身上,個人並沒有拿走一斤。”這話是縣裏齊書記說的,算是把他保下來了。天天在辦公室寫檢查,寫就寫唄,渡過難渡的一波,最為重要,黃選朝吸吸鼻子,靦然一笑。
而郭家堡平平穩穩,村民們感謝郭山河,做了功德牌匾送給他,上麵刻了金字“模範書記”。郭山河感謝村民們,但他沒把牌匾掛出來,而是放在躺櫃後麵了。隻是做個紀念。如此而已。但紅星村的這種表現不能讓鎮領導滿意,秋後收了玉米打了場以後,鎮裏黃選朝為戴罪立功,遂派出幹部長駐郭家堡,組織村民們蓋起高爐,開始大煉鋼鐵了。因為村子裏確實找不到內行,連簡單的原理都說不清,於是,黃選朝把鎮中學的師生派來一部分,其中包括黃晉升,來領導煉鐵。黃晉升本來在郭家堡當過副書記,與很多人都相熟,工作就比較快地開展起來。
他們盤起了幾座小高爐,通上風箱,沒有原料就發動全體人員四處收集廢鋼鐵,甚至村民家裏暫時不用的鋤頭、鐵鍬、破鍋一類物件,也全部上繳,送到小高爐跟前;鎮裏支援了一部分煤炭,方圓左近的樹木也伐光了,將煤炭點燃後再續上廢鐵,就開始冶煉起來。煤炭消耗很多,爐火也很旺盛,可就是化不開廢鐵,反而把土爐給燒塌了。黃晉升經過了解,方知壘小高爐需要耐火磚,又聽說天津有專門生產耐火磚的廠子,於是就派人到天津買耐火磚,重新壘起了土爐。幾經折騰,終於有了收獲,把廢鐵融化燒結在一起了。因為是廢鐵與煤炭混合燒製,所以煉出來的鋼都呈豆腐渣或瘤狀,作為放衛星報喜的材料送到鎮上,供各方麵人員參觀的時候,人們總是忍不住要問:“這就是郭家堡煉出來的鋼鐵?”“這樣的鋼鐵有麽用哎?”
因為原料和燃料來源緊張,郭家堡一度發動全體人馬外出撿拾廢鋼鐵,四處伐樹,黃晉升也通過父親想盡辦法淘換煤炭,但最後終究難以為繼敗下陣來。而在這整個過程中,郭山河被排斥靠邊站了,誰讓你在大潮流麵前不積極咧。在這個階段,黃晉升是代行村書記職務的。郭家堡人和一幹師生,斷斷續續幹了半年多的時間,雖沒有完成上級下達的鋼鐵任務,但終歸做了努力。之後,他們把所有不成型的“鋼鐵”,送到了指定地點。至於這些鋼鐵有麽用途,他們就不得而知了。黃選朝父子因為給上級領導作了勁,得到表揚,撤銷了原有的處分,還因為資曆較老,眼下又是用人之際,被提起來做了副縣長,仍然兼著河川鎮的書記,而黃晉升做了河川鎮副鎮長。柴金菱等人必然興高采烈,於是整個黃家歡天喜地,在家裏擺桌慶祝。
原本不同意辦大食堂的郭山河妥協了,其實是他“靠邊站”了,現在黃晉升在村子裏呼風喚雨,村民們認為反正大食堂是吃自己,“不吃白不吃,白吃誰不吃”,便放開了喉嚨。尤其黃晉升定的方案是先吃細糧,讓村民們解解饞,當當“國家主人”。這麽冠冕堂皇的理由,誰敢阻攔?村子裏一個投誠偽軍出身、曾經給郭相臣當過佃農、一貫省吃儉用的老叔,在第一天吃炸醬麵時,粗瓷海碗吃了三大碗,打著飽嗝回了家,到家就感覺肚子疼,就忍著,想等吃飯的兒子回來帶他找村裏土醫生看看,結果兒子回到家,發現父親已經咽了氣。另一個吃多了的,見情況不好,讓兒子借了板車拉著他到縣醫院看病去了,醫生給他照了X光,說是胃出血,撐的,留下住院開了刀,保住一條命。村子裏轉天有一半人出不了工。
這邊庫存糧食日漸減少,哈邊公共食堂裏還在海吃,鄉裏鄉親們絲毫覺察不出半點危機,郭山河的心都快揪出來了。他多次向其它村委會幹部告誡:照目前這個吃法,再大的家業也經不住;馬上禁止是不現實的,誰也不敢不讓大家做“國家主人”,但要趕緊實行按人定量打飯;過去郭家堡最趁錢的郭相臣家,也不敢頓頓飯都吃好糧食而不吃一點粗糧和代食品;大煉鋼鐵不能忘了播種玉米和紅薯,否則來年吃麽哎,交麽哎?
