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溫紹卿初見程皇後,還是在軍中,那時他還僅僅是個遊擊將軍,為了拖住閻更平,程皇後率領一萬人馬駐守濟南,他就是駐軍中的一名將領。
彼時,程皇後不過二十多歲,瘦弱纖麗,披著灰藍色的披風,眉宇間堅毅肅然,眸子中有著睿智清明的光亮。被困的三個月中,城中糧草殆盡,甚至弓箭滾石都用完了,程皇後親自上城樓督戰,遇見受傷的士兵,還親切的慰問,甚至將供給自己吃的米飯贈給了餓得頭暈眼花的戰士。
正是因為她這種禮賢下士的親善,極大的鼓舞了戰士的士氣,餓著肚子也堅持守在城樓上的士兵們,已經完全忘記了他們戰鬥的初衷,是為了去京城幫助烈王奪取皇位,奪取一場富貴,這個時候,他們完全是為了他們的主母而戰的。
當城中的馬和糧草都已經吃淨,甚至樹皮都被剝的一幹二淨,已經有人提議要吃女人和老人了,程皇後決然的站出來,指揮士兵用水澆在城頭,那年的冬天特別的冷,水澆到城牆上形成了冰,整個濟南城成了一座冰城,閻更平的士兵多是南方人,衣衫單薄,很多人抗不過寒冷死去,進攻的士兵根本無法攀援在布滿冰的城牆上,駐兵不費力氣就可以抵抗閻更平士兵的進攻。甚至在半夜還可以出去偷襲劫營,弄回許多糧草來。
戰鬥的最後時刻,閻更平部和趕來援助的援軍展開了激烈的廝殺,那是一場極為殘酷的戰鬥,以援軍和閻更平部隊共死傷七萬人告終,在城頭觀戰的程皇後被一隻流矢所傷,是站在她身邊的溫紹卿及時的拉了她一把,程皇後傷了手臂,溫紹卿傷了肩膀
。
很多年之後,溫紹卿依然記得,那個站在城牆上麵容冷肅,長身玉立,衣袂紛飛的女子,血色蒼茫的夕陽和斑駁古老的城牆形成暗沉磅礴的巨大背影,那個女子站在那裏,宛如一彎秀麗清瘦的月,不合時宜的美好。
他不知道是,此刻,那新月一般美好的女子,正奄奄一息的躺在朝陽宮堆錦圍翠的榻上,她的身邊跪著二十二歲的太子。
大概是因為回光返照或者什麽的,已經昏迷了四五日的程皇後此刻倒顯得有了些精神,她吃力的從榻上坐起來,吩咐跟了她一輩子的婢女喜姑為自己梳妝打扮。
太子遲疑的勸阻:“母後,您的身子”
“左不過是這樣了,母後想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的走”程皇後換上的不是皇後的明黃色龍鳳雲紋大衫,居然是尋常百姓夫人常穿的孔雀藍西番蓮花紋通袖小襖,下麵一條珍珠白百褶裙,頭發也梳成牡丹髻,隻簪了幾隻精致的簪子,一朵珍珠攢成的蓮花,連皇後的九鳳七龍冠都沒戴。
太子有些迷惘,程皇後卻自在的坐在椅子上,拉著他的手笑道:“好孩子,母後就要走了,有兩件事要拜托你。”
太子茫然而悲痛的的看著程皇後。
他自幼在程皇後膝下長大,皇後對他視如己出,在這森冷充滿鬼蜮的皇宮內,這個瘦弱的女子為他撐起了一片天空,她教導他,愛護他,疼愛他,她為他做了一個母親所能做到的全部,甚至當他十一歲知道自己並非母後親生的時候,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母後怎麽能不是他的親生母親?
