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榮華
這一切的心思,不過得益於漢武帝的李夫人臨死之言,李夫人以傾國之貌得幸於武帝,死前武帝想見她最後一麵,她卻以紗巾覆麵,至死不肯再見。隻因色衰而愛弛,是每個後宮女子永遠的噩夢,隻有永遠失去的,才會在記憶裏美好。
到我手中,心思改動,卻是覺得不能輕易得到的才會更好。於是費盡心計日日婉拒,隻為“欲擒故縱”四字。所謂“欲擒故縱”,最終的目的還是在“擒”字上,“縱”不過是手段而已,因而“縱”的工夫要好,不可縱過了頭。而“擒”更要擒的得當,否則依舊是前功盡棄。就如同蜘蛛織網,網織得大,亦要收得好,才能將想要的盡收囊中。
終於過去半個月多,除夕那一晚為著第二日的祭祀和闔宮陛見,他自然是不能來,捱到初一正午祭祀完畢,他早早便到了我的飲綠軒中坐著。
陽光很好,照著積雪折起晶瑩剔透的光芒。日光和著雪光相互照映,反在明紙上映得軒內越發透亮。彼時我正斜坐在窗下繡一個香囊,身上穿一身淺紫色串珠彈花暗紋的錦服,因是暗紋,遠看隻如淺紫一色;配以月白底色繡星星點點鵝黃迎春小花朵的的百褶長裙。為著怕顏色太素淨,遂搭了一條玫瑰紫妝緞狐膁褶子大氅在肩上作陪襯,淡淡施了胭脂,頭上隻插一支紫玉鑲明珠的流蘇簪子,家常的隨意打扮,也有一點待客的莊重,雅致卻絲毫不張揚,連眉眼間的笑意也是恬靜如珠輝,隻見溫潤不見鋒芒。
他進來站在一旁,也不做聲。我明知他來了,隻作不知道,一心一意隻挽著絲線繡那香囊。片刻他咳嗽了一聲,我方含了三分喜色,起身迎接道:“皇上來了。”隨即嗔怪:“來了也不說一聲兒,顯得臣妾失禮。”
他微笑:“大正月裏,咱們還拘著這個禮做什麽?朕瞧著你低著頭認真,舍不得吵你。”
我命槿汐奉了茶上來,笑道:“臣妾隻是閑來無事做些小玩意打發辰光罷了。皇上這是從哪裏來呢?”
“才從皇後那裏過來,碰見安小媛也在,略說了幾句就過來了。”又道:“你才剛在繡些什麽呢?”
我盈盈笑著,取過了香囊道:“本想繡一個香囊送給皇上的。可惜臣妾手腳慢,隻繡了上頭的龍,祥雲還沒想好繡什麽顏色呢。”
他道:“不拘什麽顏色都可以,你的心意才是最可貴的。”
我側頭道:“皇上身上的一事一物、一針一線都是馬虎不得的,何況如皇上所言香囊是臣妾的一番心意,臣妾更是不願意有半分不妥。”
他聞言也笑了,凝神片刻,目光落在我衣上,含了笑意道:“你身上的淺紫色就很好,繡成祥雲和金龍的顏色也配。”
我道了“是”,笑語清脆道:“紫氣東來,金龍盤飛,果然是極好的祥瑞之兆。”
於是閑閑說著話,手中飛針走線把香囊繡好了。玄淩嘖嘖稱讚了一回,卻不收下,徑自摘下我簪上的明珠收入香囊中,道:“這明珠是你日日戴在鬢邊的,往後朕便把這香囊日日帶在身上,片刻也不離,好不好?”
我低低啐了一口,臉一紅,不再理他。
玄淩仔細環顧飲綠軒,道:“朕在你這裏坐了這些時候,這屋子裏點了三四個炭盆也不如原來的正殿裏暖和——朕正想問你,怎麽不在瑩心殿住著了?”
