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十三章 傾落

去勢太猛,我與眉莊俱向前傾倒,如滑落山崖的瀑布。突如其來的失衡讓我陡然驚恐起來,隨行的浣碧一看不好,忙擋在轎輦的出口,死死抵住我將要傾落的身體。與此同時,抬轎輦的內監們趕緊站穩了腳步,見我與眉莊受驚,驚惶失措跪下道:“奴才們有罪。”

我眼見身邊的眉莊臉色發白,顧不得動氣,忙道:“姐姐沒怎麽樣吧?”低頭隻見她雙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臂,整個身子擋在我身前。心口一暖,忙道:“我沒有事。”

眉莊驚魂未定,幾乎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長長籲出一口氣來,“好險!”

我眼中一熱,心疼道:“你這樣擋在我麵前,萬一真掉下去也是掉在你身上,怎麽反說我好險。”

眉莊訥訥道:“就是要這樣,萬一真掉下去你傷了身子怎麽好,你可是有身子的人。”

心口有明光一樣的溫暖,眼中熱淚一動,道:“我的孩子要緊,姐姐的身子難道不要緊麽?”轉頭見浣碧為擋著轎輦傾倒,死力抵在轎口,半透明的綠紗下手臂上有清晰可見的幾道粗粗的青紫印子,忙關切道:“浣碧,你怎麽樣?”

浣碧連忙搖頭,一臉焦灼,“小姐沒事就好。”說罷轉頭厲聲喝斥,“一群糊塗東西,怎麽抬的轎子!上邊坐著兩位娘娘,你們做事也這樣不當心麽?小心我叫內務府砍了你們的狗頭!”

若剛才的轎輦傾覆,即便有眉莊……我幾乎不敢想象。這個孩子對我而言,是我的所有啊!

一念之下不由勃然大怒,我按捺住心口的慌亂,用力一掌拍下,嗬斥道:“該死!”我自回宮以來總是和善溫柔,眾人見我動怒,早已慌亂跪下,嚇得拚命磕頭不已。

眉莊按一按怒氣,冷道:“好好的怎麽會絆了一跤,不會走路麽?!”

為首的一個內監滿臉冷汗,忙叩首道:“這石子路本是六棱石子鋪成的,走著極穩當。可是今日不知怎麽的有幾顆鵝卵石混在裏頭,所以奴才們滑了腳。”

我低頭去看,果然各色六棱石子鋪成的小路上,混著幾顆顏色差不多的鵝卵石,打磨得十分光滑圓潤,還長著一層滑膩膩的墨綠苔蘚。那苔蘚還新鮮的很,用力一掐幾乎能掐出水來。我心下微微一動,已經明白過來,向身後小允子遞了個眼色。小允子會意,趁人不注意伸手撿了幾顆袖在懷裏。浣碧大怒不止,口中道:“滿嘴的胡扯,往哪裏走不好非要走這條道路,回未央宮難道是這裏最近麽?你打量著蒙我!”

那內監哭喪著臉道:“奴才們怎麽敢欺瞞碧姑娘。這條路原不是最近,可夏日裏走這條路最陰涼不過。奴才們忖度著娘娘怕熱才往這裏走的,誰知出了這樣的事。幸好兩位娘娘沒事,否則奴才們就是有一百顆腦袋也不夠砍的呀。”

我見周遭濃蔭垂地,參天樹木枝葉繁密,日光一絲半縫也透不進來,果真陰涼清靜。我環顧四周,輕聲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眉莊看了一看周遭,聲音微有涼意,“再往前走,就是徐婕妤的玉照宮了。”

我愕然望向前去,果然有一座不大的宮室,匾額上用金粉漆著“玉照宮”三個鬥大的字。我一時未放在心上,隻想著方才之事。內監抬了妃嬪行走,一般若無特別吩咐,向來是從哪裏來的就原路回去。加之天氣炎熱,走這條濃蔭遍布之路便是必然之理。所以便有人留了心了。

嘴角微微冷笑,我才回宮第二天,便有人等不及了。當下也不多言,隻道:“眼下且饒了你們。等下回去再查出什麽錯處,仔細你們的皮。”

眉莊一言不發,隻凝望著玉照宮出神,片刻道:“我陪你回去,省得路上再有什麽差錯。”