非常遺憾的是,此時村子裏支持郭山河的隻是一小部分人,多數人對他嗤之以鼻。於是,他的意見被當成了耳邊風。甚至,黃晉升在村委會上還質問郭山河:“你要螳臂當車昂?忘了你是靠邊站的人!前不久毛主席發表了新的詩篇,你知道是哪篇?”郭山河一言不發隻是低著頭抽著煙袋,吐出一口口濃煙。“俺給你掃掃盲白——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又對另一個村幹部郭瓢子道,“瓢子,你回頭帶人在村西挖個坑,把五曲河的水引進來,養點魚,凡是工作有牢騷的人,都讓他們去觀魚,受受教育!”
事過之後,黃晉升真的安排郭瓢子去挖坑了,郭家堡便真的有了個養魚坑。這個坑原本是嘲弄郭山河的,後來卻作踐了他自己。不過,在當時的情況下,黃晉升能夠言必行,行必果,還是很讓村民們佩服。黃晉升以鎮領導的身份,命令郭山河去養魚坑養魚以示教育,你天天“觀魚”,觀上一兩個月,能清醒了白,還閑得難受亂發牢騷昂?哈些日子,郭山河天天坐在坑邊,看看坑裏遊來遊去的魚,看看村子裏大食堂煙囪冒出的青煙,再看看沒人侍弄,草比莊稼高的莊稼地,百感交集,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懷疑起自己:可能自己真的錯了。他想起過去在保定二師和陳玉妮經常吟誦的唐代李白發怨憤的哈首詩:“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裏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哈個時期是小知識分子的情懷,手挽手讀詩,怨天怨地發牢騷,眼下早已沒有了哈種“小”,代之而來的是陸遊的“病起書懷”:“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哈也是他和陳玉妮經常吟誦的詩句。往事如煙,他眯起眼睛,朝著眼前的水坑裏吐了一口唾沫,誰知立即被水裏的一條小魚吞掉了。
為了給兒子捧場,黃選朝親自帶著孫子黃天厚來郭家堡吃大食堂,哈個日子像過節,黃晉升在大食堂的門口拴了紅綢子,從鄰村請來了吹鼓手,吹起嗩呐,敲起鑼鼓,舞起秧歌。黃選朝“與民同樂”,加入了舞秧歌的隊伍,歡聲笑語,鬧作一團。待他們走後,郭家堡的大食堂維持了兩個月,便捉襟見肘,庫存糧食要吃光了。黃晉升不便出麵,讓郭瓢子宣布:從即日起,取消飯菜管飽、不上計劃的做法,改為按人定量打飯;又鑒於以往大家對炒菜意見很大,今後大食堂隻供應主食,取消炒菜。定量以後,必然不能保證人人吃飽了。人們不再圍著大桌子吃飯,而是把飯打回家吃了,哈種熱熱鬧鬧的氣氛也隨之消失。飯量大的人,有提意見的,就被黃晉升勒令去養魚坑“觀魚”。
郭山河也得去吃大食堂,否則就等於不支持黃晉升工作,再說建了大食堂以後,大隊不再給個人分糧食,你不去吃食堂,到哪吃飯?他每天都是最後一個到大食堂吃飯的人。郭瓢子跟他私交不錯,見此時已經剩飯不多,估計他吃不飽,就把每次蒸胡蘿卜的湯汁給他留著。郭山河也擔心沙荊花會吃不飽,就把食堂煮完胡蘿卜剩下的湯汁,灌到鐵罐裏拿回家,再熬成粥狀與沙荊花分享。此時,沙荊花便說:“好,比小販賣的梨膏糖還甜。這是你這麽多年以來最嚴重的‘特權’,不過,是因為留飯不多給你的照顧!”
