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情牽

我轉首,卻見安陵容從假山之後盈盈轉將出來,舉著一把象牙柄的小扇子持在腰邊,輕盈行了一禮,眉目含笑道:“莞妃姐姐好。”

她穿了一席蓮青色萬字曲水織金連煙錦裙,整個人似乎浮在一團綠朦朦的霧氣之中。安陵容原本就身量苗條,如今見清瘦,身子纖細得如弱柳扶風一般,不盈一握。

獨自相對的一刻,我原以為自己會將積鬱多年的怒氣與憤恨一並爆發出來,至少會克製不住狠狠扇她一個耳光。然而事到臨頭,卻是微微含了一縷嬪妃相見時應有的矜持笑容,道:“許久不見,妹妹真當是貴人了。”

她以團扇障麵,發髻上一支纖長的纏絲點翠金步搖閃閃明晃,映著象牙骨的扇子更是盈然生光。微一側頭,步搖上玉色小珠墜子和細若瓜子的金葉子亦跟著輕輕搖動,閃爍出明翠的波觳。

她笑得親切,“姐姐才是真正的貴人呢,原以為姐姐要飄零在外孤苦一世了,叫妹妹好生牽掛,不曾想峰回路轉,竟有了今日添丁添福的好時候。”

我不動聲色,隻淡淡笑道:“哪裏真有十全十美的好時候呢,做人總有不足之處。就如妹妹,即便今天身為貴嬪,掌一宮主位,想必也有意難平的時候吧。”

安陵容絲毫不以為意,隻含羞帶怯,道:“陵容在姐姐走後替姐姐服侍皇上那麽久,竟也沒有個一子半女,當真是陵容福薄呢。”她向我嫣然一笑,幽幽道:“自己的親生女兒成了別人的孩子,姐姐覺得如何?”

她的話中分明指向適才敬妃與朧月一事,想來她身在暗處已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輕笑出聲,“說起來朧月自幼不在我身邊,不與我親近也是情理之中。隻是我相信做人總是有得亦有失,比起妹妹,我這個孩子或許懷得運氣了些。”

陵容依舊微笑如靜夜裏暗自綻放的花朵, “有得亦有失麽?陵容好怕姐姐得不償失呢。”

“嗯”,我微微點頭,若有所思,“妹妹說得對。但比起有些人費盡心機卻盡失人心,隻怕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呢。”

陵容迅疾端肅了神色,靠近我兩步,纖白的手美若白魚,幾枚翡翠與紅寶石的金戒光芒晶瑩閃爍。她輕輕搖著團扇,帶著關切的口吻輕輕道:“姐姐說得極是。其實姐姐前幾日在翠微宮前差點滑落轎輦,妹妹也有所耳聞,幸好姐姐無恙,妹妹可真是捏了一把汗呢。”

她說的是“翠微宮”而不是“玉照宮”,我心下一動,已經明白過來,淡淡道:“妹妹的耳報神真快呢。”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不過後來聽說連皇上也盛讚姐姐賢德呢。”

“妹妹到底是皇上枕邊心上一時一刻都放不下的人呢,連皇上不張揚的事妹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停一停道:“妹妹所指翠微宮——慶嬪是巴蜀女子,性子烈些也是有的。加之年紀輕難免一時糊塗,連皇上都舍不得責怪她,我少不得做個順水人情罷了。”

“姐姐真的以為是慶嬪做得麽?”安陵容的語氣中微微驚詫,“周氏雖然得寵,卻也還沒有大膽到那個地步。姐姐細想去,翠微宮裏誰與姐姐積怨已久了?”

我假裝凝神思索,猶豫道:“她哥哥歸她哥哥,她到底也不曾對我怎樣?”

陵容搖頭道:“姐姐心腸益發仁厚了。她哥哥一心想取甄公子而代之,她呢一直想取姐姐而代之,姐姐如何就不明白呢?”

我驟然凝眸於她,目中閃過一絲冷凝的疑惑,“她是皇後娘娘麵前最得臉的紅人,妹妹如何敢在背後說這些無憑無據的話?”

陵容溫柔的雙眸黯淡垂下,“姐姐想問我是如何得知這些的吧?”她幽幽歎息,含了一絲悲涼,道:“妹妹從前做過的錯事太多,見別人的錯事也多,有些事本是想爛在肚子裏的。可是姐姐剛回宮就差點被人暗算,我如何還敢再隱瞞。”她帶著懺悔的口氣,低低道:“昔日之錯已經鑄成,妹妹隻能再如今稍稍彌補了。”

“哦?”我微眯了雙眼,“這話我卻不知從何聽起了,皇上眼中妹妹最是溫順安靜,難道也曾做下什麽見不得人的錯事麽?”