程皇後摸著他的頭,目光中充滿這慈愛和不舍:“第一件事,你要記著,母後想葬在茂陵。”
太子大驚,茂陵是曆代宮妃安葬的地方,當今的昊玄帝已經為自己修好了陵寢——昊陵,程皇後是昊玄帝的嫡妻,理應與昊玄帝同葬。
“母後?為什麽?”他惶恐的看著母親。
程皇後淡淡的道:“我說過,與他死生不複相見,就算是死了,我也不想再見到他了。我已經寫好了遺折,等我去了,你就將我的遺折交給你父皇,他願意就罷了,若不願意,等你登上皇位,你再將母親遷出來,葬在茂陵就好。”
太子無聲的哭了,半晌才點點頭:“母後,兒子聽您的。”他知道母後恨父皇,為了舅舅的死,母後已經整整五年不曾見父皇了,沒想到,到今日,居然不想跟父皇葬在同一個陵寢,寧願自降身份,葬在茂陵。
他抬頭看著眼前的女人,長期的病痛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體力和精力,她看上去蒼白憔悴,仿佛秋日裏最後一朵芍藥,謝盡芳菲。可幾百年如此,她的風姿仍然是雍容華貴的,那是上位者俯視眾生的強大自信,即便在最後的時刻,仍然安靜從容,坦**平和,沒有一絲麵對死亡的恐懼和慌亂。
“第二件事,母後去了,你拿著這支步搖去清心庵找你的生母林賢妃,告訴她,我沒有辜負她,我盡力了!”
太子一驚,他從未見過他的生母,在他的生命中,林賢妃幾乎是一個隱晦的不可提及的詞匯,雖然他知道那個生下他的女子,是鎮江林家長房嫡女,據說風華絕代,國色無雙
。可他從未見過她,他身邊的人也從來不敢提及她。
大約是知道他的迷惑,程皇後微笑著道:“你的生母,不僅美麗,而且聰明絕頂,是後宮中不可多得的女子,按理說我們應該是敵人,她高貴的出身,美麗的姿容,是我最大的敵人,可很奇怪,我很喜歡她,甚至是欣賞她的。她入宮後我們常常在一起手談,她的棋下的極好,人也聰明,我們很談得來。她懷了你以後,朝中就有大臣跟皇上提起,我身為皇後可無子,而林氏出身高貴,素有賢名,若能誕下皇子,請立她為皇後。你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十分憂慮不安,來找我,說她從無僭越之意,我沒有怪她,沒有她,還有別人,我不過是個武將之女,出身不高,也沒有子嗣,在這深宮之中,亦不過孤苦一生而已,皇後之位又能怎樣?我坐在這個位置上得到的除了虛名就剩下無盡的寒冷和寂寞,我一點也不覺得好,我說沒關係,她要想要,我立刻就讓給她,我去皇家寺院出家去,可你生母太聰明了,她說她要是坐上皇後的位置,而誕下龍子,皇帝必然要疑慮,那麽要麽你被你父皇疑心,要麽林家敗落,這兩者她都不想,所以她生下你之後,就向皇上請求去清心庵修行,為國祈福,將你抱給我撫養。她請求我撫育你長大,不求你真的能登上皇位,隻求你平平安安的長大就好。”
程皇後喘了一會,接著道:“我和你母親約定,有事情就拿著這支步搖去見她,這二十二年來,我從沒讓人去過,現在,將這步搖交給你,去看看她吧,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怪她,可你知道嗎,你生母以韶華之年,常伴青燈隱忍孤單,也全是為了你。”
太子眼淚滾滾而下,心裏說不出的疼,自己的生母和養母,一個為了他,常伴古佛,一個為了他殫盡竭慮,油盡燈枯,他的平安成長之路,原來是踏著兩個女子一生的心血。
皇後憐愛的看著他,摸了摸他的頭發,輕聲道:“癡兒,癡兒,別哭,我感激你母親,若沒有你,這深宮漫長的日子,我如何熬的過來呢?隻可惜,不能再見她了”
程皇後喘息了半晌,轉過頭吩咐:“扶我起來,讓我再看看外麵。”她扶著喜姑的胳膊站了起來,大概因為太久沒有走路了,她的步伐看上去有些亂。
窗外是一輪皓潔光亮的圓月,清輝千裏,皇宮中所有的屋舍飛簷都在這月光裏泛著瑩瑩的清輝,巨大的暗影中佇立著森然靜默的守衛,和猙獰的石像。那便是皇宮的兩麵吧,光豔華貴之後,是冷酷森寒。
程皇後貪婪的看著這一切,此生最後一次,之後便是生死兩茫茫吧?