時隔不久,窩頭突然變小了,粥變稀了。各家各戶去打飯的人,開始計較起廚師稱飯時秤杆的高低、秤星的準確度了,打粥時廚師的大勺子歪一點,村民就會罵街,三天兩頭會有人把已打回家的飯食又拎回來讓廚師重新過秤。如果廚師不配合,村民就會大打出手。一個練武的後生因為對廚師不滿意,把稀粥潑到了廚師臉上,出門時回腳一個搏腿功,將食堂大門踹散了。
時隔不久,主食取消,其實不能算取消,而是改為稀粥裏帶胡蘿卜塊,整個郭家堡的庫存糧食已經基本告罄。食堂能供應給大家的飯食,隻剩下夾帶胡蘿卜塊的玉米麵粥。家家戶戶不得不自己在家二次開夥,從各種渠道淘換來南瓜、白菜、豆角之類充饑。“時隔不久”這個詞兒在這兒不是受歡迎的詞兒,但卻不能不說,因為它來得實在頻繁,繞不過去,因為真的是時隔不久,瓜菜都被吃光,人們又將目光投向了長在荒田野塘的各類野菜上,其中有不少野菜,過去是連豬都不愛吃的。用來“觀魚”的哈個坑,已經被撈了無數次,早已連個魚毛兒也沒有了,一些一躥一躥的用於喂雞的魚蟲子,也被村民們用口罩布縫了魚抄子撈光了,回家煮著吃了。大田裏的螞蚱、油葫蘆、油殼螂,全被捉光,回家烤著吃了。一些田鼠的洞眼兒,被村民們挖得老大,煙熏、水澆,直到捉住田鼠為止。天上的麻雀也幾乎被抓光,哈是見一個抓一個的。抓麻雀的方法獨特,人們舉著棍子、秫秸轟趕,不讓它歇氣,而麻雀本身飛不遠,要飛一氣歇一氣,這就倒黴了,很快便累得從空中掉下來,於是,就立即被投進火中,變為食品。
黃晉升因為是鎮上的幹部,每天回鎮上吃飯、睡覺,他是怎麽解決吃喝問題的,村民們不得而知,也沒人追究,你也沒權力沒資格過問和談論人家。但村民們餓急了時候,會找出氣筒。他們驀然間發現了大食堂做飯的廚師郭長福臉色紅潤,與一般人不一樣,於是,很多人圍在大食堂的門口開始卷街。
郭長福是郭相臣的出了五服的侄子,但解放前給郭相臣當過佃戶。現在人們首先聯係到出身,說他身上有地主的影子,是地主狗腿子;其次,多吃多占也是板上釘釘的罪名,哈張紅臉膛就是鐵證;打飯也“看人下菜碟”嚴重不公,偏向自家人和隊幹部;作風不正,年輕漂亮的女人來打飯,就多給。這最後一條完全是無中生有,卻傳得最廣。因為郭家堡的年輕漂亮女人幾乎沒有。勉強有幾個稍稍有點姿色的,早都嫁到了外村。郭長福的嘴有點歪,哈個是“胎裏帶”,並不影響吃飯、說話,此時也變成村民們的“罵資”。
村子裏一貫潑潑辣辣,經常找生產隊鬧事的“坐地炮”郭三嫂子,一天跟頭把式地跑來,將半盆胡蘿卜粥“嘭”一下子蹲在大食堂稱飯的鐵皮秤盤子裏,叫道:“嘴歪眼也瞎的王八蛋你自己看秤!”郭長福對郭三嫂子的隨口罵街是司空見慣的,但這次見她直接把矛頭對向自己,還是第一次遇到。從秤星上看,打給她家的胡蘿卜粥是份量略有不足。但一向精明的郭長福絕不想認賬,因為他很清楚,認了這個賬,就等於否定了自己以往全部的工作,必須死撐到底。於是,回擊道:“打出去的粥是熱的,你打回家水汽跑了還能不輕一些?再說你兒子來打粥,誰能保證他在路上沒偷著喝一口!”
“俺家三代貧農,俺孩子誠實著咧,你這個地主的狗腿子嘴歪眼瞎心也瞎!”
“算了算了,甭胡唚了,他也是‘三代貧農’!”郭瓢子怕他們動起手來,急忙過來拉架,又從鍋裏象征性舀出半勺粥,補到郭三嫂子的粥盆裏。這事算是了了。否則不知會罵出什麽難聽的話來。回頭郭瓢子也罵了郭長福:“你就這麽不爭氣,現在形勢這麽敏感,你多吃哈一口有麽好處?”
郭長福是郭瓢子的叔伯兄弟,說話不見外,便據理力爭:“俺多吃個屁呀,俺天天吃啥你不都看著了?”
“哈你的臉咋就比別人紅了?”
“哈是俺吸收消化功能好,吃了飯反映到臉上,讓人一目了然。你們臉不紅,是沒有良心,吃了飯臉上還發黃,給生產隊抹黑!”
郭長福非常生氣,撂挑子不幹了。鬧他個媽的。他把白大褂一脫,隨手扔在案板上,一走了之。爐火也不管封了。郭瓢子在背後喊:“狗日的你不能走,你走了誰幹?”
郭長福道:“誰愛幹誰幹,反正俺不幹了!”
“俺開除你黨籍!”
“你隨便!”