回到柔儀殿,槿汐迎上來道:“皇上方才來過了呢,聽說娘娘去給太後請安了,說晚上再過來。”

我點點頭,道:“知道了。”

眉莊溫言道:“方才受驚,還是叫溫實初來瞧瞧,也好放心。”

我搖頭,“並沒傷著哪裏,不必麻煩。”又叫品兒,“浣碧撞傷了手,你且去給她仔細敷藥。”

槿汐聽得驚疑不定,忙合上門道:“可是出了什麽事情?兩位娘娘神色都這樣不好。”

眉莊沉著臉道:“終於有人耐不住性子了。”說著將方才之事揀要緊的說了一遍,她說起來還是後怕,“那轎輦是八人抬的,都抬在肩上,要真那麽高跌下來還掉在石子路上,孩子必定保不住。”

槿汐沉思道:“宮中要鋪路的石子都是再三選過的,決不會摻進鵝卵石去,看來是有人……存心。如今宮裏有身孕的就是娘娘和徐婕妤,徐婕妤已被禁足,那就隻剩娘娘了。”

眉莊冷笑道:“說到是哪位做下的事,可不是昭陽殿那位首當其衝麽?除了她心思最重,還會有誰?”

我靠在紫絨繡墊的楊妃榻上,沉靜道:“若說了為了皇嗣,她自然最有這心思,可是旁人未必也沒有。若說為了嫉妒我回宮的緣故,那更是許多人都脫不了幹係。就拿近的來說,方才胡昭儀是看著咱們回去的,若她要使人也來得及。”我言畢沉思,隻覺身上冷意涔涔,如墮冰窖之中。這樣往深裏想去,宮中人人皆有嫌疑,眾敵環伺,叫人如何能防!

眉莊屏息片刻,慢裏斯條道:“我疑心皇後自然有我的道理,方才出事的地方你可記得是哪裏?”

我沉吟,“是玉照宮附近。”

眉莊微微點頭,凝視於我,“你應該知道徐婕妤為何被禁足。”

“危月燕衝月”。我微一沉思,幾乎倒吸一口冷氣,瞬間明白過來,“若我在她宮門前出事,一可說是被徐婕妤所衝才出事。而月主太後與皇後,我若出事便是有主月之兆,皇後健在,而我有主月之兆便是大不敬。別說太後,便是皇上也容不得我,這是其二;其三便是徐婕妤已衝撞了太後與皇後,若再危及我與腹中之子,便是禍害皇嗣,那麽皇上再不會容她了,即便她有所出,那孩子也會被皇上厭棄。如此一箭三雕之事……”

眉莊接口道:“如此一箭三雕之事,除了皇後的城府,還有誰能想得出來。”

槿汐憂心道:“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娘娘的身孕還在,她們就會一直下手,不是咱們日夜防備就能防得住的。既然今晚皇上過來,娘娘還是把此事告訴皇上才好。”

我沉思片刻,揚聲喚小允子進來,道:“方才你撿的鵝卵石呢?”

小允子從袖子裏掏出來,小心擱在桌上道:“在呢。”

我道:“你去花房找個靠得住的匠人,叫他仔細看這鵝卵石上的青苔有什麽古怪,本宮看著不像是尋常的青苔。”小允子知道是要緊的東西,忙收好趕緊去了。

我冷然一笑,心中堅硬如生鐵,牢牢護住自己的小腹,道:“不管是誰,既做得出來,就別怪我容不得她!”

眉莊道:“你好自珍重著,我先回棠梨宮,免得皇上來了要與他照麵。”我曉得眉莊對玄淩是避之不及的,便親自送了她出去,回宮和衣睡下。

不過一盞茶時分,外頭一聲遞一聲的通報進來,“皇上駕到——”

我隻作沒聽見,索性用輩子蒙上頭裝睡。隱約聽得槿汐帶著眾人迎了出去,“皇上萬福金安,娘娘身子不爽,正在內殿睡著呢。”

玄淩進來的腳步便有些匆忙,一壁走一壁道:“娘娘身子為何不爽?叫太醫瞧了沒?怎麽不早早來告訴朕。”話音未落,人已到了跟前,他掀開被子焦急道:“好好的怎麽不舒服了?”