“姐姐”,她滿臉愧悔難當,“姐姐這樣說便是不肯原諒陵容了。當日我知道姐姐的嫂嫂與侄兒在牢中得了重病,妹妹已讓近身太醫去服侍了,可還是保不住她們的性命。這些年來每每想到此事,我總是寢食難安,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換她們的命。姐姐……”說到此間,她忍不住哀哀啜泣起來。

夜幕降臨的瞬間,是傳說中人魔不分的時刻。在那一瞬間,連人的背影也會有類似於獸的形狀,天地間陰陽之氣交混,群魔亂舞。而在今日的這一瞬間裏,陵容哀哀的哭泣聽起來分外讓人心生憐意。

我長歎一聲,低低道:“陵容,咱們也這麽些年了……”

她哭泣,哀婉的聲音似受傷的杜鵑在哀鳴,“姐姐,我這輩子的罪孽總是贖不清了。”她深深欠身,“姐姐能夠平安回宮再得皇上憐惜,陵容已經欣慰不已了。陵容不敢奢望姐姐能諒解,隻盼姐姐能平平安安誕下麟兒。”她見左右無人,又湊近叮囑了一句,“姐姐要萬事小心啊。”

她靠近的刹那,有熟悉的香味從她的身體傳來。我凝神屏息望去,她的衣帶上係了一個小小的金累絲繡花香囊,十分精巧可愛。

我應聲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我自會小心。”

陵容點一點頭道:“宮中眼多口雜,陵容不便與姐姐久談。天色不早,妹妹先告退了。”

方至柔儀殿,浣碧一聲不吭跟著我進了內殿,也不許旁人進來,垂手默不作聲地站著。我看她一眼,溫和道:“有什麽就說吧。”

浣碧按捺不住怒氣,悲聲道:“她假惺惺哭了兩聲,小姐你就又信了她麽?”

我緩緩吹著茶葉,眼皮也不抬一下,道:“我為什麽不信她?”

浣碧又氣又急,道:“奴婢方才和她離得近,她那香囊裏分明是……”

我以目光示意她噤聲,“你知道就好。”

浣碧疑惑,“小姐既然知道……”

我微笑,“你既知道她香囊裏帶著的是什麽東西,就知道她是苦心孤詣要做些什麽。但她今日所說未必全是謊話,倒也有幾句可信。”

浣碧道:“小姐覺得慶嬪可信麽?”

“說不上可信。隻是在這件事裏她的確無辜,不過是祺貴嬪拿了她宮裏的石子兒來嫁禍罷了。若我真沒了孩子,慶嬪也逃不了幹係,是一箭雙雕的事。隻是她的算盤未免打得太滿,得意過了頭。”我冷下臉道:“我本還不想那麽快對她動手,隻是她既然自己找上門來了……”我喚進槿汐,“你去見了李長,他怎麽說?”

槿汐低聲道:“祺貴嬪與安貴嬪都是皇後身邊之人,然而從來是麵和心不和。如今皇後頗重視祺貴嬪,祺貴嬪入宮雖晚,也不是最得寵,卻已經和得寵多年的安貴嬪平起平坐了。”

我嫌頭上珠釵累贅,便叫浣碧換了家常的通花佩戴,道:“祺貴嬪不算失寵,然而較於安氏性子更淺薄張揚些,換了我是皇後也會覺得祺貴嬪更容易駕馭。安陵容在皇後眼裏最大的長處就是家世寒微便於控製,然而安比槐如今因為女兒的緣故也是一方知府了,那安陵容的身世也再不算卑微。而她生性陰狠、城府頗深,與皇後是一路性子的人,我看縱使是皇後也未必能將她完全掌控。”

浣碧哼了一聲,輕蔑道:“這些人蛇鼠一窩,也有這樣內鬥的時候,真是痛快!”她停一停,“那小姐準備怎麽做?”