郭瓢子氣得夠嗆,當即走出食堂,騎上自行車到鎮上找黃晉升去了,他要和黃晉升協商兩件事,一是開除郭長福,二是撤銷食堂。黃晉升對這種事當然是同意的,郭家堡的現狀他心裏明鏡似的。而問題是郭瓢子提的,這就讓他有了“退身步”,如果上級領導追究,他就把郭瓢子這個替罪羊推出來。當郭瓢子從鎮上回來的時候,見村裏濃煙滾滾,趕過去一看,卻是大食堂遭了火災,已經燒成一片廢墟。村民們都圍著看熱鬧,卻沒有人救火。兩天後,一聲尖厲的警笛聲打破了郭家堡的寧靜,街上村民們腳步雜遝地奔走相告:“公安局來抓人了!”“公安局來抓人了!”
郭山河也神情落寞地跟著跑出去,卻見一輛土黃色警車停在村街上,兩三個公安人員正架著郭長福向車上走去。原本就嘴歪的郭長福,此時嘴更歪了,口水也耷拉下來,而且已經失去了行走能力,褲襠全是濕的,幾乎是被拖上車的。時隔不久,鎮上傳來消息,郭長福被判了在三年徒刑。沒判刑以前,郭瓢子曾經找過黃晉升,說郭長福畢竟是自己的堂兄弟,操辦大食堂以來,郭長福兢兢業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再說這把火還說不定是哈個有牢騷的人放的(他自己也始終不知道大食堂為麽著火),請求黃晉升幫著說句話,早點把臨時拘留的郭長福放出來。誰知黃晉升這樣回答:“群眾的眼睛是亮的,既然大家都反對他,判幾年讓他清醒清醒是好事!”搪塞過去。
郭家堡的事,一樁樁一件件,讓郭山河痛不欲生。但他因為靠邊站了,沒有發言權。隻能看著,暗憋暗氣。一跺腳便真的回到保定府與妻子陳玉妮和孩子們團聚了,最高興的事是見到了他非常崇拜的老校友、作家梁斌,得到了梁斌親手簽名的《紅旗譜》。這是他這段生活中的唯一亮點。梁斌比他大八歲,目光炯炯,身體康健,一口不改的家鄉話,因有著“高蠡暴動”、“反割頭稅”、“保定二師學潮”的親身經曆,加之深厚的政治、文學造詣,幾經磨礪,寫成煌煌大作《紅旗譜》,為後人留下寶貴精神遺產。談到眼下的潮流,梁斌不便直言,隻是說:“現在下麽結論都為時過早,出水才見兩腿泥,往後看白!”而梁斌為寫《紅旗譜》一再辭官的經曆,讓郭山河十分汗顏,自己在郭家堡沒有取得更出色的成績,就離開了,內疚啊。他擔心下一步郭家堡沒有好日子過——今年一年基本都大煉鋼鐵,大隊裏基本沒怎麽幹農活,秋後無糧可收,吃麽,交麽?
就在郭山河在保定二師做起後勤工作,剛剛順手之時,村裏的副書記郭瓢子找他來了。說現在村裏好幾十戶吃不上飯,打算外出逃荒、要飯,請村裏開出大隊證明,可鎮上不讓開,你去幫著說說情,總不能眼看著大家挨餓見死不救白?(沒有大隊證明,走到哪都被當做“盲流”,會被勞動教養)郭山河一聽這話,大腦便“轟”一下子,仿佛放了一個炮仗。俺們紅星村已經鬧到了這步田地!可黃選朝對他的一貫態度他是知道的,隻怕去也白去。郭瓢子見郭山河遲疑不表態,一條腿跪了下來:“你終歸當過縣大隊隊長,和黃選朝在一個鍋裏?過馬勺,是白!”郭山河想說,你這話沒錯,但現在的情況是天上地下,黃選朝怎麽可能聽俺擺布?他還在猶豫,郭瓢子便加碼了:“你也祖祖輩輩都生活在咱郭家堡,曾經的舉紅星的人,現在村裏成了這個樣子,你忍受得了?——今天這話算俺白說,這一跪也白跪,俺是個睜眼瞎,看錯了人!”郭瓢子“啪”“啪”地抽起自己的嘴巴。郭山河淚水一下子湧出眼眶,拉起郭瓢子,擁著他就出了門。
