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轉眼就是冬至,貞娘意外的接到了元敏的書信,言到幾日後和夫君來嘉定的佛光寺拜佛,並要來府上做客幾日。
有朋自遠方來,貞娘異常歡喜,讓廚房準備了很多元敏喜歡的點心和飯菜。
三日後,元敏果然攜夫君林致雍到訪。
貞娘和一家大小在碧溪園門口相迎。
幾輛輕油小車安靜的停在門口,幾個仆從下來放了條凳,一個身材高瘦挺拔的青年率先跳了下來,回身接了一個穿著紫貂領白色披風的女子下來,雪膚花容,氣質高貴,正是元敏,貞娘忙迎上前:“敏姐姐,可盼到你了!”
元敏見了貞娘,眼眶先是一紅,忙低下頭克製了一下道:“好妹妹,姐姐日盼夜盼,總算見著你了,來,這是你姐夫,我的夫君。”
貞娘忙上前一福:“姐夫。”
林致雍目不斜視的還禮,然後兩口子帶著一眾仆從見過許懷安、杜氏兩口子。
元敏乃是國公府的大小姐,林致雍也是士族大家的公子,兩人的身份要遠比許懷安高貴很多,可在兩人麵前,依然以子侄的禮節拜見,可見對兩人十分尊重,許懷安心中十分得意喜悅。
元敏被貞娘接到了自己屋裏,林致雍被許懷安和杜石頭、杜大壯接到了淇水小築。杜氏和龍姨娘當然要給眾人張羅飯食,安排住處,忙的不亦樂乎。
貞娘拉著元敏坐在寬大的羅漢**,後麵靠著大紅色喜鵲登枝的迎枕,中間的小桌子上擺滿了各色小吃,花生粘、豆沙青團、芝麻糖球、核桃酥烙,貞娘給元敏倒了一杯熱茶:“嚐嚐,今年新製的桂花烏龍,我用了去年梅花上麵收集的雪水煮的,姐姐嚐嚐味兒怎麽樣?”
上下打量了一下元敏,十七歲的少女初成婦人,青澀中有了幾分成熟的嫵媚,穿著一件半新的深紅色雪緞通袖夾襖,上麵繡了牡丹暗紋,下麵是一條珍珠色馬麵裙,壓腳處繡了四重石青色雲紋,頭上梳了追月髻,隻戴了四五隻累絲彩蝶寶石扣,一個珍珠發箍,看上去十分素淨雅致,淡掃娥眉,櫻唇上點了些胭脂,看上去容光嬌豔,隻是眉宇間有幾分清愁,貞娘頗為不解,元敏新婚不過一年,怎麽眉梢眼底竟有了幾分愁意?
她揮揮手,讓丫鬟們都退了下去:“你們都下去吧,讓我和姐姐說會子體己話。”
元敏到了貞娘這裏,想是全然放鬆下來,也不顧世家小姐的禮儀,放鬆自己靠在迎枕上,喝了一口熱茶,笑道:“還是你這兒舒服,我瞧著你這園子都快趕上我們京城的王府大小了,你那舅父是在北邊淘了金礦了吧?”
“金礦倒談不上,發了點小財倒是真的,說是跟瓦剌人羅刹人買賣了些馬匹和毛皮,還有寶石,人參什麽的。”
元敏是個公卿人家的小姐,對這些買賣上的事物不懂什麽,聽了也就是那麽聽著了,並不上心。
倒是仔細的看了看貞娘,不過一年不見,身子長高了好些,容貌也長開了,柳眉杏眼桃腮雪膚,穿著件蜜合色的小襖,藕荷色挑線裙,眉目轉盼留情,菱口似笑非笑,端的是一個豆蔻芳華、嬌媚俏麗的少女了。
不由感慨:“不過一年的光景,妹妹已長大了,快及笄出閣了吧?”
“定了明年我十五周歲及笄,八月初六的婚期,原想著到時候寄帖子給你呢,怎麽知道你竟自動送上門來了,正好,到時候你可來給我送嫁才是!”貞娘遞了一塊九珍糕給元敏:“嚐嚐這個,我們這的魁元樓做的,你不愛吃太甜膩的東西,這點心不甜不膩,還有些奶香,味道剛剛好。”
元敏嚐了嚐,笑道:“果然,你自小就擅長廚藝,品評的東西果然都是好的。你放心,你出閣,我定然要來送的,你當真就定下了你表哥了?”
貞娘不解:“怎麽了?”這訂婚的事還可以說換就換的嗎?