我褪下護甲,將十指泡在加了玫瑰花的熱水裏浸泡,道:“祺貴嬪在皇後身邊就是阻礙安陵容進位的一塊絆腳石。想來祺貴嬪也看不起安陵容的出身,二人不和也在情理之中。隻不過安陵容既特特來告訴了我祺貴嬪要害我一事,我也不妨泰然受之。”於是低聲叮囑浣碧幾句,道:“你去告訴晶清,叫她轉告慶嬪就是。”

浣碧應聲而去,槿汐在旁服侍我浸手,道:“皇上晚上過來,娘娘也該準備著了。”

我麵無表情道:“有什麽好準備的。”

槿汐見我如此,道:“奴婢方才聽小允子說了帝姬對娘娘生疏的情形,也難怪娘娘要生皇上的氣。”

我攥緊盆中的玫瑰花瓣,森然道:“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孔夫子的話當真是通達世情。”

槿汐用柔軟的毛巾為我包裹住雙手,輕聲歎息了一句。

待到玄淩來時,我已經換了一身家常的鵝黃輕羅長裙,自胸前一直逶迤而下,肩上披了一件軟羅織金平繡榴開百子的肩帛,倚在貴妃長榻上悶悶剝著石榴吃。

玄淩扳過我的肩道:“前幾日吐得厲害,連膳食也懶得用,今日可好些了麽?”

我勉強微笑道:“多謝皇上關心,已經好多了。臣妾因為天氣熱難免消減些飲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

玄淩見我眼圈紅紅的,忙道:“好好的竟紅了眼圈,誰叫你委屈了?”

我忙笑道:“誰敢給臣妾委屈受,不過是臣妾自己想著傷心罷了。”

玄淩道:“你懷著身孕難免多想些。明日朕就叫敬妃把朧月給你送來,有孩子在身邊,你也笑一笑高興些。”

我不聽則已,一聽眼淚都要掉下來了,“皇上何必說這樣的話叫臣妾戳心。朧月與臣妾雖為母女卻並不親近,如何肯到柔儀殿來,來了也不過哭鬧而已。”

玄淩不由得不快,俊朗的麵頰上如罩了一層陰翳之雲,道:“敬妃一向懂事,如今也糊塗起來了。朧月到底是你生的,她怎麽也不好好教導了送回來。”

我有瞬間的愕然,他竟以為朧月今日對我的生疏全是敬妃之過,於是輕聲道:“皇上何苦責怪敬妃姐姐,多年來她照顧朧月盡心盡力,也難怪朧月會視她如母。”

玄淩愣了一愣,好聲好氣道:“那明日朕就好好管教朧月,讓她盡快與你親近,可好?”

我埋怨道:“強扭的瓜不甜,皇上又何必和小孩子作氣,反傷了父女之情。”

玄淩無奈,苦笑道:“那嬛嬛你待如何?”

我一急,伏在他懷中啜泣道:“若臣妾知道,也就無須這樣苦惱了。”

於是一連兩日,我飲食消減,悶悶不樂。玄淩一會子叫人來表演歌舞雜耍,一會子親自來講笑話與我聽,一會子又叫人進了時新的瓜果貢品來,一會子又叫眉莊、陵容來給我解悶,我始終是不展笑顏。

到底還是李長提醒了一句:“娘娘一人在宮裏難免思念家人,帝姬既然不親近,皇上不如讓她見一見別的家人,若見了麵疏散了心腸,倒也好了。”

玄淩道:“莞妃的父母都在蜀中,一來一往就得多少時候。”

李長悄悄道:“皇上忘了,娘娘的兄長正在京中醫治呢,皇上不是給安排了麽。”

玄淩略略躊躇,道:“甄珩神智失常還未痊愈,朕如何能置莞妃於險地,萬一他傷了莞妃和她腹中的孩子該如何?”

李長道:“甄珩雖然神智失常,但經太醫治療之後很是安靜,並不吵鬧。若娘娘兄妹相見,保不齊還對他的病有益呢。莞妃娘娘見了兄長也心安了,左右是大家都好。”

槿汐將玄淩與李長這一番話轉述給我聽,道:“娘娘不必再生氣了,皇上已經應允明日送娘娘出宮去見公子呢。”

我啜著安胎藥,緩緩道:“若不如此任性上一回,恐怕我總見不到哥哥了。”我微笑看槿汐,“有你和李長,我也安心省力不少。”

槿汐臉上微微一紅,道:“奴婢與他也不過是略盡心力罷了。”

我笑道:“盡不盡心力也罷了,李長待你好就好。”我握住槿汐的手,道:“我總覺得是委屈了你。”

槿汐倒是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左右奴婢和浣碧姑娘不一樣,是一輩子不出宮的。即便有了恩典出宮,這輩子還能找到什麽依靠呢,與李長也不算太壞。”她停一停,“娘娘今日好生休息吧,明日這一天還辛苦呢。”