郭山河以自己的老麵子攔住了鄉親們,大家熙熙攘攘地來到鎮政府,找到黃選朝。在黃選朝麵前從來不肯低頭的郭山河,學著郭瓢子單腿下跪,對著黃選朝抱拳作揖,以求情的口吻說,把鎮上糧庫打開,給鄉親們借一點口糧白?開一點副業的口子白,否則這麽多家都斷頓兒了,要死人的!黃選朝道:“你讓俺開糧庫?前不久剛剛給俺一個記大過處分你也不是不知道,難道俺還往槍口上撞?再說了,搞副業?你想走資本主義道路?你的老毛病又犯了?”郭山河一下子紅了眼睛,這都“幾兒”了,你怎麽還這麽說話?鄉親們的生命在你眼裏連一個(莫須有的)名詞都不如?他忍無可忍,站起身來,既憤怒又臉色極其輕蔑地將一把鼻涕甩到了黃選朝的臉上!氣得黃選朝抓起毛巾使勁擦臉,大叫:“來人啊!拿下他!”隔壁的秘書是原來縣大隊時跟隨黃選朝的文書,對黃選朝的話是言聽計從的,見郭山河正要揮拳砸向黃選朝,便搬起身邊的一個木凳,迅即給了郭山河腦袋一下子。於是,郭山河像一扇牆一般,呼啦一下子躺倒了。
這個秘書過去執行黃選朝的命令習慣了,保衛黃選朝也習慣了。
當陳玉妮知道此事時,已經有了後果:郭山河被送到鎮醫院,初步診斷為外傷加腦溢血,再送到縣醫院,便沒有了生命體征!陳玉妮肝腸寸斷,也一下子昏倒在醫院裏。
……鎮秘書被秘密地判了三年徒刑。如果沒有黃選朝出麵作保,後果不堪設想。秘書進了監獄以後,黃選朝給秘書家裏送去一筆錢,半年後又幫秘書做了“監外執行”處理。然後為秘書平反,說郭山河是自己“氣性大”摔倒磕在桌子角上了。還有一種說辭,是郭山河原是郭家堡的精神領袖,見到鄉親們外出討飯,臉上“掛不住”了。似乎這種說辭比較符合郭山河的一貫性格,於是,迅速流傳開來。陳玉妮對這幾種說辭都將信將疑。權且信他臉上“掛不住”之說白。
……陳之謙協同陳玉妮帶著一群孩子,把郭山河的骨灰埋在了郭家堡,郭山河家的祖墳裏。下葬的時候,沙荊花沒有前來,說是在家裏坐在炕頭上“壓炕”,鄉下講究這個。村子裏年齡相當的婦女來了一大幫,陪著沙荊花。大家不提眼下的“正事”,隻是說起當年柴大樹、郭尚民一幹人燒炮樓,哈個火光映紅了萬柳堤,濃煙得有十幾仗高。說起郭山河拉著鄉親們衝出包圍圈,鑽進封鎖溝,哈是“鑽”咧,人們是滾進了封鎖溝咧,耳邊子彈啾啾地叫,誰滾得快就可能活命,滾得慢就可能中了子彈。
……陳之謙領著哭腫了眼睛的陳玉妮和一幫孩子來到萬柳堤,郭山河經常踱步思考問題的地方,鞠躬憑吊。陳之謙說:“《清史稿》講:‘萬柳堤始建於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乾隆五十四年培修,綿延十一州縣,長十三萬餘丈,合七百七十六裏,嘉慶十一年又築’。近三百年來擋住和分流了無數次洪水,造福一方人民。郭山河自然明白這一點,而他的靈魂也將融入這巍巍長堤。”陳玉妮率領孩子們長跪不起,哭聲震天。
陳之謙和陳玉妮、沙荊花拿出了自家的全部積蓄,分給了郭家堡外出討飯的人家,讓他們想辦法拆兌點糧食吃,但杯水車薪,無濟於事,討飯的人們不再等待哈個“狗屁的介紹信”,成幫成夥地上路了。拘留就拘留白,好歹管口飯吃,是白?如果不管飯,就幹脆死在拘留所,死在哈裏不是個死?
