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風送宮嬪笑語和

塵埃落定。再選秀隻是過場而已,我也無甚興致,隻是靜默不言陪坐著,玩味著皇後平靜神色後難掩的失落。

玄淩亦有些疲態,偶爾有看中的秀女,皇後輕輕說一句,“這些人是上次臣妾召進宮給皇長子先看過的,皇上不宜留用了。”

如此幾次,一些格外出挑的秀女都被摒棄不用。玄淩愈加興味索然,隻礙著皇後的臉麵不能發作。皇後恍若不覺,神色和靜如秋陽下一池靜水盈盈,“為皇上挑選名門淑女侍奉左右乃是臣妾的職責。”她溫柔一笑,“秀女眾多,怕皇上勞累,臣妾已選出幾名絕佳女子,請皇上過目。”

皇後合掌三下,但見三位妙齡少女緩緩自殿外踏入,為首一名身段纖細婀娜,姿容清麗難言,一步一嫋,皆曼妙若飛鴻轉羽,待得近了,能看見一雙清幽妙目藏著人生幽幽沉沉的心事,寂寞如幽夜。

內監唱道:“弘文館從七品校書郎衛步延之女衛筠,年十七。”

衛步延?這名字仿佛哪裏聽過。然而玄淩微怔的目光已容不得我細想,他在那仰起的秀雅柔美的臉龐上停留須臾,側首問貴妃道:“貴妃,你覺得她像誰?”

貴妃素來聰穎,隻微微笑,“像她自己。”

德妃細細看著我,以團扇障麵,掩口歎道:“冤孽!冤孽!當年傅如吟入宮便是這個樣子,你已在這裏了,她還要找和你相似的人來做什麽!”

其實細細看去,衛筠和我頂多三四分相似,以端妃此時的平和,仿佛她與純元皇後也並非十分相像。我輕輕一歎,即便與我有相似,衛筠亦有自己動人之處。

衛筠身後跟隨兩位麗姝,個子高挑那一位宋氏神色清冷,略見豐腴;個子嬌小那一位薑氏似一灘月光破空照下,溫溫柔柔地包裹著你,極是嫵媚婉約。

三人一齊行禮如儀,皇後凝眸玄淩,“皇上意下如何?”

玄淩麵上神情怔忡,也看不出喜還是不喜。如此沉默半晌,一眾秀女皆有些不安,李長悄悄湊近了問道:“皇上----,可是留牌子?”

“嗯。”明帝眸色飄忽不定,在李長手心寫一“衛”字並一“薑” 字。

我冷眼旁觀,三中取二,皇後已是勝券在握。

“恭喜皇上!”皇後安閑地笑,“也恭喜妹妹,幾位親妹妹出閣,現下來了一位與妹妹相似的新秀入宮陪伴。”

“與臣妾相似有什麽好,臣妾不過是庸脂俗粉罷了,怎比衛妹妹年輕貌美,得天獨厚。”

玄淩深深望我一眼,柔聲道:“美人總有相似,嬛嬛卻隻有一個。”

有傅如吟在前,衛筠的入宮必定要掀起不小的波瀾。然而,她並不十分像我,也不很像玉嬈,應該也不是很像純元皇後。但不可否認,她的確有這種似是而非的神韻,讓人遲疑覺得不像之後,又忍不住去探究。

這樣恍惚一向,司禮內監已經唱過好幾列秀女,側首看過去,玄淩也有些心神不定,隨意留了幾個秀女,其中也有一個容色極美,讓人過目不忘。

待到宣唱完畢,玄淩隻覺意興闌珊,起身吩咐道:“你們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著。”

皇後福了一福,“那麽新宮嬪的名位,是淑妃妹妹擬定麽?”

玄淩略一思忖,“朕處理完政務,會到鳳儀宮。”

眾人請安告退,端貴妃在前,我與德妃緩緩行於身後,往太液池便散心。尋了一處安靜所在,端貴妃閑閑坐下,吉祥輕輕巧巧為她捶著肩,她望著太液眼波浩淼,“許久沒有這樣累了,選秀而已,如同男人們的政局,波雲詭譎。”

“可不是波雲詭譎,險象環生麽?”德妃撫著額頭,歎道:“皇長子選妃的事倒是天隨人願了,可橫刺裏竄出一個衛氏和薑氏,隻怕以後有得頭疼。想起當年傅如吟的樣子,我便害怕。”