元敏端正的坐好,忽然麵容一肅道:“我哥哥捎信來說,有貴人在打聽你,似乎關注你許了人家沒有,我哥哥的朋友正好就是禮部的,問了我哥哥,說你許了人家,對方也沒說什麽,就罷手了!”
“貴人?”貞娘有點懵,自己一個小小縣令的女兒,容貌算是上乘,可也不至於傾城,哪裏來的貴人打聽?實在莫名其妙。
元敏見貞娘一臉茫然,取笑道:“你這丫頭啊,八成不知什麽時候招惹上了桃花,我聽了也覺得納悶,可你已經許了人家,就算是貴人也不可以的,何況,寧做窮人妻,莫做貴人妾,我瞧著你那表哥也是個一表人才的青年,看著氣質不錯,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封妻蔭子。”
貞娘笑道:“封妻蔭子我倒不奢望,隻希望安安生生的過日子就是了!”
元敏看著貞娘忽然歎了一口氣,低下頭神色有些黯然。
貞娘看了她一眼,道:“吳縣的普濟寺素來香火鼎盛,姐姐要拜佛,何至於到嘉定來?我觀姐姐似乎有心事在懷,不如說給妹妹聽聽吧!”
“你也看出來我有心事?”元敏苦笑一下。
貞娘安靜的答道:“接到你的帖子我就知道了,你是特意來這看我,想跟我說點什麽的吧?”
元敏咬了咬嘴唇,目光有些茫然。
“姐夫對你不好嗎?”可瞧剛才接元敏下車細心關懷的模樣不似作偽啊?
“他對我很好,很好”元敏似乎終於找到了突破口,拉著貞娘將這一年來的委屈盡訴了一番。
原來,元敏嫁到林家後開始過得還不錯,夫婿林致雍體貼溫柔,府上人敬她是國公嫡女,對她尊重有加,隻是婆婆周氏是個萬事不管的木雕泥塑人兒,整日在佛堂裏呆著,家中的中饋全由謝姨娘把持著,老婦人謝氏對這個侄女十分維護,成親後不久就跟元敏說:“按說你是長子嫡孫的媳婦,這中饋原該交到你的手上的,隻是一來你年輕,沒什麽經驗,二來你們當前最要緊是生個孩兒才好,等孩子生了,你也得閑了,再讓謝姨娘將中饋交給你。”
元敏還能說什麽呢,謝老婦人對侄女雖然維護,但對嫡嗣更為看重,對元敏的身子一直非常關注,三五不時就打發媽媽來看看,弄得元敏對自己懷孕的事也著急了。
林致雍如今對元敏十分上心,一個月大半個月都宿在她房裏,原先的兩個通房隻在元敏月事來的時候才服侍他,可就這樣元敏還是沒有動靜,謝老夫人就著急了,燒香拜佛的到處求方子,元敏對自己遲遲沒有身孕,十分懊惱,心情也就一直不好,偏偏大少爺致柏,五少爺致和都早早就有了自己的長子,致和甚至連庶長子都有了,謝姨娘對此十分得意,常常帶著兩個孫子在謝老夫人哪討好兒賣巧,又一次丫鬟甚至聽到謝老太太跟謝姨娘抱怨:“我就說不要攀高枝,老爺非看重媳婦娘家的身份,誰知竟娶了這麽一個不會下蛋的雞,她那婆婆就是個煙不出火不進的木頭,當年也是高門世家出來的,說什麽名滿大金的才女,一臉的清高,我瞧著也就那麽回事,費勁巴拉的才生了一個兒子,就再也沒了動靜,幸好娶了你,才我們老林家多了幾個枝葉,不然可怎麽是好?”
到了八月,老夫人終於忍不住了,讓元敏自己選兩個丫鬟開了臉給林致雍做通房,這可是打媳婦臉的事,新娘子過門才一年,就要給相公納了通房,腦袋再不靈光都能想到新媳婦不怎麽受婆家待見。好在林致雍對元敏的處境十分心疼,跟老夫人磨了很久,才讓老夫人同意,讓元敏出門去嘉定上香求子。其實主要是林致雍見元敏心境愁悶,怕她悶出病來,又知道元敏的手帕交正好住在嘉定,才借著由頭帶了元敏出來走走。
“貞娘,我,我真的覺得心裏憋屈的難受,我······”元敏是國公府的大小姐,老夫人跟前長大的,就是進宮裏走動也隻有人人尊敬的,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說著說著眼眶一紅,珍珠般的淚珠子就掉下來了。
貞娘歎了口氣,拍了拍元敏的手,子嗣上麵的事,她這個外人可真是沒法子了,隻能勸道:“姐姐進門不過一年,沒動靜也沒什麽,哪裏就急成這樣子了?隻是府上的老太太盼著重孫子,心急了些,也是有的,你萬不可因為這樣就整日自怨自艾,弄垮了身子,得不償失!”