沙荊花極度苦悶,給保定府的沙耕讀寫信傾訴。半個月後,沙耕讀回了一封信。說了很多撫慰的話,順便說了說這一年來國家的一些大事,譬如:年初,《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由人大常委會通過公布,此後,分配口糧、票證、求職、遷居等,都以戶口登記為憑證;全國掀起以“除四害”(老鼠、麻雀、蒼蠅和蚊子)為中心的愛國衛生運動**;全國掀起了農村人民公社化運動和群眾性大煉鋼鐵運動;“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實行組織軍事化,行動戰鬥化,生活集體化,建立了公共食堂、托兒所、敬老院等;北京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落成揭幕;新中國第一輛國產“東風”牌轎車在長春第一汽車製造廠試製成功;洛陽第一拖拉機廠生產出第一台“東方紅”牌拖拉機;赫魯曉夫秘密訪華;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總校和30所分校開學;“紅旗”牌高級轎車在第一汽車製造廠誕生;中國福建前線部隊奉命開始向金門和駛向金門的運輸艦船進行警告性炮擊;全國農村人民公社化全部完成,參加人民公社的社員達1.2億戶,占全國農民的99%;參加抗美援朝8年來的中國人民誌願軍全部回國;毛澤東在鄭州召集有部分中央領導人、大區負責人和部分省市委書記參加的工作會議,開始糾正已察覺到的人民公社問題上的錯誤;國家在北戴河舉行政治局擴大會議,確定1958年要生產鋼1,070萬噸,比上年翻一翻;最值得一說的,是北戴河會議後不久,毛澤東及中央其他領導人在各視察中覺察到“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的一些錯誤,毛澤東在鄭州主持召開有部分領導人、大區負責人和部分省、市委第一書記參加的會議(史稱“第一次鄭州會議”)開始著手糾正……
夜晚沙荊花坐在八仙桌子跟前,一個人麵對一盞孤燈,拿著沙耕讀的信浮想聯翩:假如縣長、鎮長都是郭山河這樣的人,在“放衛星”、“大煉鋼鐵”、“吃大食堂”問題上都冷靜處理,而不單單是迎合,結果不是要好得多!信中說的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落成,讓她想起柴大樹和郭山河。她的文化並不高,並不是小知識分子的哈種多愁善感,而是這些年來因為受到柴大樹和郭山河的影響,她對國家、民族的問題既經曆得多,也思考得多。國家有成績,她為之高興;國家有閃失,她為之心焦。她絕不是哈種“有口吃就萬事大吉”的農村女人,她對國家發生的一切都密切關注,她覺得國家這一大攤子和自己的小家一樣,有自己過日子的路數,出了偏能夠及時糾正最好。怕就怕拿出偏當好事,撞了南牆也不回頭,或裝聾作啞百般遮掩卻不糾正。
……
縣城的中心街上走著一老一小兩個人,他們手牽手,神情輕鬆,腳步隨性,慢噠噠,悠噠噠,偶爾揪一把撫到頭頂的垂柳枝葉,甩手一扔。他們剛剛從縣城電影院看完新電影《鐵道衛士》,回來哼著電影裏非常好聽好記的歌曲:《全世界人民團結緊》,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跨了美國兵呀,全世界人民拍手笑,帝國主義害了怕呀。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全世界人民團結緊,把反動勢力連根拔哈個連根拔……“孩子,好聽昂?”“好聽。”“會唱了?”“會唱了。”“俺孫子真聰明!”
中心街一側有個不大不小的“千樹公園”,修於清末,原本真是“千樹”,見過的老人都回憶說哈時候是綠樹參天,百鳥齊鳴。眼下因為大煉鋼鐵伐樹,已經所剩無幾,一次在保定府任職的沙耕讀來此調研,隨口說了一句:“光禿禿的怎麽叫‘千樹公園’?”縣領導嚇得夠嗆,此後急忙四處淘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弄來十幾棵鬆柏栽在公園裏,於是有了現今“點睛”一般的綠樹。樹木後麵掩映著幾十麵一人高的石碑,這些石碑因年久,已遭風霜雨雪剝蝕,上麵雕刻的字跡已然不是很清晰。但鎮上人人皆知,這些石碑記載著秦漢以來,千百年間方圓左近這一帶數百名考取了功名的仕子簡曆,以前說是祖上留下的榮耀,現在隻說是“曆史文化積澱”。
一老一小兩個人領著手在公園裏徜徉,老的在耐心講解每一塊石碑,看背影,一大一小,其形其狀像一個模子扣出來的,隻是體積不同而已。老的不厭其煩在對小的絮叨,小的耐心聽講,偶爾插一句話。間或有遛公園的碰上他們,會喊一聲:“黃縣長,吃了昂?”此時已是下班時間,問這句話正當其時。但這一老一小在星期天上午十點來此遛彎,仍然有人這麽問:“吃了昂?”這是家鄉之問。即使夜晚十點在此遛彎,也仍然有人問:“吃了昂?”如果喊:“領導好!”便顯得不親切,顯得假模假式。還會讓他不舒服。