端妃看我隻是望著湖水出神,握一握我的手,“她並不是很像,不值得你為她頭疼。”她輕輕一噓,伸出纖長兩指輕盈接住湖邊被風拂落的落花朵朵,“沒想到皇長子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其實是皇後太急了,若讓皇長子娶朱氏也不好,皇上眼前雖說是親上加親,但難保不讓人揣測拉攏外戚為帝位圖謀;但娶了許怡人,許氏是養女,並無多深厚的背景,血脈不正,即便做了皇子正妃,但太子妃之位總難企及,終究吃虧的是皇長子。”

我向德妃深深鞠一禮,“此事還得多謝德妃姐姐的智謀。”

德妃望定湖心,冷笑一聲,“總不成讓我看著皇後倚仗著皇長子做了太子,她便坐定皇太後之位。與其來日眼睜睜看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便不能讓她得償所願。”

貴妃默然一笑,“總之眼下這局棋,皇後是兩頭不討好。”

三月的春風,溫柔撫摩重重殿宇與道道城牆。“若能左右逢源,她不必如此辛勞尋得衛氏與薑氏。”

端貴妃溫然一歎,“是皇後自己看不穿,隻是試問宮中,有幾人能夠看得穿呢?”她遙遙指著燕禧殿,“尊貴如她都要未雨綢繆,防著年老色衰失寵,何況旁人。隻是,人算終究不如天算罷了。”

賜許怡人為皇長子正妃的聖旨出來後,胡蘊蓉即便驚愕萬分,倒也沒有鬧起來,隻吩咐了人把許怡人送回隨國公府待嫁,一番心思為他人做了嫁衣裳,蘊蓉始終有些忿忿。然而無論她如何打聽,終究事情的首尾落在許怡人與皇長子早已兩情相悅上。蘊蓉既怪不得玄淩,又不能怪皇後,隻閉門賭氣病了兩日,饒是玄淩好好哄了兩日才罷休。

待到新宮嬪的位分頒賜出來,蘊蓉又是神清氣爽的樣子。最後入選的六人,其中以衛氏位分最高,冊為正六品貴人,賜號“瓊”。接下來便是薑氏和後來隨意所選的女子李氏,薑氏冊為從六品美人,李氏為從六品才人。另冊有一名選侍並兩名采女。

槿汐笑言,“薑氏原是美人兒,又封做美人,她又姓‘美女薑’,可見有多巧。”又言及燕禧殿之事,“娘娘曉得莊敏夫人為何又心情好轉,皇上後來所指的李才人與胡氏淵源頗深,原是莊敏夫人父親族人之女。”

我彼時看著予潤與予涵在窗下教他們識字,聞言不由一笑,“她失了左膀又得右臂,自然又舒心了。”我雖笑著,卻難掩心頭的鬱結,衛氏與薑氏的得選,玄淩對皇後似乎又多了些許溫和與厚待。

春光滿園,昭陽殿,終究又有了陽光的照拂。

新宮嬪入宮的日子本在四月初,為了避開皇長子成婚的喜事,特意挪到了五月初八。皇長子大婚之事全由內務府打理,我隻與德妃、貴妃幫忙看著是否有禮儀上的差池。而真正要勞心的,是預備六位新宮嬪進宮之事。皇後與玄淩商定名位之後,餘下瑣事一應交給了我,我便每日著李長與槿汐一同打理種種事宜。忙碌之中,仿佛時光也去得格外不留情麵。

四月的時候,終於有片刻的喘息,玄淩為了慰勞我的辛苦,特意在太液池泛舟相陪,與我一同慶生。

因為宮中忙於皇長子的大婚,我的生辰便沒有鋪張。其實對於年近三十的女子,每一年的生辰都不啻於是樹幹上多的一圈年輪,昭然若揭蒼老的到來與歲月的冷漠。

而我,隻是陶醉於這樣難能可貴的清閑,花香薰暖,禽鳥翩然,連太液春水都有別樣的清澈與溫暖,正一年中最美最好的季節。

人間四月,芳菲天。

我伏在玄淩肩上,與他交握雙手,暖風拂上我們的麵,船艙裏,是快樂嬉戲的涵兒、潤兒、靈犀和朧月。朧月是長姊,很像模像樣地帶著靈犀撥弄琵琶玩,涵兒是謙讓的孩子,和潤兒撥著棋子玩弄,十分得趣,連頭發亂了也不理會。作為一個母親,這樣的場景,我是很滿足的。

湖上風大,龍舟逆風而行有些緩慢,玄淩為我緊一緊披風,溫柔凝睇,“嬛嬛,似乎歲月特別厚待於你,你與十年前,並無什麽分別。”

“能無分別麽?”我低低在他耳畔細語,婉轉柔膩,“隻是四郎不老,嬛嬛未敢老去。”

他唏噓,“這幾年,朕總覺得大不如前了。嬛嬛,朕是否已有老態。”他微一沉聲,“予漓要大婚了,前朝再提立太子一事。----你知道朕有多厭煩,是不是那些大臣都覺得朕老了,所以要急著立太子了?”