我微微垂首,輕聲道:“臣妾喜歡飲綠軒的清淨。”
他“唔”了一聲道:“那晚朕和你下棋,軒後種了片竹子,不是雪壓斷了竹子的聲音,就是風過竹葉響的聲音,怎麽能說是清淨呢?這樣晚上怎麽睡得踏實,風寒越發難好了。”
眼中微蓄了一點淚光,勉強道:“臣妾……臣妾無法保住皇嗣實在無顏再見皇上。瑩心殿是皇上和臣妾曾經一同居住的,如今臣妾失德怎還能獨居高殿。臣妾情願居住飲綠軒苦寒之地,日日靜心為皇上祈求能廣有子嗣。”言畢,自己也動了心腸。說這些話並非是十足的真心真意,隻是“子嗣”二字讓我想起了我未出世的孩子和失去孩子後那些涼苦的日子。
如此情態話語,他自然是動心動情的,雙手撫在我肩上,道:“嬛嬛,你這樣自苦,豈不叫朕更加心疼。”他的神色有些茫然的痛楚,“因為朕不在而不願獨居和朕一起生活過的宮殿。嬛嬛,你對朕的心意放眼後宮沒有一個人能及你三分啊。”他撫著我臉頰的淚痕,輕聲軟語道:“朕已經回來,還是陪著你住回瑩心殿好不好?就和從前一樣。”
他刻意咬重了“從前”二字,我仰起臉含了淚水和笑容點頭,心底卻是愴然的。縱然他還是從前那個人,居住著從前的宮殿,而我的心,卻是再不能如從前一樣一般無二了。
這一晚,我沒有再婉言請他離開。他積蓄了許久的熱情和期待爆發了很久,有少年人一樣的急迫和衝動。而我隻是緩緩地承受,承受他浪潮一樣的愛撫和烈火一樣的聳動。
醒來已是如斯深夜。子正方過,夜闌人靜。
瑩心殿的紅羅鬥帳、綃金卷羽一如從前般華貴豔麗,濯然生輝。西窗下依舊一對紅燭高燒,燦如星光。用的是特製紫銅雕青鸞翔飛雲的燭台,燭火點的久了,那冰冷的銅器上積滿了珊瑚垂累的燭淚,紅得觸目。窗外一絲風聲也無,天地的靜默間,唯聽見有雪化時漱漱滴落的聲音,輕而生脆。
殿中暖得有些生汗。我靜靜躺在寬闊的**,他睡得沉,雙手緊緊摟住我的肩,不能動彈。他手臂的肌肉和我胸前**的肌膚因著未幹的汗水粘而熱地貼在一起,潮潮的,讓人心底起膩。
欲望是他的,歡好如水流在身體上流過去,隻覺得身和心都是疲累的。仿佛還是他方才剛進入身體的感覺,**相對下,我身體的反應生疏而幹澀。他的唇是幹熱的,急促地吻著,身體也急迫,這樣貿然進入,讓我有無言而粗糙的疼痛。
麵上還是微笑著,心卻開始遊離了。
不知道女子的身體和心是否是一起的。心疏遠了,身體也成了一個空洞的容器,茫然而寂寞地承受著他的**,卻無法給出真心的悅納,像是置身事外一般。隻是這樣含笑承受著,沒有交融,也沒有歡悅。
眼前的櫻桃色綢羅帳幔安靜垂下如巨大的翼,忽然想起,這樣初一的夜晚,是連月色也幾乎不能見的。風脈脈,雪簌簌,天羅地網,一切盡在籠罩漫天冰雪之中。
我的人生,隻能是這樣了吧!