次日一早我照例給皇後請安過後,回宮換了尋常服色,坐著一頂小轎從角門出了宮去。

李長歉然道:“委屈娘娘坐這樣的轎子,隻是娘娘這回出宮是沒有過了明路的,咱們隻悄悄兒的去悄悄回來,神不知鬼不覺的。”

我笑道:“一切有勞公公安排就是。”

於是一抬小轎穿街走巷,大約一個時辰功夫就到了。下來卻見一座青瓦白牆的小院隱匿在鬧市之中,十分清靜。看護的院丁聽見聲音,迎出來道:“顧小姐來了嗎?”

李長使一個眼色,小廈子一巴掌拍了上去,喝道:“胡說八道什麽,是貴人來了。”那院丁捂著臉頰縮在後頭,小廈子問,“卜太醫呢?”

卻是一個半老的太醫迎了出來,見了李長慌忙行禮。李長忙道:“不用多禮,是貴人來看公子。”

他忙恭恭敬敬向我行了一禮,道:“給貴人請安。”我此時披著一件兜頭的青紗繡桃花兜頭披風,整個人隱在裏頭,隻點了點頭徑直跟著卜太醫進去。卜太醫陪著小心道:“公子已經好多了,飲食如常,身子也健壯起來,隻是神智還未完全清醒過來。”說著引了我到一間小房子外,指著裏頭道:“公子就在裏麵。”

我見屋子的門窗上都上了鐵欄,裏頭黑黢黢的如牢籠一般,不由急道:“不是說他不傷人麽,也很安靜,怎麽還弄得像牢籠一樣。”

卜太醫陪笑道:“雖然不傷人,但還是這樣安全些。”

我隻不作聲,睨了李長一眼,李長叱道:“胡說!既不傷人還防誰呢,好好的人這樣關著也關壞了。”於是道:“還不把門給貴人打開。”

卜太醫慌忙開了門,道:“裏頭氣味醃臢,貴人小心。”

地上鋪的全是稻草,想是經過了梅雨季節也沒換過,有些潮濕的氣味,幾隻小小的黑蟲子在稻草間爬來爬去。屋子裏就一張小圓桌子和一張木板床,桌子上放著些吃食和半碗沒喝完的藥。哥哥就坐在木板**,呆呆望著屋子裏唯一一扇開在房頂上的窗。

哥哥穿著一件土色的衣裳,衣裳上有些髒了,結了一塊一塊的汙穢油膩。頭發亂蓬蓬地散著,想是許久沒梳了,整個人散發出一股餿味兒。他神情呆滯,眼珠一動不動,哪裏還有半分英氣翩翩的樣子。

我不禁心頭大怒,隻問:“怎麽這個樣子?”

卜太醫並不知曉我的身份,隻道:“皇上吩咐了微臣好好治他的病,但此人終究是朝廷的罪人……”

我微笑道:“所以你就這麽敷衍著了,是不是?”我強忍住怒氣,叫了浣碧進來,道:“去打盆熱水來。”浣碧一見此情景,臉色都變了,一時也不說話,忙端了水進來。我捋起袖子,含淚道:“哥哥,是我來了,你瞧你頭發都髒了,我給你洗一洗吧。”

李長“哎喲”了一聲,忙道:“娘娘是貴人,怎麽能做這樣的活,讓奴才來吧。”我一徑自己動手,李長瞪著小廈子道:“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去打水來給公子洗澡換衣裳。”說罷朝一臉驚懼的卜太醫用力踢了一腳,道:“你們這班蠢貨,皇上下旨要照應的人都敢這麽敷衍!”

哥哥倒也安靜,低下頭任由我為他洗淨,我指著地上剛洗出來的一盆髒水,對浣碧道:“拿去倒了,再換幹淨的來。”

浣碧徑直端起水盆,對小廈子道:“勞煩公公幫我按著這位太醫。”小廈子見浣碧目露厲色,忙二話不說把卜太醫按倒在地,浣碧倏然拎起哥哥洗過的髒水,灌進卜太醫口中。卜太醫何曾見過這個陣仗,又是嘔吐又是求饒,直把黃膽水都吐了出來。

李長等人嚇得直吐舌頭,我隻作沒看見,又拿皂角為哥哥搓洗,直洗了四盆水才洗幹淨。

小廈子又服侍哥哥洗了澡,倒是方才挨了打的院丁踅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套幹淨衣服,道:“這是給公子換洗的。”

我一時奇道:“這裏樣樣不周全,怎麽還有幹淨衣裳?”

