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四十三、鸞鏡朱顏驚暗換

行至半路時遇見玄淩遣來接應的人,卻是夏刈為首的數千人馬。他見我被護送回來,大驚之餘連連道渭南河大水阻礙了行程,未及如約前來接應,他亦不敢多問,隻按先前的安排悄悄送我回宮。

一切得宜。我行色匆匆返入宮中,已是四日後午夜時分。

槿汐消息靈通,一壁服侍我沐浴,一壁悄悄道:“皇上聽聞六王擅自領兵出京已是大怒,又知是六王的人與夏刈一同護送娘子回宮,定然又要多疑,此刻不知是如何雷霆大怒呢。”她滿心憂慮地看我一眼,“皇上已經派人來傳,先教娘娘休息,天明時分請娘娘前往儀元殿相見。摩格未死,又生出六王的事,胡蘊蓉這兩日陪著皇上少不得吹了枕頭風,娘娘可想好了要如何應對?”

我疲倦地搖頭,水霧蒸起的熱氣氤氳裏有玫瑰芬芳的氣味,熱熱地撲在我的臉上。槿汐舀起一勺勺溫熱的水澆在我身上,嘩嘩地水聲裏聽見自己冷靜自持的聲音,“皇上既然說我驚懼成病,也不說我這病見好,天下做母親的哪有不關心自己女兒的,合該母親來瞧瞧我。皇上不許人來驚擾我靜養,那麽讓花宜漏夜去請母親和九王妃入宮,先去儀元殿求皇上允許探視我。”我緩緩閉上眼睛,“萬一皇上真真動氣要殺我或廢黜我,也算是能見母親和妹妹最後一麵了。”

槿汐聞言不禁傷感,隻好極力陪笑道:“皇上哪有不肯的,自娘娘入宮,即便有孕生子時老夫人也很少入宮,總不曾與皇上碰麵過。嶽母的麵子皇上總是要給一次的。”她停一停,“娘娘說的對,終歸還有九王妃呢,皇上總不好駁她。”

玉嬈,何曾隻是有玉嬈。

溫熱的水汽將我溫柔包圍。其實,更像是個無處不在無法逃離的陰影。唇角泛起一個冷淡的弧度,我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臨近天亮的時候,東方露出一絲魚肚白,然後是漸漸的柔膚粉,淺橘黃,蝦子紅,一抹一抹映照著澄澈的藍天。

我隻身站在儀元殿中,一襲梨花青雙繡輕羅長裙,裙擺上的雪色長珠瓔珞拖曳於地,天水綠綾衫上精心刺繡的纏枝蓮雲花紋有種簡約的華美。夏末穿的衣料尚自輕薄,薄薄地附在身上,附得久了,像是涸轍之魚身上幹麩麩的粘膜,作繭自縛。

玄淩並沒有說話,隻是他的目光那樣冷,那樣遠,仿佛渾身上下都透著寒氣。

我垂手道:“臣妾未能完成皇上所托,罪該萬死。”

他似乎是笑了一笑,“是該死,但罪該萬死的並非這件事……”他沒有說下去,我明知卻也不問,隻是那樣默默地垂手站著。

甫天亮的時分,因著殿中深闊,光線依舊有些晦暗不明。近旁的高幾上供著一束新折的望日蓮,香氣清遠,淡淡縈繞在人側。地上印著鏤花窗格的影子緩緩移動著,像未知的命運,推動著我逐漸向前。

我靜靜望著他,“臣妾見罪於皇上,實不敢再為自己求得寬恕,隻望皇上垂憐臣妾老母幼妹,她們已在殿外求見了半夜……”

清涼的晨風透進一絲半縷女子的嗚咽之聲,隱隱聽得是玉嬈的聲音,“公公不必勸了,皇上若不得空,我與母親再等就是。”

李長的聲音又是焦急又是無奈,“唉呦,王妃再這個樣子,九王怪罪下來老奴怎麽擔當得起。”

玉嬈顯然是急了,她手腕上的銀鐲扣著殿門有清脆的聲響,她道:“姐夫!姐夫!姐姐病重了那麽久,您讓我和娘親去看看她!”