初二的家宴,我已經盈然坐在玄淩右側,把酒言歡。人人都曉得玄淩夜宿我宮中,直至午時方與我一同來家宴。這一夜之後,我再不是當日那個意氣消沉的莞貴嬪了。左側的尊位依舊是眉目端莊的皇後,敬妃與慕容妃分坐下首兩席,再然後九嬪之首陸昭儀和居於她之下的李修容。因這一日是家宴,又為合宮之慶,隻要宮中有位分的,無論得寵或是失寵,都是濟濟一堂的到了。宮闈大殿中嬪妃滿滿,嬌聲軟語,應接不暇。我含了一縷淡薄的笑坐於玄淩身側,看著座下的嬌娥美娘,忽覺世事的難以預料,不過是去年的春天,我曾經榮華得意,耀目宮廷,而夏雨的崩落帶走了我的孩子,也帶來了我的失意,長秋冷寂,整個宮廷的人都以為我失寵到底,甚至連地位比我卑微的宮嬪也敢對我大加羞辱,而冬雪還未消去,我複又坐在玄淩身側,歡笑如前了。
久不見慕容妃,她的容色沉寂了不少,聽聞她多次向玄淩上表請疏,自辯其罪,言辭十分懇切動容,玄淩看後歎息不已,卻不下詔恕罪。她難免也多了些抑鬱氣,隻是她衣飾華貴姿勢挺拔地坐在位上,那股傲然氣勢和豔麗美態依然未曾散去,這也難怪,她的父兄仍然掌握朝中權勢,而她父兄家族背後,是更加聲勢赫赫的汝南王。玄淩雖未寬宥她,但也不曾加以重罰,可見她若起勢,終究還是有機會的。
我仰頭喝盡杯中的葡萄美酒,冰涼的酒液滑過溫熱的喉嚨時有冷洌而清醒的觸感。失子一事,我已經更清楚地明白,隻要汝南王不倒,慕容氏族不倒,那麽無論慕容世蘭在宮中犯下多大的過失,玄淩都是不會、不能也不敢殺她泄憤的。
我微微看一眼玄淩,王權盛於皇權,身為一國之君,想必他也是隱忍而悲憤的。
我很快轉頭,目光自皇後之下一個個掃過去。敬妃一向與我同氣連枝,我的複起她自然是高興的,彼此也可以加以援手,眉莊更是真心為我高興。陵容一味是溫和謙卑的,臉上亦淡淡的羞澀的笑容,拉著我的手,雙眼無辜而明亮:“姐姐總算苦盡甘來了,可叫妹妹擔心呢。”
我應對的笑是從容的,“安妹妹言重了。”言重的是我的苦還是她的擔心,心內自然分明。她的笑便有些訕訕的,儀態依舊恭謹謙卑。
那一日在儀元殿後聽見的話如骨鯁在喉一般,話中的欲退還進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哪怕她是為了自保,為了固寵,我與她,在內心到底是生疏了。世態炎涼,人心曆久方能見。隻是見到何種地步,就不是我和她所能夠預料的了。
目光與陸昭儀觸碰時,她極度的不自然,很快躲避開我的目光。我泰然地微微一笑,秦芳儀更是坐立不安,如坐針氈。我微笑著將她的不自然盡收眼底,並不打算將她羞辱我一事告訴玄淩。她亦不曉得我重新得勢後會如何對付她,越發不安。我也不理,隻是對著她的惶恐,露出一個極明媚而友好的笑容。而她隻顧低頭,怕得不敢再看我一眼。
數日後,我自皇後宮中請安回來,自上林苑回棠梨宮。雪天路滑,我並沒有乘坐轎輦,隻是抱了手爐,慢慢攜了槿汐的手走回去。冬日冰雪琉璃世界的上林苑並不荒蕪凋謝,除了樹樹紅梅、臘梅、白梅點綴其間,手巧的宮人們用鮮豔的綢絹製作成花朵樹葉的樣子,粘在幹枯的枝幹上,一如春色未曾離開。
我行走幾步,轉入路旁的歲寒閣悠閑觀賞太液池雪景。那是自皇後宮中出來,秦芳儀和曹婕妤各自回宮的必經之地。
果然她們倆先後乘著轎輦經過,見我在側,不得不停下腳步向我問安。
閣中三麵有窗,一麵是門,亦有頂可以遮蔽風雪。隻是閣子狹小,我和槿汐站立其中,又進來了秦、曹二人,便有些擁擠不堪了。
她們的宮人都守在閣外,槿汐拿了鵝羽軟墊請我坐下,我又命她們二人坐。我低頭用長長的護甲蓋撥著畫琺琅開光花鳥手爐的小蓋子,手爐裏焚了一塊鬆果,窄小的空間裏,便有了清逸的香。
曹婕妤神色從容,若無其事和我敘話家常,秦芳儀卻是神色不寧的樣子。我故意不去理會她,對曹婕妤道:“前陣子本宮抱恙,好久沒和兩位姐姐見了,今日不如一起賞雪說話可好?”