內殿裏暗沉沉的,因著玄淩的闖入,宮人們迅捷地把鎏金蟠花燭台上的紅燭點燃。柔儀殿燭火上佳,點燃時也無分毫煙氣散出。我睡得鬢發鬆散的容顏就這樣突兀出現在玄淩的麵前,連同我鬆散糾結的薔薇粉銀線浣紗寢衣。薔薇粉是很嬌嫩的顏色,用來做寢衣更是添了幾分嬌豔,我睡得衣衫不整,脖子下的幾顆琵琶扣都鬆開了,露出清涼的鎖骨。玄淩喉頭動了一下,示意槿汐等人出去。然而我抬頭的一刻,玄淩卻心疼了。因為這樣嬌豔的薔薇粉,愈加襯得我麵色驚惶而蒼白,仿佛嫣然花瓣裏一點倉惶浮動的花蕊。他在床邊坐下,低低道:“可是母後給你委屈受了?”

我當即否認,“太後一向待臣妾極好的。”

他鬆一口氣,“母後待你好就好。”他的語氣溫軟下來,把我摟在懷裏,“到底怎麽不舒服了?臉色這樣難看。”

我伏在他胸前蜷縮成一團,低低道:“皇上,你就這樣抱著臣妾好不好?”

他的臉頰帖著我的額頭,沉吟片刻,喚了浣碧進來,道:“你是娘娘的陪嫁,你來說。”

浣碧躊躇著看我一眼,慌忙又低下頭去。玄淩見她這樣的神氣,愈加狐疑,道:“你隻管說,沒人敢責怪你。”

浣碧“撲通”跪下,嗚咽著道:“傍晚小姐和惠貴嬪從太後處回來,差點從轎輦掉下來,因而小姐受了驚嚇。”

玄淩驚得站起,“好端端的怎會從轎輦上掉下來?”

浣碧低著頭,“是抬轎子的內監們不當心,踩了鵝卵石滑倒。”

“是在哪裏滑的?”

“玉照宮附近的六棱石子路那裏。”

玄淩閉目片刻,驟然睜目道:“六棱石子最是防滑,怎麽會有鵝卵石?這事不是責罰抬轎輦的奴才就能了的。”他輕聲道:“嬛嬛,你是疑心有人要害你,是麽?”

我忙搖頭,惶恐道:“怎麽會?臣妾不敢這樣想。”我垂著臉,帶了幽咽的哭腔,“臣妾隻是覺得自己命數不濟,雖然承蒙皇上垂憐得以再度侍奉在側,可是隨意走一走都會滑跤,隻怕終究還是沒福氣保住這個孩子。”

玄淩的口氣裏帶了斥責,那斥責也是柔煦得像拂麵的輕風,“胡說,咱們的孩子是最有福氣的孩子,怎麽會保不住?今日的事不僅是那些奴才不懂事,隻怕是有人看不過朕寵愛你才故意為之。”他揚聲喚李長進來,沉著臉吩咐道:“去把今日給莞妃抬轎輦的內監都痛打三十大板,打完了再給朕好好審問。敢動朕的人,朕絕不輕饒!”

李長躬身應了,正要出去。我忙喚道:“皇上——”我起身,扯住玄淩的衣袍淒婉道:“臣妾求皇上不要張揚此事。”

他回頭看我,頗為不解,“為什麽?此事顯然是有人要故意為難你,朕若不罰,以後再有這樣的事發生該如何?”

我低聲啜泣,“即便真有人要為難臣妾,也請皇上和臣妾一樣相信這是無心之失。臣妾不願為了自己一己之身而使後宮不寧,使皇上煩心。終究,臣妾也安然無恙啊。”

他的眸中盡是深深的憐惜,“嬛嬛,朕也是心疼你,怕你再有這樣的事發生。”

我輕聲求懇,“人誰無過。若皇上將此事張揚出去,大肆追查,反而讓那人狗急跳牆再生出事來,不如悄無聲息地掩飾過去,讓她自己反省也好。況且太後和皇後都身子不爽,臣妾甫一回宮就生出這許多事來,就算嬪妃們不怨聲載道,隻怕太後也要責怪臣妾矯情。”

玄淩道:“有過不罰,此事又關係皇嗣,朕心裏總是不舒坦。”

風吹過,花樹顫顫搖曳,斑駁的痕跡淡淡的映在冰綃窗紗上,似欲伸未伸的指爪。我拉著他的手柔聲道:“皇上就當為臣妾和肚子裏的孩子積福吧。也當給那個人一個回頭的機會,若真有下次,再一並罰過。還有,那些抬轎輦的內監也是無心,出了事他們比誰都害怕,皇上也一並饒過了,好不好?”