玄淩眉心微微一動,顯然是被玉嬈所求打動。我哀婉求道:“皇上隨便尋個理由打發了玉嬈和母親就是,臣妾實在不忍讓她們傷心。臣妾錯得再多也好,但請皇上看在這些年的情分上……”

他瞥我一眼,冷冷道:“你既病著就不該現在見人。”

我會意,攬裙快步行至禦座的六扇“八駿”屏風之後。玄淩揚聲道:“請老夫人和九王妃進來。”

我喉頭驟然有些發緊,不自覺地收了收臂間的銀線流蘇,似要尋得一些讓自己覺得安全的東西。

我從未這樣緊張過,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心跳。

或許,這將是我人生中最後一場豪賭。

驟然打開的殿門似湧進一天一地的明光,照得殿中的人一瞬間幾乎睜不開眼睛。玄淩微眯了雙眼,看著逆光中同時步入儀元殿的兩個女子。

二人行禮如儀,玄淩的目光先落在玉嬈身上,不由自主便溫和了口氣,道:“玉嬈,什麽事慢慢說,不要著急。”

玉嬈急得滿麵是淚,如梨蕊含雨,“姐姐的病一直不見好,我也很久不見姐姐了,我擔心……”

母親低柔的聲音沉穩打斷了玉嬈的哭求,“請皇上許臣婦見一見淑妃罷。”

母親一直按規矩低著頭,她是有年紀的人了,夏日衣裙的裙擺極小,跪下去有些不大方便。玄淩仿佛過意不去,堪堪想要使喚人伸手扶住了,口中倒是客氣,“甄夫人不必行禮了。”

玄淩的視線恰恰落在母親微抬的麵龐上,他神色劇變,肩膀微微一震,整個人頓時怔在了當地。玄淩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聲音,驚呼了一聲,“啊?你——”他的聲音裏有極大的震動與驚喜,仿佛失去許久的珍寶,突兀地再度出現在他眼前。玄淩幾步跨到母親麵前,盯著她的臉,幾欲在她麵上挖出無數熟悉的往昔來。

玉嬈滿麵疑惑,尚不知發生何事,母親亦是驚魂未定,不知玄淩何以突然如此失態。

我幾乎要躍出喉頭的一顆心驟然穩穩落回了胸腔,三魂七魄歸位。我一動不敢動,生怕一動滿眶眼淚便再也控製不住。

良久,隻聽得玄淩“啊!——”的一聲,伴著深深的失望,凝成一句長長的歎息,無限幽遠哀涼地割裂彼時初見時的驚喜。此時玄淩已背對著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見他團福刺繡龍袍上的金龍用上好的金絲線密密織成,那金絲線不知為何一直浮動著,上上下下,仿佛夕陽下一池隨風顫動的金光,碎碎的,碎碎的,紮人的眼睛。仔細留神之下,才發現他的身子原來和負著的手一樣一直微微顫抖著。

母親尚不知何事,隻得大著膽子求道:“是否淑妃在病中神誌不清得罪了皇上,若真如此,還請皇上念在淑妃侍奉皇上十餘年的份上,寬宏大量勿要責怪。”

玄淩的聲音有幾分恍惚,怔怔地道:“你是誰?”

母親與玉嬈麵麵相覷,隻得答道:“臣婦甄遠道之妻甄雲氏。”

玄淩緩緩退開兩步,“你多大了?”

玄淩的問話極突兀,玉嬈的臉色都白了,又驚又疑,然而君王的話不可以不答,母親倒也神色從容,“臣婦年過半百,今年正好五十。”

“年過半百,年過半百……”玄淩低低呢喃,“你若還在,也會是她現在這個樣子吧……”他的神智漸漸清醒,勉強笑道:“夫人保養得宜,望之如四十許人,所以朕冒昧問了一句。”

母親微笑恬然,是最合宜的大家風度,進退得宜,“皇上稱讚,臣婦實不敢當。”

從屏風後頭望出去,逆光中母親與玉嬈如一對雙生的芙蕖開在朝陽明光下。如果說玉嬈是一朵初初展開花苞的含露香花,韶華盛極,母親便是盛極已生凋零意,芳華刹那,紅顏彈指老,細看之下也多了風霜侵染之意。

除了一雙眼睛,玉隱是更像她的生母何綿綿的。而我們三個女兒之中,玉嬈長得最似母親。彼時二人並肩玉立,玉嬈便活脫脫是母親少女時的影子,臨水照花,如倒影般相似。

其實父親被貶蜀地這幾年,母親亦受了不少苦,老得有些厲害。若站在玄淩方才的位子細看,即便再好的脂粉也已經遮掩不住母親下垂的唇角,眼角的細紋,鬢邊的白發與鬆弛的臉容。