曹婕妤笑吟吟道:“本要回去陪帝姬的,可是許久不見娘娘,理應問安奉陪的。”
秦芳儀無奈,隻好道:“娘娘有命,嬪妾不敢不從。”
我唇角微揚,笑道:“這話說得像是本宮勉強你了。”她一驚,忙要分辯,我又道:“其實咱們姐妹多見見、說說閑話兒多好,情誼深了,誤會嫌隙自然也就沒有了。”
曹婕妤略有不解,卻也不問,秦芳儀隻得唯唯諾諾答應了。
從閣子中望出去,整座後宮都已是銀妝素裹,白雪蒼茫之間,卻是青鬆愈青,紅梅愈紅,色澤愈滴。
我遙遙注視一苑的銀白,緩緩道:“這季節裏,倒叫本宮想起一個冬天的故事了呢。”
曹婕妤道:“娘娘博學廣知,嬪妾願聞其詳。”
我道:“仿佛是人彘的故事吧。人彘,也是發生在這樣的冬天呢。”
曹婕妤的笑容一凝,略有些不自在,她顯然是知道這個故事的。秦芳儀卻是一臉茫然,她出身地方糧官之家,教養不多,且是隻好戲文不愛史書的,自然是不知道。
我笑笑道:“哪裏還博學廣知呢,其實本宮也不太記得清了,不如取了書來叫槿汐為我們姐妹念一念吧。”
念的是《史記》的《呂太後本紀》,擇了一段讓槿汐來念,她口齒清晰,一字一字念來娓娓動聽:“呂太後者,高祖微時妃也,生孝惠帝﹑女魯元太後。及高祖為漢王,得定陶戚姬,愛幸,生趙隱王如意。孝惠為人仁弱,高祖以為不類我,常欲廢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類我。戚姬幸,常從上之關東,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呂後年長,常留守,希見上,益疏。如意立為趙王後,幾代太子者數矣,賴大臣爭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廢……呂後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趙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趙王。……太後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輝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
秦芳儀聽著起先還能神色自如,漸漸麵色發白,身體也微微顫抖起來。我注視她的神情,恍若無事一般慢慢解釋道:“漢高祖時,劉邦寵幸定陶戚夫人,冷落皇後呂氏。戚夫人多番奪寵、不顧尊卑藐視皇後,又想以自己的兒子如意取代呂後所生的劉盈的太子之位。如此奪夫奪位的深仇,呂後自然是懷恨在心。高祖死後,呂後恨透了戚姬與趙王如意,首先幽禁了戚姬,罰她穿著囚服日日在永巷舂米,戚夫人為高祖寵幸,哪裏受過這樣的苦楚,於是日日歌唱‘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幕,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裏,當誰使告汝?’”我說到此處,笑言道:“戚夫人真是愚頑,事已至此,寡母弱子猶如飄萍無所依靠,她還這樣歌唱想依賴幼子庇護,豈不知卻是害了自己的兒子。”於是又道:“呂後再遣使者把趙王如意從邯鄲召進京內,縱然劉盈極力袒護這個異母弟弟,結果仍是被呂後毒殺。對於眼中釘,肉中刺的戚姬,呂後砍掉她的手足,挖眼燒耳,灌上啞藥,丟進廁所裏讓她輾轉哀號,稱為‘人彘’,慘不忍睹,戚夫人一代美人淪落至此,真是太可惜了!”
我嫵媚微笑,對著秦芳儀道:“雖然呂後手段殘酷,不過戚夫人也是活該,妄想憑一時之勢奪嫡奪寵,羞辱尊上,便是咎由自取了。亦可見身為女子,呂後記仇也是很深啊。芳儀,你說是不是呢?”
她聽得癡呆,猛然聽見我問,雙手一抖,整個人已經不由自主委頓在地上。我示意槿汐攙一攙她坐好,曹婕妤在旁道:“好端端的說故事聽呢,秦姐姐這是怎麽了?”