殿內靜極了,仿佛無人一般,隻遙遙聽得見遠處的蟬鳴在一天的聲嘶力竭之後無力地唱著一聲又一聲。晚風穿越樹葉的沙沙聲響,好似下著一場朦朧的雨,和著殿內清涼的氣息,恍若還在暮春時節。殿內燭光盈然,紅燭搖曳的柔光之下,緩緩滑落一滴滴軟而紅的燭淚,淌在鎏金蟠花燭台上,逶迤成珊瑚的斑斕形狀。

玄淩抱著我的肩,輕聲讚歎,“嬛嬛,你總是願意體諒。”

我溫順倚靠著他,“臣妾並非大度,隻是不想因臣妾所生的是非煩擾皇上。前朝政務已足夠讓皇上憂心,回到後宮,皇上更應放鬆才是,否則何來精力處理國事呢?”我帶點撒嬌的口吻,輕輕道:“臣妾方才請求的,皇上可依麽?”

玄淩氣消了許多,道:“如此,朕就先饒了他們這次。”他肅著臉色,“若還有下次,朕必定嚴懲不貸。”

玉簾輕卷,浣碧沉靜退下。玄淩捏一捏我的下巴,輕笑道:“方才嬛嬛說朕到了後宮之中應該放鬆,那麽你說朕該如何放鬆呢?”

我牽著他的手引他至榻上躺下,舀了一匙白檀添在青花纏枝香爐裏。那散碎的香如潔白的雪花一般紛紛揚揚散落到爐中,嫋娜的煙霧好似層層輕紗,綿軟地一重又一重恣意在重重的垂錦帷帳間,如輕絮彌漫。整個大殿內恍若一潭深靜的水,寂寂無聲地安靜了下去。

我親自捧了一盞酸梅湯來喂到他嘴邊,柔聲道:“涼了好久了,皇上喝了可以解晚膳的油膩。”

玄淩眼角飛揚,道:“不過一盞酸梅湯而已,就來敷衍朕麽?”

我輕笑道:“哪裏敢敷衍皇上呢?這酸梅是用桂花蜜糖泡開,加了甘草、陳皮和肉桂製的。皇上這兩天不是有幾聲咳嗽麽?喝這個最好不過了。知道皇上要來,早早就在青瓦大花甕裏用冰水湃上了。”

玄淩眸中有融洽的暖意,“難為你有著身孕還這樣細心,胡昭儀今日問起朕為何這樣疼你——旁人哪裏知道你的好處。”

我笑答:“蘊蓉妹妹這樣說了麽?今兒在太後那裏還碰上她與和睦帝姬了。”

玄淩“哦”了一聲,道:“她沒跟你說什麽吧?蘊蓉年輕,有時候說話做事難免著三不著兩的。”

我道:“皇上哪裏的話呢,臣妾瞧著胡昭儀是極聰明俊俏的一個人呢。”

玄淩換了個舒適的姿勢躺下,漫聲道:“蘊蓉的脾氣雖然驕矜些,人卻是不錯的。”

我拾過一把羽扇,輕輕搖著道:“皇上累了,不如先睡上一覺,再去別的嬪妃處吧。”我為難地微笑,“臣妾恐怕不能侍奉皇上呢。”

玄淩打了個嗬欠,散漫的眸中微有晶亮之光,道:“朕哪裏也不去,就算你不方便侍寢,朕也陪著你睡著。”

我歉然道:“怎麽好讓皇上為了臣妾如此呢?”

他笑著拉過我的手,隨手扯下帳簾,輕聲道:“隻要朕願意。”

夜色深沉,窗外滿天星光漏進零星幾點,亦被紅綢樣的燭光綿柔化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