“四郎”,我好言安慰,“四郎年富力強,不必急於國本。皇長子再好,也還需曆練。隻是前朝臣子怕四郎辛苦,想有人分憂罷了。”

他愈加握緊我的手指,有點生生的疼,“朕瞧了你代朕擬的詔書,極好。有你幫朕,朕很安心。”

我神色一斂,作勢便要跪下,“臣妾不敢幹政。”

他擁緊我,“別怕,朕心裏有數。”我輕輕閉上雙眸,好吧,若他真這樣信任我,餘生歲月,或許我們可以過得輕鬆而安慰些。

風急浪高,連太液池也有浪拍船舷的晃動,玄淩溫言道:“風大,進船艙去吧。”

我正欲答允,卻見太液岸青柳成蔭之下,一係離舟漂泊無根,隨波搖晃。孤舟上,似是神情落寞支離的瑛嬪。我低聲呼道:“是瑛嬪呢。”

玄淩軒眉一掀,不耐煩道:“她又發什麽瘋,朕這兩回召她,她都推脫了身子不爽,今日倒在這裏吹風。”

我心下疑惑,隻得柔聲道:“瞧瑛嬪的神情,怕是真的身子不適,別等下失足落水了。皇上還是派人接她上船吧。左右衛太醫也在船中,可讓他瞧瞧瑛嬪究竟是什麽病。”

李長揚一葉扁舟把他接上龍舟,瑛嬪卻有些臉色蒼白,勉強請了安,隻坐著沉默不語。玄淩素來不喜看嬪妃病懨懨無限淒苦的樣子,便吩咐衛臨道:“你給瑛嬪把把脈,瞧瞧是什麽症候。”

瑛嬪身子一縮,淺粉色素櫻廣袖長衣下的她愈加伶仃得似一般隨風飄零的櫻花。她怯怯道:“臣妾隻是偶患風寒。”龍舟的搖晃,使她的麵色愈加難看,她用力壓著胸口,似要把惡心不適壓回腹中。

玄淩揚一揚手,不再多言,衛臨恭聲道:“小主請。”

瑛嬪無可奈何,隻得伸出瘦伶伶的手腕,衛臨食指與中指輕巧一按,已然搭住了脈息。他沉吟片刻,忽然含了欣喜之色,“恭喜皇上,恭喜小主,小主是有身孕了。”

瑛嬪一怔,似是不能相信,與玄淩異口同聲問道:“真的麽?”

衛臨失笑道:“千真萬確,小主已有兩個月身孕。”他笑嗬嗬道:“小主自己也沒察覺月信不準麽?”

瑛嬪茫然地搖頭,迷迷茫茫的樣子很是我見猶憐。我溫言安慰,“一定是第一次知道要做母親,自己也嚇壞了,臣妾當年也是這樣的呢。”

玄淩十分欣喜,忙吩咐了李長道:“你好生送瑛嬪回宮,不要叫她與珝嬪、瑃嬪住一起了,萬一磕著碰著,將玉屏宮的正殿先撥與她住。朕等下再去瞧她。”

瑛嬪仿佛是歡喜過了頭,懵懵懂懂地謝了恩,被送回宮去。

我笑著向他作了一揖,“恭喜皇上,可要晉封瑛嬪妹妹了。”

玄淩很是滿足,笑道:“是該好好晉封,隻是眼下還不急。眼前事情繁雜,待忙完了手邊這些事,朕自然會晉她位份。否則忙中生亂,也容易出差錯。”

我“撲哧”一笑,伏在他耳邊悄悄道:“皇上才抱怨自己老,誰知就跑出個皇子來告訴皇上您正當英年。隻怕新妹妹進宮,皇上便有無數皇子來告訴你要返老還童了。”

玄淩下頜一低,便吻上麵頰來,“什麽皇子,朕隻想再和你生一個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