我亦道:“正是呢,芳儀又不是這樣犯上無知的人,好端端地多什麽心呢。”我的笑越發柔和:“剛才本宮胡亂解釋了一通,怕是反而擾的芳儀聽不明白,不如讓槿汐再念吧。司馬遷千古筆墨,可是字字珠璣,別辜負了才好呀。”用的商量的口氣,底下的意思卻是不容置疑的。
秦芳儀被硬扶著顫巍巍坐起,身子栗栗作顫。閣中靜得隻聽見她急促不勻的呼吸,臉色蒼白如一張上好的宣紙。
槿汐念得抑揚頓挫,高低有致,講至可怖處嗓音亦有些陰翳沙啞,仿佛“人彘”慘禍曆曆就在眼前,淒慘驚悚不已。秦芳儀聽了幾句,淒惶看著我哀求道:“娘娘恕罪吧!嬪妾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了。”
我淡淡道:“這事兒就奇了。芳儀向來理直氣壯,何嚐有什麽罪了。況且,本宮不過是想聽槿汐給咱們念個故事而已。”我隨手摘下鬢上斜簪的一朵紫瑛色複瓣絹花,目光盈盈看著她,手中隨意撕著那朵絹花。絹帛破裂的聲音是一種嘶啞的拉扯,這樣驟然的靜默中聽來格外刺耳。
她滿麵驚恐地望著我,道:“嬪妾……嬪妾隻是聽從陸昭儀的差遣而已啊!娘娘……”
我似笑非笑,頭也不抬,隻道:“是麽?無論什麽事以後再說,本宮現在隻想聽聽這‘人彘’的故事。隻是司馬遷雖然下筆如神,卻不知真正的‘人彘’是什麽樣子呢。本宮倒是很好奇。”
我刻意咬重“人彘”之音,眼風在秦芳儀臉上厲厲剜過,嚇得她整個人倚在閣子的柱子上,綿軟抖縮。我也不理會,隻是目示槿汐繼續再讀,方讀至第二遍,忽然聽得“啊”的一聲慘叫,秦芳儀整個人昏了過去歪在了地上。
我漠然瞧她一眼,道:“原來膽子這樣小,本宮以為她多大的膽子呢,不過就是個色厲內荏的草包!”我用絹子拭一拭鼻翼兩側的粉,隨手把手中破碎的絹花擲在她身上,淡然道:“秦芳儀身子不適暈了,把她抬回去罷。”
宮人們都遠遠守在閣外,聽得呼喚,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慌忙把秦芳儀帶走了。槿汐也趁勢告辭出去。
曹婕妤見眾人走了,隻餘我和她兩個,方笑意深深道:“殺雞儆猴——雞已經殺完了,娘娘要對嬪妾這個旁觀的人說些什麽呢?”
唇角輕柔揚起:“和曹姐姐這樣的聰明人說話真好,一點都不費力。”
她容色如常,和言道:“娘娘不是一個毒辣刁鑽的人,即使秦氏得罪了娘娘,娘娘大可以把她送去‘暴室’發落,何必費這番周折呢?不過是想震懾嬪妾罷了。娘娘有什麽話請直說吧。”
我整一整鶴氅上的如意垂結,靜靜笑道:“曹姐姐九曲心腸一向愛拐彎抹角,忽然要和你直接爽利地說話,還真是有些不習慣呢。”我停一停:“前些日子本宮感染風寒,每每薦了皇上去曹姐姐宮裏,曹姐姐可還覺得好麽?”
她道:“娘娘盛情,嬪妾心領了。隻是皇上人在嬪妾那裏,心思卻一直在娘娘宮裏,時常魂不守舍。”
我道:“曹姐姐冰雪聰明,自然知道皇上是否來去你宮中,都是本宮言語之力。其實曹姐姐也不必十分在意皇上的心在誰那裏,俗話說‘見麵三分情’,隻要皇上時時肯去你那裏坐坐,以姐姐的聰慧皇上自然會更中意姐姐的。”我略想想又道:“為了慕容妃貶謫的事也很連累了曹姐姐,更是冷落了溫儀帝姬。皇上似乎中間有半年沒去姐姐你宮裏了。其實姐姐受些委屈不要緊,重要的是帝姬,若從小失了父皇的寵愛,將來可要怎麽打算呢。”
曹婕妤神色一變,道:“是嬪妾當日目光短淺,沒有學良禽擇木而棲,以至今日寥落,無所怨言可說。”
我微笑道:“姐姐可不要自怨自艾,帝姬的前程可都還要姐姐去為她爭取。從前呢,世事如此,姐姐選擇跟著慕容娘娘也不算是目光短淺,當日要追隨她,可也是不容易的吧。隻是現在,姐姐還被宮中人視為慕容一黨,可要怎麽好呢?不過也還好,皇上是念舊情的人,不是也沒把慕容娘娘怎麽樣麽?”
