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這幾天下雪,祝年年公司在國貿,幸而租的房子在附近,她可以步行上下班。北京的馬路和家鄉不同,筆直而通暢,她可以隔很遠就看到自己住的那棟樓。

雪氣彌漫,街燈敞亮,路上行人不多,都在匆忙趕路,她偶爾抬頭望天,夜色好,可以看到星星。高中以前,星星在她的意識裏都是浪漫而神秘的;高中以後,她開始相信,這世界上還有很多很多人類力量目前無法觸及的領域。諸如天幕上這群星星,誰也不知道它們已經消失了多久,抑或是,依然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默默存在著。

想起陳長寧和陳靜安的時候,像是某種神跡降臨,迎麵走來一個人,祝年年隻用一秒鍾時間就認出了她。

“哪裏有什麽巧遇,我是特意來找你的。”十分鍾後,兩人找到一家咖啡店,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後,陳靜安摘下圍巾和帽子,言笑晏晏地對祝年年說。

“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

“向同學打聽的唄,一直知道你在北京,就是我也一直很忙,在出差,最近剛回國,一回國就來找你了。”陳靜安說。

一通禮貌的打量過後,祝年年在陳靜安身上看到了變化。當然,她的樣子還是高中時英氣十足的派頭,短發,瞳孔漆黑透亮,看人的時候顯得真誠而專注,隻是十年過去,她的氣質變得沉靜了許多,記憶裏那種毛毛糙糙的感覺幾乎已全數褪去,大抵是投身科研,做了學問研究,強大的知識底蘊帶來的變化吧。祝年年默默地想。

“怎麽會突然找我呢?”晚上不方便喝咖啡,祝年年特地點了一壺水果茶,服務生將茶送過來,她先給陳靜安倒了一杯。

“不是突然找你,我其實找你很久了,之前……”陳靜安在此停頓,臉上浮現出些許不好意思。

祝年年衝她輕鬆一笑,示意她有話直說,不必有太多顧慮。這之後,她才接著說:“陳長寧不讓我直接找你。”

聽到陳靜安嘴裏的陳長寧,雖說想到會是這一層,但祝年年倒茶的手還是不受控製地卡頓了一下,她很快笑起來,將茶壺放回桌上:“為什麽?”

陳靜安聳了聳肩:“他這個人,行事過於謹慎。我是最近……我們不是搬到北京嗎,就從老家寄了很多東西過來,你當年給他寫的信,陳長寧其實還一直收著。”說到這裏,陳靜安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摸了摸鼻子停下話頭。

“沒關係,你盡管說,高中的事情畢竟過去十年了,十年,很久,可以讓人忘記很多事情。”祝年年寬慰地說。

聽她這樣說,陳靜安大舒了一口氣,忽然又自顧自地笑了。在祝年年疑惑的眼神下,陳靜安看著她,說:“你和高中的時候一樣,一點都沒變。”

“怎麽可能一點沒變,你太誇張了。”

“我不是說你的長相氣質,”陳靜安笑著擺手道,“我是說,我看到你的時候,跟你講話,麵對你,就還像高中那樣,你總是讓人……怎麽說呢?好像不自覺地想要變得溫柔,不忍心對你講重話。”

祝年年對陳靜安說的話有些意外,雖然暗暗知道自己在人前似乎是這種形象,但還從來沒有人這樣直接地對她說過。想到這裏,祝年年不禁笑了,雖說十年沒見——那件事以後兩人也沒再打過交道——她們此刻坐在這間咖啡店裏,卻還能像兩個曾經交好的老友那樣聊天,隻是因為,陳靜安太真實,太無所保留,很容易讓人卸下世故的防備心,跟著她的節奏走。

反觀自己大學畢業進入社會這幾年遇見的人,當然也有進入過親密關係的戀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帶著社會氣息,或者像陳靜安說的,他們總是不忍心對她說過分的話,下意識地想要保護她什麽似的。可說實話,那都不是祝年年真正想要的,或者說,不是能讓她真正感到舒適的人際交往。思及此,祝年年心下倏地了然了許多事情——過去總也想不明白的事情。比如,她好像更喜歡真實、真誠的人,就像陳靜安,就像陳長寧。