大金國對嫡庶之分雖然分明,卻也不如前朝那般森嚴,因為當今聖上昊玄帝就是庶出之子,就連皇後程氏也是庶出之女,因而大戶之家裏也慣有那沒有嫡子就由庶出長子繼承家業的情況。很多主母因為膝下無子,都會抱養小妾的孩子,上了宗譜收在膝下養著,當成嫡子。
貞娘揣度著周氏很不得老太太歡心,難免就連累了林致雍也不受老太太喜歡,之所以這般催促,八成是有什麽其他的心思,隻是這樣人家的事情,就算是心裏明白也隻能裝著糊塗。
又勸了幾句,卻聽見外麵丫鬟說龍姨娘來了,貞娘忙讓請進來,自從龍姨娘進了門,杜氏就拿著她當嫂子看待,雖說名分上隻是個姨娘,可杜氏心地淳樸,沒那麽多尊卑觀念,什麽事都叫著龍姨娘,尤其她出手給女兒治了病,杜氏簡直不知該怎麽感激好了,龍姨娘是苗女,更是個沒有心機城府的,對杜氏也是一盆火似的好,拿貞娘姐弟倆更是當親生的似的疼,前些日子差點要把純哥收了當徒弟,傳授他一些用毒的訣竅,把杜大壯嚇了一大跳,自己妹妹就這麽一個兒子,許家就這麽一個根苗,心尖眼珠子似的寶貝,人家還指望著純哥兒將來考個功名下來呢,哪裏就跟個江湖中人學什麽用毒去了?
簾子一挑,龍姨娘端了一個大盤子笑盈盈的走了進來,笑道:“大小姐,這是太太剛烙好的蔥油豬肉餡餅,怕涼了不受吃,趕著讓我給你送過來了,那邊的餡餅,是石頭給送過去的,讓大家先墊墊饑。”貞娘忙接過來笑道:“我娘親自下廚了?謝謝姨娘了!”其實原本可以打發個丫鬟送來的,隻是龍姨娘好奇這國公府的大小姐長什麽樣,才自告奮勇的親自送來了。
繡春忙從小廚房拿了蘭花小碟,烏木包銀筷子送了上來,貞娘親自夾了一個給元敏:“姐姐嚐嚐,我娘烙的餡餅是咱們北方的口味,比江南的味道濃厚些。”元敏忙謝過,小小的咬了一口,外酥裏嫩,濃香撲鼻,讚道:“好吃,嬸子的手藝還是這般好!”一回身,卻見那龍姨娘眼珠子亂轉,笑嘻嘻的瞅著自己,這是很不合規矩的,身為一個姨娘,就等於是一個下人而已,這麽看著主人的客人是很沒禮數的,隻是看見貞娘待這位姨娘親切,不好意思說什麽,隻好低了頭,繼續吃。
貞娘是何等有顏色的人,忙介紹道:“讓姐姐見笑了,我家這位龍姨娘是我舅舅新納的姨娘,出身苗家,不太懂咱們漢人的規矩,她性子天真質樸,很得我母親喜愛。”
元敏忙坐直了身子,笑道:“哦,原來如此,初次見麵,這個就當給姨娘的見麵禮吧!”她從懷裏摸出一個湖藍色的岫玉玉佩遞了過去,玉的質地清透,看著就是上好的東西。龍姨娘接過來,道了謝,拿在手裏看了又看,似乎十分喜愛,貞娘笑道:“姨娘喜歡這個玉佩?”
龍姨娘笑道:“我出身苗疆,我們那裏生產玉石,這個玉佩很通透,很好,我很喜歡。”元敏見她果真言辭天真,甚至不懂以她的身份應該自稱奴婢,搖了搖頭,但見她神色真誠,想來是真的很喜歡,笑道:“姨娘喜歡就好。”送人東西送到了人家的心頭好,任是當麵看禮物是不知規矩的,也難以讓元敏不喜歡。
龍姨娘又看了看元敏,忽然道:“聽說你來這裏是為拜佛求子的,那你為什麽要在身上掛著避孕的東西?”漢人真是十分奇怪,為什麽要幹自相矛盾的事情呢?