曹婕妤目光清越,望著我良久道:“娘娘心裏比誰都清楚,慕容娘娘遲早要敗落,不過是時機而已。嬪妾也很愁苦自己的將來,隻求不要被牽累便好。”
我了然道:“慕容娘娘性子急躁決絕,曹姐姐一向的日子也不太好過吧。當日的木薯粉一事姐姐明知道本宮是冤枉的,自然也知道是誰利用帝姬生事——可憐帝姬小小年紀就要受這般苦楚,當真是叫人心疼……”我心腸微軟,“身為母親要眼看自己的孩子受這樣的苦楚,想必心裏更難過吧?”
曹婕妤眉心微動,矍然變色,再抬頭眼中已有一絲淚光,感歎道:“可是若不是她襄助,當年嬪妾還怎麽有生下帝姬的命。”
我點點頭,繼續道:“慕容妃自然對你有恩,可是後來種種,她可是利用曹姐姐親生的帝姬為自己奪皇上的寵,甚至把帝姬帶在自己身邊不讓你這個生母親自撫養——其實姐姐多有智謀,不在慕容妃之下,跟隨於她也不過想自保而已。”
她無限喟歎:“隻可惜……”
我接口道:“曹姐姐是個再聰明不過的人,洞察世事,所以很早就曉得慕容妃不可依靠,私下也肯幫一幫本宮,當日慕容妃查抄存菊堂,姐姐若肯出言阻攔,本宮也就不能設計令她失寵了;而淳妹妹失足落水之事,也是姐姐對本宮有所提醒——本宮不是個不知恩的人。”
她道:“嬪妾也是惟命是從,怎有心力違抗當時的慕容娘娘呢。隻是淳嬪是無法救回了。”
我正想尋求這長久的疑問,便道:“當日淳嬪究竟是為何失足?”她欲言又止,我心中焦急,臉上卻可有可無的樣子,道:“姐姐若無心,不說也是無妨的。”
她微微躊躇思索,道:“慕容妃不過是妒忌淳嬪年少得寵,又是和娘娘你一路,所以要剪去娘娘你的羽翼。”
“所以她就這樣急不可耐了嗎?也不怕皇上追究?”
“慕容妃一向目中無人,殺幾個嬪妃又算什麽,何況這樣的死法根本不落痕跡。”她頓一頓,覷著我的神色,小心道:“其實那日淳嬪去撿風箏,無意看見了慕容妃與汝南王的人私下來往,慕容妃才急於滅口。”
我倒吸一口涼氣,震驚之下耳上的金珠微微顫動。慕容妃有汝南王撐腰是眾人皆知的事,隻是他們竟然在宮中互通消息,結交外臣可是不小的罪名。
曹婕妤見我出神,試探著道:“娘娘?”
我回神,如常微笑道:“曹姐姐從前迫於立場,不得已才與本宮為敵,這是情有可原的。曹姐姐誕育帝姬,功勞不小,怎麽說都應該和欣貴嬪和平起平坐。可是在慕容妃身邊多年,卻連一個無知輕狂、沒有子女的麗貴嬪都不如,真叫人惋惜。”我又道:“如今就算慕容妃肯幫你也是有心無力,曹姐姐真要這樣落寞宮中麽?何況生母的位份高低,對子女的前程也是大有影響的。”說完,我隻別過頭觀看雪景,留了她慢慢思索。
須臾,曹婕妤鄭重拜下,朗聲道:“嬪妾願為牛馬,為娘娘效勞,但求娘娘可以庇佑嬪妾母女,嬪妾感激不盡。”
我自心底微笑出來,有這樣一個盡曉慕容世蘭底細的智囊在身邊,我便更有十足把握。於是親自伏下將她扶起,“其實本宮早就對曹姐姐有欣賞傾慕之意,今日得以親近自然是十分高興,不如回本宮宮中,一同暢敘一番可好?”
曹婕妤長長鬆一口氣,笑容滿麵:“娘娘盛情,嬪妾求之不得。”
我澹然回頭,歲寒閣外冬寒尚濃,但焉知不是春意將至之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