“謝謝。”諸多念頭轉完,她回給陳靜安兩個最簡單卻最合適的字。

“聽說你大學畢業就進了這家雜誌社,工作還順利嗎?”陳靜安啜著水果茶問。

“還算順利。”祝年年道。

“真遺憾,我們明明都是在北京上的大學,居然沒有聯係過。都怪我,不敢主動來找你。”

“今天你不是主動來了嗎?”祝年年朝陳靜安遞去微笑。

“也真是我運氣好,打聽到你的上下班時間點,我其實在這附近蹲了你好多天,今天才碰上而已。”

她的話讓祝年年感到詫異:“為什麽不直接打電話找我呢?”

“我怕你不接啊。”陳靜安垂下視線,“我也是前幾天問陳長寧才知道,他當年給你的回信,很殘忍。”

以為自己對陳長寧的眷戀已全部放下,祝年年未曾防備,乍聽到“回信”二字,熟悉的心絞痛擊中她,讓她瞬間回到高二那個晴朗卻憂傷的春日。她記得,看完回信的自己偷偷躲在房間哭了一整天,後來漫長的一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她都被那股混雜著三觀傾覆的震驚和被拒絕的失落的複雜感受影響著。為了不讓爸媽擔心,她還要極力掩飾自己的狀態。她記得自己那段時間過得特別特別辛苦,原本每一天都滿懷期待愛去的學校變得像地獄一般難以忍受。

最後,還是文學拯救了她。她開始讀更深邃的文學作品,馬爾克斯、普魯斯特,還找了一些哲學書來翻閱,隨著陳長寧畢業離校,她的傷才緩緩愈合。隻是,人生第一次鼓足勇氣去表白的人,最後給了她那樣的回應,使她後來的愛情觀發生了極大變化。她變得更加被動,上大學、進社會所談的每段戀情,都是被動開始,又因為她太過被動而結束。

陳靜安和陳長寧的故事,盡管她極力規避去了解,消息還是無孔不入地透進來。即使陳長寧是那個在年少時傷她心的人,她還是在很多次想起這對“兄妹”的時候默默祝他們幸福。

“對不起,我是不是又說了不太恰當的話?我來找你之前,陳長寧其實反複提醒我了,如果……”

“沒有,你們總把我想得很脆弱,其實我真的沒有。”祝年年目光堅定地對陳靜安說,“所以,你最近特地蹲我找我,是為什麽呢?”

這個問題過後,陳靜安眼裏升騰起一些閃亮的東西。她真的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像孩子那樣純真,祝年年由衷感到羨慕。反倒是自己,大學畢業進入夢寐以求的雜誌社工作,以為人生會有璀璨的新開始,結果並不是。媒體工作麵臨太多世事紛擾、人際糾葛、利益往來,近兩年她時常感覺自己就要在這些複雜的事項中迷失,而她卻根本找不到出口。日常生活被采訪、寫稿、瀏覽量綁住,她甚至沒有時間保持閱讀習慣。周圍那群曾經熱血有誌、滿懷抱負的同事也都在這種無法逃脫的環境裏選擇了更安穩的去向——一腳踏進婚姻,他們結婚、生子,重新投入世俗循環,為孩子而奔走,又為操心孩子的未來而在工作上將就,這種一眼看到頭的生活著實讓祝年年感到了無生趣。

“奇遇。”陳靜安的回答將祝年年從一堆絕望的煩惱中揪出來,眼神發亮地說,“你在信裏說的奇遇,你還記得嗎?”

祝年年點點頭,滿臉不解地看著她。

“你是不是以為那是夢?”