那院丁道:“太醫隻管給公子吃藥,其他一例不管。都是每月裏有位顧小姐來看公子一次,送些衣裳吃食來,再幫公子換洗一次。卜太醫收了她的錢,就許她來一次。”

我疑惑道:“哪位顧小姐?”

院丁茫然搖頭,“我也不曉得。”

一時哥哥洗漱完畢,換了間向陽的屋子住著。我心酸不已,一口口喂了藥給哥哥,盯著跪在地上的卜太醫道:“治了好幾個月了,怎麽還是一點好的樣子也沒有。”

卜太醫哭喪著臉道:“回娘娘的話,已經好多了。剛來時人狀如野獸,如今安靜了不少了。”

我把手中的碗往地上一撂,怒道:“胡說!人是不瘋了,可是呆成這樣還叫好的多了,本宮瞧你是不學無術的庸醫。”我怒不可遏,向李長道:“這位卜太醫打量著我們甄家的人都是好性兒,一味地拿話來糊弄。李長去回了皇上,照實稟報他欺上瞞下,推諉聖意,請皇上裁奪。”

李長躬身唯唯,“奴才回去一定立刻稟報,再換了好的大夫來,娘娘放心。”說罷向小廈子揮手道:“還不把這姓卜的給拉出去,免得汙了娘娘的眼。”

夏日裏房中悶熱,我開了窗子透氣,又解下了身上的披風。哥哥的目光落在我披風上的桃花上,喃喃道:“茜桃。”這一聲裏有幾許柔情,哥哥的手輕輕撫摸上披風上那一樹緋紅的桃花,眼中有了幾分神采。

我一聽嫂嫂的名字更是傷心,哥哥把披風摟在懷裏,低低喚著嫂嫂的閨名,半晌之後卻再無聲音了。

我心下苦澀,如吞了黃連一般,連五髒六腑都苦透了。我柔聲道:“哥哥,嫂嫂已經不在了,可是你要告訴我怎樣我才能幫你。哥哥!”

他牢牢抱著披風,神情溫軟得如嬰兒一般。片刻,低低吐了一句“佳儀”。若不是因為靠得這樣近,我幾乎不能聽清。

心頭豁然開朗,正要說話,李長進來催促:“娘娘,不早了,咱們得回宮了。”

我點點頭,叫浣碧,“賞那院丁,叫他好好看顧著公子。”

浣碧出去吩咐了,我伏在哥哥耳邊道:“爹娘都好,妹妹們也好。哥哥,若你不好起來,咱們一家子都不會好,你可記清楚了。”李長又催了一次,我隻得扶著小廈子的手依依不舍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不免心事重重,浣碧見我不快,便向李長道:“小姐午間還沒吃過東西,怕餓著了。奴婢去買些鬆子軟糕來給小姐吧。”

李長巴不得找點事情逗我說話,忙讓浣碧去了。轎子停在一條巷子裏。我心中煩悶,從轎內掀開簾子,但見一座府第荒涼淒清,門上朱漆剝落,似一張殘破的臉。門楣上斑駁的大字,隱約看去正是“甄府”二字。我幾乎要痛哭出來,這正是我生長了十五年的甄府啊!如今門前雜草叢生,人煙罕至,幾枝高出院牆的竹子都開了花萎敗了。牆脊上停了幾隻鳥雀,有一搭沒一搭地啄著瓦草,自得其樂。我強忍住眼淚,院子裏的牡丹花都謝了吧,廊下一溜籠子裏掛著的鳥雀都飛走了吧,哥哥房裏滿屋子的書也都不見了吧。

當年甄門何等顯赫,一日之中抬出了兩位宮嬪小主。哥哥又娶得如花美眷,立下赫赫戰功,家世榮耀如烈火烹油一般。如今門第凋零,人去樓空,竟然荒蕪至此了。

浣碧挑起簾子,道:“小姐吃點軟糕吧。”

我接過,緩緩道:“浣碧,這是咱們從前的家,現如今,咱們已經沒有家了。”

浣碧呆呆看了一眼,神情悲涼如冬日晨起時彌蒙的霧氣,哽咽道:“是啊,我們已經沒有家了。”浣碧的目光中有分明而淩厲的恨意,映照出她的眸中我森然的麵容。我了然,靜靜放下了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