她拿著玉佩準備走人,沒看見貞娘和元敏臉色同時大變,貞娘一下子從**跳了下來,也顧不得自己沒穿鞋,拉住龍姨娘急切的問:“姨娘慢走,把話說清楚,什麽避孕的東西?”
龍姨娘嚇了一跳,反手拉住貞娘:“你這是怎麽了?快上**坐著去,涼著腳怎麽辦?你病剛好,這江南地方最是陰冷潮濕,地氣寒涼,冰壞了你,快上去!”
貞娘忙坐到**,手卻沒撒開龍姨娘,見元敏臉色慘白,整個身子都簌簌發抖,忙急切的問:“你剛剛說我敏姐姐身上掛著避孕的東西?是什麽?”
龍姨娘納悶的指了指元敏裙子上掛著的一個紅色瑪瑙石榴佩:“那個不就是嗎?那是紅麝珠子雕出來的,你離近了聞一聞,有股子淡淡的香味,它的紅色也不是半透明的紅色,是紋理深濃的紅色,這紅麝有避孕的功效,我見你掛著它還要拜佛求子,挺奇怪的,就多嘴問了一句,怎麽了?”
元敏一把拽下那個石榴佩放在鼻端仔細的聞,果然有一點淡淡的香味,她渾身戰栗,麵如白紙,眼睛裏似乎一下子沒了光彩,木然的看著貞娘,裂出一個苦澀的笑來:“這個石榴佩是我祖母給我陪嫁,我祖母,怎麽可能害我?怎麽可能?·······”
貞娘拿過石榴佩仔細的端詳,這石榴佩做工十分精細每一個籽都刻的栩栩如生,上麵的葉子還是用翡翠雕就的,深紅碧綠相互輝映,看上去華貴精致,一看就是大家高門才能用的東西,石榴多子,很多人家的新嫁娘都會有這麽一兩件與石榴有關的東西,這是娘家人希望女兒多子多孫、福壽綿長的意思。
“老夫人賞你的?是新物件還是原就有的老物件?”
元敏一震:“祖母說是老物件了,是我母親的陪嫁。”
貞娘又仔細的看了一番:“這是假的,有人掉了包。”她拿起那石榴佩上麵的絡子:“你瞧,這絡子上的痕跡有兩個,舊的那個已經發了黃,新的痕跡在舊痕跡的外麵,這石榴佩雖然做的一摸一樣,可還是有些微的差別,所以才會有兩道痕跡。”
元敏死死的咬著下唇,臉色變的鐵青:“是誰?是誰這麽惡毒?”
貞娘低下頭想了想:“敏姐姐,那兩個通房可還用著避子湯?”元敏茫然的搖了搖頭:“我過門半年,老太太就讓停了。可她們來也沒有動靜!”
貞娘搖了搖嘴唇,思忖片刻,抬頭看著元敏道:“姐姐,我這位龍姨娘原是行走江湖的,號稱毒娘子,對毒藥很是精通,我想讓她給姐夫瞧瞧,可好?”
“你是怕這人不止在我身上下了功夫,連相公也沒放過?”元敏柳眉倒立,連連冷笑:“好,好個林家,妾室當家也罷了,竟然連我們兩口子都算計上了,好·····”
龍姨娘聽了半天,總算是明白了,這大戶人家的彎彎繞怎麽這麽多?還有人這麽缺德?為了自己的利益不讓人有子嗣,一時間也動了俠義心腸。
“你把手腕子給我,我給你號號脈瞧瞧!”
貞娘又道:“姐姐身邊的人可能被人收買了,這事如今還是瞞著些好,一會那幾個丫鬟都別跟著,隻讓乳娘跟著就是!”
元敏伸著手腕讓龍姨娘號脈,點點頭:“好妹妹,多虧你的心細,我此刻心亂如麻,煩勞你替我應對一二。”
貞娘點頭,讓繡春將元敏跟來的丫鬟讓到別的屋子,好吃好喝的款待,隻讓乳娘歐氏過來,拉到一旁悄悄的將這事說了,歐氏是元敏母親的貼身丫鬟,自己的兒子出生就死了,待元敏猶如親生,聽了這個信不次於晴天霹靂,半晌才回過神來,咬牙切齒的道:“這群天殺的王八蛋,我們國公府還沒倒呢,就敢這麽算計我們姑娘,我便豁出去性命,也要她們現了元身。”
貞娘忙道:“大娘切不可露了口風,我瞧著像是身邊的人調換了那石榴佩,隻怕還要查一查,此刻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咱們再看看才是!”