忽然轉過頭說:“喜姑,還記不記得年輕時咱們最愛唱的歌,你再唱一遍,給我聽”她的身子太弱,終於站不住了,卻仍然舍不得那窗外的月光,就讓人扶著靠在貴妃榻上。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幸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喜姑的嗓音清麗婉轉,這首《南鄉子》唱的清幽動人,那歌聲悠然的穿過幾道宮門,驚動了站在朝陽宮外的昊玄帝。
本來準備進去的昊玄帝忽然停住了腳步,臉上露出了茫然憂傷的神色來,身後伺候的大太監粟辰躬身向後退了一步。
這支曲子,在很多年前,他曾經聽過。那時他還僅僅是個不得誌的烈王,封地貧瘠,母親身份低微,不得聖寵,他的婚事還是在他十九歲的時候皇帝才想起有這麽個兒子,賜婚的對象是個三品武將之女,容貌才情都不出眾
。
可那一日,他心煩意亂的回到王府,無意中聽見這支曲子,唱歌的女子嗓子清亮甜美,有一種欲說還休的韻味,他好奇起來,循著歌聲找過去,看見他新娶的王妃和丫鬟坐在臨床大炕上一邊繡針線一邊唱著小曲,不端莊,不高貴,散漫的如同普通的貧家小女子或是江南荷花池邊采蓮的女子,可那小女子不染塵埃的天真爛漫讓他一下怦然心動。
那之後的很多年裏,他們恩愛不疑,歲月靜好
從什麽時候起,這份恩愛變了味道?
“宮中千門複萬戶,君恩反覆誰能數,君心與妾既不同,徒向君前作歌舞”
深宮二十幾年,她從那個神采飛揚堅忍不拔的女子,逐漸成為憔悴冷肅的婦人
不是不知道她的哀怨,不是不知道她的絕望,可他不僅僅是她的夫君,也是這個國家的主宰,他需要平衡前朝的勢力,就需要充實後宮,需要家世高貴不凡的女子,開始他對她還有些愧疚,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心冷硬了起來,他不再常常想起他的妻子,不再想起自己曾經暗暗發誓要對她好,甚至在諸多鮮豔明媚的目光中,那抹慘淡的笑容已經成為身後模糊的影子
那日,他的妻子站在禦書房,冷笑著看他,手中捧著一個托盤,裏麵是一副染著鮮血的盔甲。
“這是我兄長的盔甲,我兄長五人,四人在嘉文之亂中為陛下戰死,隻有大哥活了下來,如今也死了,陛下,程家子侄一輩,再也沒有出眾的孩子了,我程氏一門終於沒落了,你可放心了嗎?”那女子的笑容、話語,仿佛淬了毒的冰刀,一片片的向他襲來:“棄捐篋笥中
恩情中道絕,你我夫妻從此恩斷義絕,我和你死生不複相見!”
他惱羞成怒,幾乎咆哮著要廢了她,可那女子決然而去,再不回頭。
再不回頭,永不回頭。
今夜,接到內侍稟報的昊玄帝心裏一沉,程皇後醒了,可他卻沒有絲毫高興,他有一種預感,他的妻子怕是回光返照了,急匆匆的帶著侍從趕來,卻在宮門外徘徊猶豫,她,說過,死生不複相見,此刻,她怕是也不會見他的,那個女子,外表纖麗,骨子裏卻激烈決然。
朝陽宮內,程皇後在喜姑的歌聲中從容的微笑,拉著太子的手輕聲的叮囑:“記住母後的話,不要在你父皇麵前顯露你的才幹,他是個疑心最重的人,你隻管做個平庸純孝的兒子,讓你兩個哥哥鬥去吧,哪怕翻了天,也與你無關,你作壁上觀就是了,知道嗎?”
“兒子謹記母後教誨。”
“好孩子,母後不能再陪你了,好好的,你以後要好好的”程皇後慢慢的閉上眼,永遠的,睡去了。
喜姑的歌聲戛然而止,一聲高亢悲痛的聲音響徹宮門“皇後薨逝!”
永嘉二十七年,皇後程氏薨,史稱孝慧淳皇後,淳皇後是大金曆史上唯一一位葬入妃陵的皇後,她的生和她的死都是那樣壯烈傳奇,充滿了與眾不同的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