我輕輕倒吸一口涼氣,玄淩處處厚待玉嬈,不外是因著她那樣像年輕時的純元皇後。

紅顏如花又如何?時光的手如此公平,拂過每個女子的臉,並不偏愛半分。於母親是,於我是,於玉嬈是,於純元皇後亦是。

我緩緩地溢出一縷苦笑,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若真白頭偕老,於玄淩,於純元,或許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玄淩的口吻極和氣,“老夫人要見淑妃自然無妨。隻是淑妃早起才服過藥,隻怕現下還睡著,夫人與小姨先去德妃處寬坐,等下淑妃醒來,朕會立刻派人去請夫人。”

母親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多謝皇上。”

玄淩道:“夫人似乎極少入宮,朕從前不曾見過。”

母親溫婉而笑,“臣婦一直體弱,又不甚懂得宮中規矩,所以甚少入宮。有時來探望淑妃,也隻是隨眾人一起才有幸遠遠地得瞻龍顏,實在是臣婦福薄。”

玄淩和言道:“老夫人客氣了,淑妃是朕妻子,老夫人便如朕外母,一家子總該時常見見,共敘天倫才好。”

母親和顏悅色地答著話,進退之度十分合宜。我怔怔地想起幼時,大約是五六歲的年紀,純元皇後初初有孕,宮中命婦夫人、京中官員家眷皆往中宮相賀。人盡皆知,那是嫡子,乃為國本。

本是普天同慶的日子,母親回來卻有些怏怏。父親問起時,母親隻是笑言,“人人都說我與皇後長得相似,隻是癡長這些歲數。”

父親是何等機慧之人,旋即道:“以後無事不必入宮了,免生不虞。”

那時我還極小,隻曉得伏在母親膝蓋上把玩著她束腰的絲絛。年紀漸長,早已忘了這樣的話,入宮後幾度浮沉,母親卻極少來探望,偶爾來一次,也趕在玄淩來時先走了,更不去拜見皇後與太後。我偶有疑惑,母親也隻是笑言,“母親不太懂規矩,別見罪了尊貴之人。何況母親若常來,總有人會有閑話,說你恃寵而驕,外戚來往總是不好。這些你都要記得,要會避嫌。”

要會避嫌……是的,母親是那樣清醒而自知。所以,她與爹爹這般相敬如賓,這麽多年,除了外頭的何姨娘,府中的姨娘不過是擺設而已。

我緩緩捂住自己的唇,失力般倚在屏風上。屏風底上鏤著滿滿的西番蓮花,那樣富麗的花朵,一瓣重著一瓣,深紫紅的底子,用金粉細細勾畫了,密密匝匝,晃得人滿眼生暈,都是那樣炫麗的一片連著一片。

世事如此,我從來不能逃脫,更不能怨恨純元。

良久,我緩緩步出,自幼練成的蓮步姍姍,軟底珍珠繡鞋踏在漫地金磚上寂寂無聲。他見我出現並不驚疑,隻是伸手緩緩撫上我的臉,“嬛嬛,朕忽然發現一件很要緊的事。”

他的手指那樣涼,像是寒冬臘月在冰水裏浸過一般,我隻道:“什麽事?”

他並不答,隻是伸手攬我入懷,“無事。你無需明白。”

我輕輕“嗯”了一聲,“四郎,臣妾有大罪,你如何懲罰都好,隻別氣壞了自己身子。”

他靜靜片刻,隻是摟著我,似要從我身上覓得一點可以支持他的力量,“塞外風霜大,是朕為難你了。”

我低柔一笑,“臣妾那日害怕的緊,可是後來玉姚來了,玉姚比臣妾年輕,瞧摩格的樣子像是極喜歡她。”

他輕輕拍著我的肩,“都不要緊,你平安歸來就好。”他看我,“既然是你妹妹去和親,摩格也無異議,便罷了吧。往後的事再從長計議。”

我點頭,他亦不再言語,我想了想終究是不放心,“多謝皇上遣六王帶兵來救臣妾。”

他一言不發,雙目微闔,似乎睡著了,似乎是沒有聽見。明亮的天光一絲一絲照在他的麵上,他神色極沉靜安詳,隻是眼角,緩緩溢出一滴濕潤的水珠。

這是第一次,我見他如此失態落淚,疲倦到不能自已。

我掩住麵孔,緩緩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