歐氏點頭,眼圈又一紅道:“多虧了許小姐啊,你說說,我們姑娘怎麽這麽命苦?我們小姐早早的就去了,幸好老夫人收在身邊教養這,好容易嫁了個知冷知熱的夫君,還有這麽一起子小人在跟前盯著!”
“大娘且鎮定些,你們家姑娘此刻心亂如麻,還需你為她定定心神呢!”
“是,是老身省得!”
龍姨娘號完脈道:“麝香雖然是掛在衣衫外麵,可你帶的時間過久,有些入體的症狀,好在你還年輕,我給你個藥方,調養個三五個月也沒什麽大礙!”
元敏心中一喜,眼淚汪汪的道:“多謝姨娘,可能給我相公也瞧瞧?”
“行啊!”龍姨娘沒那麽多的顧忌,豪爽的點點頭。
貞娘可不能不想,這是大事,而且是林家的大事,思忖了片刻,讓繡春去請林致雍到杜氏的屋子裏去,說有件東西要讓他幫著品評一下。
又讓唱秋跟元敏的丫鬟說,她們大小姐跟著貞姑娘去了院子裏頭折梅花,不願意那麽多人跟著,嫌麻煩,隻讓乳娘跟著就行,讓她們安安生生的在屋子裏歇著吃些東西就是。
一頭霧水的林致雍被繡春請了過來,杜氏的一溜房子都是按照北方風格建造的,每個屋子都有兩盤土炕,上麵炕櫃,炕桌一應俱全,林致雍被引到一個偏房,見妻子眼眶發紅和貞娘盤膝坐在那裏,一旁的乳母歐氏不僅眼眶是紅的,連眼白都是紅的,一旁還坐著一個生麵孔的婦人,穿著縹色滾黛色牙子通袖夾襖,一條蟹殼青百褶裙,頭上戴了幾朵絹製玉蘭花,形貌不甚出色,神情並不拘謹。
林致雍一到,貞娘忙下了炕給他見了禮,又指著那婦人介紹:“這是我舅舅的小星,龍氏。”
雖是姨娘,也是長輩,林致雍微微一揖:“姨娘有禮了!”
龍姨娘是個性子散漫的,也不答話,一伸手就扣住了林致雍的腕子,林致雍出身大家,何曾見過這樣的,嚇了一跳,忙往外掙,可龍姨娘的手看似纖細卻十分有力度,他竟無法掙脫。
“你,這是做什麽?”
元敏忙道:“相公,姨娘深通醫理,讓她給你號脈,你別動!”
林致雍神色不快,道:“這是何意?”
元敏知道林致雍誤會了,以為自己在懷疑他有什麽毛病,聯想到自己嫁到林家受到的委屈,眼圈一紅,泫然欲泣,話也梗在喉間,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貞娘見了,忙解釋道:“姐夫莫急,剛剛龍姨娘無意間在姐姐身上發現了避孕的紅麝,怕是有人暗中使壞,姐姐怕那人把手伸到姐夫身上,這才請龍姨娘給姐夫也瞧瞧,我們龍姨娘是個急性子,還沒等說就給你號脈了,請你見諒。”
林致雍如被雷劈,半晌才緩過神來:“什麽?紅麝?”有人在自己妻子身上放了這等東西?他簡直不敢相信。
那邊龍姨娘卻鬆了手,皺著眉毛道:“把你身上的東西都拿出來我瞧瞧,你的脈象不好,似乎中了棉籽油的毒。”
“棉籽油?那是什麽?”
龍姨娘道:“是一種棉花籽炸出的油,顏色深紅,一般與葷油混合使用,這是很多窮困人家用的,可這種東西有個極大的弊端,可以殺死男子的**,時間久了可以讓男子不育,如今很少有人食用了,多數是用來給鐵器潤滑的。”
一時間屋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是一臉的震驚,林致雍更是麵色慘白,連嘴唇都褪去了血色,整個人木雕泥塑般站在那裏,眼神茫然,似乎在這一刻瞎了,聾了,與世隔絕了。
龍姨娘再是不諳事情此刻也意識到這件事十分嚴重,忙道:“你們別這樣,我還沒說完呢,他中毒的分量不重,我能治好他!”