黃選朝因為有著“打過仗”的經曆和光環,外表看上去,在做了副縣長之後便把多年來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尤其搬到縣城居住以後,不再加班加點,不再主動思考工作,河川鎮哈邊雖然掛著書記的名字,也是時去時不去,隻把自己分管的部分幹到位便算了結。沒有人催促他,也沒有人監督他,他的工作狀態全憑以往形成的慣性。這似乎是一種派頭,一種說是倚老賣老卻又情有可原的穩重和胸有城府。其實,他一直在私下跑關係,天一黑就拎著包急匆匆出門去。找老領導送禮,希望再官升一級。河川鎮的烈士陵園修好以後,經常有中小學邀請他去講家鄉抗戰史,他當仁不讓,但隻講黃國賢,很少提及柴大樹與郭尚民,更絕少提及魏雨征。有人問起哈三個英雄,他隻輕描淡寫道:“他們的死是因為失誤。”還經常意味深長話裏有話地說:“李杜詩篇萬口傳,如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數百年。”一句話包了,柴、郭、魏的死似有“不足道”之意。誰知如此一來,反倒讓他聲譽鵲起,讓他得到很多好處,縣機關評選各種小先進、發放各種小福利,他都是頭一份的。
黃選朝的老婆解佩珍每每遇到這種情況都會撇嘴,會在私下暗罵:“事後諸葛亮誰都會做,在人家麵前你算個麽!”她在縣政府做資料員,各種會議決定和文件資料都要由她整理存檔。事關柴大樹和郭尚民、魏雨征以及郭山河的林林總總,她都耳熟能詳;而自己夫君的一舉一動,更是心中有數。她感到天天生活在黃選朝身邊實在危險,不知道自己哪天也落入黃選朝的算計。因為,黃選朝為提職似乎每時每刻都在做著謀劃。而且,這個時候黃選朝把柴金菱的大兒子黃天厚領到自己家裏養著,已經十來歲了,白天上學,晚上下學回來,黃選朝也下班了,就領著黃天厚到公園散步,講解天文地理與各種知識,大量灌輸他認為重要的人生常識。
“人生在世,要有理想。當科學家、文學家、工程師、醫生、教師不是不行,但太被動,都要聽命於領導,讓你成功你就成功,不喜歡你你就白努力。為麽哎?因為領導說了算。所以,說來說去,要當領導。各行各業莫不如此。爺爺已經幫你找學校校長了,給你安排班長幹幹,鍛煉工作能力。”
“是,爺爺。就怕俺幹不好。”
“哈有一上來就幹得好的,總要有一個鍛煉過程。爺爺和你爸爸在身後戳著咧,你怕麽哎?有乍刺兒的一個電話就把警察叫來了。”
“是,爺爺。俺試試看。”
黃天厚這個名字就是黃選朝起的,他這樣對孫子說:“爺爺給你起這個名字,緣自西晉李密的《陳情表》,裏麵有‘皇天後土,實所共鑒’四個字,俺覺得薄厚的‘厚’比前後的‘後’要好,意義大了去了。長大你就明白了。”從這個名字,可以想見黃選朝對孫子寄予的厚望。他在孫子身上下的功夫,遠遠超過在兒子黃晉升身上下的功夫。有一次黃天厚對解佩珍複述黃選朝講的內容,簡直把解佩珍氣個倒仰: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在上升的道路上有人對你構成威脅形成障礙,怎麽辦?在躲不開的情況下要鼓足勇氣幹掉對方,正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當然,事情要做得合情合法,有理有利有節。不能惹起公憤。
解佩珍看到黃選朝在這個孩子身上這麽下功夫,而且下的是這種功夫,義憤填膺,不寒而栗。而且,就在黃選朝一家搬進縣城不久,便把柴金菱辦進了鎮機關的教育股做了股長。解佩珍感覺黃選朝這麽做太“過”了。眼下大家都在學習毛主席著作,人人爭做毛主席的好幹部,你怎麽能這樣?在煩悶至極的時候,解佩珍找到了老鄉,副縣長解麥收。解麥收比她小五六歲,屋裏沒人的時候還喊她二姑。哈是在村裏大排行論下來的稱呼,其實兩個人並無血緣關係。“俺看見黃天厚這孩子就擔心,這不是要培養一個定時炸彈昂?”解佩珍還說起了黃選朝對柴金菱特別照顧,告知解麥收,她想離婚。
解麥收是個讀過大學的人,有知識有主見,對解佩珍所說的一切全都相信,也全都理解。解放以來的這些年,鬧婚姻問題的人太多了,光解麥收手上,就接到不下幾十封告狀信,都是下麵村子裏的婦女托人寫來的,狀告夫君外麵有人鬧離婚,自己苦等多年的結果是被拋棄。就在黃選朝剛做副縣長不久的時候,正趕上中秋節,河川鎮的教育股長柴金菱提著一個小包進了縣政府,在樓道裏正碰上解麥收,他便問了一句:“幹麽來了,到俺屋坐會兒?”因為他主管文教工作,這麽說沒毛病。隻聽柴金菱回答:“俺給公公送兩個自己做的月餅。”解佩珍的辦公室就在過道門口,如果打算送給婆婆,一進過道就進屋了,但她沒有,而是一直往縣政府大院裏麵走,越過了解佩珍的屋子。當時解麥收就有了些許猜想。隻是不想往壞處猜。眼下解佩珍也動了離婚念頭,讓他隻能同情卻不好同意。他明白,他在解佩珍的心目中分量很重,如果他同意,解佩珍很可能立馬就辦。但“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是家鄉的老例兒,攛掇別人離婚是遭報應的。他隻能勸解佩珍謹慎從事,老黃畢竟提為副縣長了,你若離開這個家庭,太冤了,戰爭年代哈麽難熬的日月都熬過來了,再有幾年一退休,不正是子孫繞膝,頤養天年的好光景?