元敏一屁股坐在炕上,連貞娘也扶著炕沿幾乎癱了身子,乳母歐氏抱著元敏哭出聲來。
林致雍晃了晃身子,眨了眨眼,似乎還是沒聽懂,龍姨娘知道剛才的話給他太大的刺激,他還沒回過神來,上前一抖手,一縷異香飄了出來,林致雍覺得腦袋為之一輕,整個人舒爽了很多。
元敏擦了擦眼淚哽咽著道:“相公,快,把你身上的東西都拿出來讓龍姨娘瞧瞧。”
林致雍也反應過來,從懷中掏出幾樣東西放在炕桌上,不過是幾件尋常的東西,常用的帕子,荷包,鼻煙壺、幾張詩稿、腰上係的兩三塊玉佩、翡翠,一個小巧的藥瓶。
龍姨娘先拿了那藥瓶嗅了嗅:“這是燙傷藥,嗯?”
元敏臉一紅,小聲說:“是,是我的胳膊前兒被燙傷了一下,相公說我心粗,就揣他自個身上了!”這是林致雍的一番溫存體貼,也是他的喜好,他喜歡在房中榻上將她剝的羊脂白玉般,用藥膏輕柔的在她肌膚上塗抹,軟言溫語,哄的她嬌羞不已,才百般溫存,萬種憐愛······
龍姨娘一樣樣的翻檢,查看,最終拿著那個小巧玲瓏的鼻煙壺嗅了又嗅,滿意的放下道:“就是這個了,裏麵除了棉花籽油,還放了點地龍幹粉末,這地龍幹也有殺精的功效,因為兩樣放得都比較少,不易被察覺,這下藥的人,心思挺細的。”
鼻煙,是這幾年剛剛興起的,原本是西洋傳來的,裏麵放了些薄荷油、冰片之類的東西,提神醒腦,近幾年在大金國的士子當中十分流行,不要說高門世家子弟,就是那稍富庶些的子弟也都有玩鼻煙的嗜好,而且鼻煙壺更是攀比富貴、炫耀豪闊的物件,鼻煙壺越是精致奇趣越是爭奇鬥豔。
林致雍的這個鼻煙壺小巧精致,扁平的壺身,型同一個小小的梅瓶,上麵繪著水墨山水,這山水繪的十分淡遠蕭瑟,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筆,更妙的是兩麵山水雖然不同卻是山水相連的,看似一幅畫。
林致雍麵色慘白,看著那鼻煙壺半晌,才喃喃的道:“這壺,這壺是大哥的,我十分喜愛,大哥才割愛送給了我!”
他身為嫡子,跟庶出的兄弟關係並不密切,尤其是謝姨娘生的致和,可大哥致柏不同,因為生母身份低微,根本不能跟下麵的幾個弟弟抗衡,在府中地位低下,得了臉的奴才都時常不拿他當回事,林致雍對這位大哥十分憐惜,也比較照顧,兄弟倆的感情一直很好。
元敏輕歎一聲,安慰他道:“也許是別人後放了藥進去呢?”
林致雍慘笑一聲:“曆來豪門大戶之家,這樣的齷齪舉動多的是,隻想不到有一天竟會落在我林致雍身上······”
貞娘歎了口氣,知道此刻兩口子需要時間和空間理清這其中的事情,忙拉了龍姨娘告辭出去了。
因為不放心還派了繡春在外麵守著。
到了淇水小築,見杜石頭和許懷安、杜大壯正不知聊著什麽,興高采烈的,見貞娘進來,忙問:“好好的,怎麽把林少爺叫走了?他媳婦呢?”
貞娘歎了一口氣,這事是瞞不住的,早晚都要讓他們知道否則杜大壯的性格直,不定什麽時候說出些不入耳的話來,反倒得罪人,於是就將剛才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三個男人麵麵相覷,許懷安歎道:“夫妻離心則家宅不寧,這位林大人官聲顯赫,想不到治家卻不嚴謹!”
杜大壯一拍大腿:“娘的,查出是誰直接剁了喂狗完事!”
杜石頭不吭聲,看了貞娘一眼,沉默半晌才道:“你身子才好,出來多穿了件鬥篷沒有?”
元敏夫妻不知是怎麽商量的,第二天就告辭起身了。
貞娘送了很多嘉定的特產,拉著元敏的手叮囑:“姐姐得空再來玩,世間之事常常福禍相依,妹妹相信姐姐定會否極泰來!”
元敏拍拍貞娘的手,神色堅定:“你放心,我安元敏不會輕易讓人欺負了去的,我一直認定你是我的貴人,你說的我能否極泰來,我就相信我一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