“可俺看著哈個黃天厚心裏害怕,難受!”
“二姑,你這是心態問題,你先親近他,然後嚐試改變他,試試!”
“俺做不到。”
“二姑,盡量往好處處——雖然現在大家都在學習毛主席著作,可有句老話還是要講——‘盡人事,聽天命’!”
解佩珍一聲長歎,兩行熱淚汩汩而下。
時隔不久,解佩珍嗓子堵得慌,到縣醫院去看,醫生說你長了噎膈,遂開了幾副湯藥讓她回去抓緊熬了喝,先觀察一個階段再做處理,如果不見好就得去保定府,或天津、北京治療。解佩珍謹遵醫囑,回家就開始熬藥,然後晾溫了就喝,而黃選朝看到她熬藥連個表示和問候也沒有,這算麽的老夫老妻咧?幾天下來,解佩珍的病情更加嚴重,胳膊的皮膚上竟然起了鱗片,讓她自己看了都惡心。此時黃選朝就來勁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身上長‘癩’肯定是做了缺德事了。”於是幾副中藥還沒喝完,解佩珍就在一天夜裏,無聲而死。黃選朝把解佩珍停在太平間不讓燒,而找到了縣醫院哈個醫生,道:“你肯定說了嚇唬解佩珍的話,原本不可能死的病,這麽短時間就死了,你說這事怎麽辦,人就在太平間了,停一天就得交一天的錢。”
這個醫生怎麽惹得起他,忙說:“別的都甭提了,俺賠一筆錢就是,誰讓俺跟解大姐挺說得上來咧。”便回家取了百十塊錢來交給了黃選朝,說:“都是吃工資的,俺家裏也沒啥存項,您高抬貴手白。”
“俺權且放過你,但你欠了黃家一筆人命債。”
嚇得這個醫生臉色煞白,額頭冒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差一點要給黃選朝跪下。打躬作揖,說盡好話。算是應付過去。回頭就托人調走了,到鄰縣當醫生去了。
解佩珍死了以後,黃家再沒有了不和諧音,在幾年時間裏出現十分平衡安詳,其樂融融的景象。同是副縣長的解麥收偶爾到公園裏去的時候,順理成章看到了黃選朝領著孫子遛彎,哈種耐心細致的耳提麵命和循循善誘,真真是下足了功夫。便想二姑生生是氣死的。從此以後,他對黃選朝和黃晉升這父子二人,都心懷芥蒂,萬分小心地提防著他們,隻是不知怎樣為二姑出這口惡氣。
說話間,“學雷鋒”和“四清”運動開始了,黃選朝感覺自己不太適應,立即宣稱家裏負擔重,自己身體不好,“在戰爭年代留下了腰疼的病根兒”,要提前退休。一提腰疼,縣領導便沒人敢於反對。解放後很多戰爭年代過來的人都落下了腰腿疼的病,病情嚴重的都起不了床,縣領導逢年過節去看望,都是看望病**的人。這種情況太常見了。既然黃選朝申請,批白,不光批,還給他調上半級,退在正處級上。黃選朝真正做到了兒孫繞膝,頤養天年了。他的退休金一個人花不完,就都給了柴金菱。但黃選朝眼下修身養性,對異性已經沒有了感覺,所以,柴金菱即使來了,他也不予留宿,隻是一家人一起吃頓飯,如此而已。而且,對孫子黃天厚也諄諄教誨:“將來你也會遇到相好的女人,但記住一點——‘君子動口不動手’,談人生談時事都可以,唯獨談感情不可以,動手動腳更不可以!”
黃晉升已經日漸成熟,感覺“學雷鋒”和“四清”工作自己應該主動一些,便安排柴金菱在教育口發動老師學生在星期日上街做衛生,撿拾枯葉紙屑,號召每個學生一周做一件好事,還要寫成作文,全鎮開展以“學雷鋒做好事”為題的征文比賽。柴金菱作為教育股長,做這件事沒有困難,很快就落實下去了。在這個節骨眼,解放軍八一電影製品廠的一位導演,來河川鎮采風,要編寫《地道戰》的劇本。黃晉升便把這位導演領到了黃召莊。希望借導演的手宣傳一下自己的老家。誰知,黃召莊的人推說郭家堡才是最早發明地道戰的村子,你為麽不去哈個村采風?於是,這位導演又來到郭家堡,查看了當年郭山河他們挖的地道,遺憾的是,因該村屬於沙土土質,多年來地道沒人修整,基本都塌了,根本進不去人。這位導演好生感歎,隻得另尋途徑。不過,黃晉升倒是很高興,他認為又躲過一次宣揚郭山河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