祝年年想點頭,又搖了搖頭,事實上,她不太確定。上大學時,她和好友分享過那段真實得令人發慌的經曆,好友說那一定是夢,是早晨的夢,早晨的夢距離睡醒狀態比較近,所以能被記住,還能讓人感覺特別真實。

“哪怕陳長寧跟你說,他也在那段奇遇裏,你仍然覺得那是夢嗎?”陳靜安又問。

祝年年點頭。當年表白被拒的感受過於沉重,陳長寧給她的回信她都沒敢看第二遍,自然也就忽略了信中其他的信息,加上她醒來之後,母親並沒有躺在醫院,沒有抑鬱,父親也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總之,祝年年確實很快把那件事真實存在的可能性忘了,記憶裏僅僅隻留下美好夢境這一段。如今陳靜安再度問起,她感到好奇,忙問:“那段奇遇,你也,你也在其中嗎?”

陳靜安用力點頭:“我也一直以為是夢!直到看到你的信!”

祝年年大驚不已:“所以,我們倆交換了夢境?”

“不是我倆交換了夢境,沒這麽簡單。你想想,如果隻是我倆交換了夢境,陳長寧算什麽?他明明也在那件事裏。”

這完全超出祝年年的認知水平,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

“當年那件事發生後,我本來以為隻有我倆、陳長寧、我爸我媽,還有你爸你媽知道,其實我在剛上大學的時候,就委婉地向我爸媽求證過這段記憶,可惜他們都不記得了。看到你給陳長寧寫的信之後,我和陳長寧對過細節,發現我倆記得的事情是一致的。後來我仔細想了想,這件事,還有一個人知道過程。”

“是,我?”祝年年茫然地指向自己。

“對,是你,但是除了你之外,還有一個人。”

“誰?”

“鄧暉。”

祝年年不知道鄧暉是誰,她想當然地認為,陳靜安和陳長寧要求證“奇遇”的存在,應該第一個找她才對。

大約是猜到了她的疑問,陳靜安緊接著說:“沒錯,按理說,我也覺得應該先找你的,但陳長寧不讓,他總覺得不應該打擾你,所以我們才先找了鄧暉。他不是別人,是我們高中的物理老師,高中畢業之後,他和陳長寧一直有聯係。陳長寧不知道那段奇遇我也記得清清楚楚,就也放下了這茬,直到……”

“我那封情書出現。”祝年年接過陳靜安的話,她想讓陳靜安在這件事上放輕鬆,於是主動提起,以表示自己不在意。

“對。”陳靜安眼睛裏露出笑意,“我們先對過細節之後,趕緊找了暉哥,你猜怎麽著?暉哥竟然記得這件事。他也一直以為是個夢,可能因為他自己對物理、對神奇事件很在意,所以沒像我們的爸媽那樣盡快忘記。他後來還把這件事記在日誌裏,我們問他的時候,他把日誌發給了我們,完全坐實了這件事存在過的可能。是有了這些佐證,我才來找你的。”

祝年年徹徹底底被她的話震驚了。

時隔十年,在陳靜安的引導下,祝年年開始逐條逐步地和她對當年的細節。說來奇怪,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徹底忘記,可重新再以類似訪談的方式提起時,祝年年竟然又將往事全部記了起來。隻是早幾年,回憶這段奇遇是會讓她心痛的旅程;現下,伴隨著陳靜安越來越亮的目光,以及陳靜安語氣中對這段奇遇的重視度、興奮度,祝年年也像被感染了似的,仿佛枯燥繁複的生活裏透出一絲異樣的光線,星辰宇宙朝她裹卷而來,她的心情完完全全地舒展了。

“……我和陳長寧對這個奇遇的結論不同,但我們的結論可以歸納在一起。按人類現在對夢境的探究,多關乎腦神經領域,像我們日常做夢,明明可能就隔了幾個小時,我們醒來之後也會立刻忘記夢中的內容,這種規律性的遺忘,目前並沒有找到更準確的結論做解釋,我們頂多隻能說,這是大腦的自發運作。這一點是陳長寧的看法,我的看法比較宏大一些。我堅持認為,當年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應該不僅僅是個例,也就是說,發生記憶互換、身份互換這種事,可能不止在我們之間。我的猜想比較詭異,我甚至認為,這種事情可能日常性地會發生在人類世界裏,至於發生這種事情是受了什麽影響,地球外的天體還是地球內部本身一直存在的某種自然規律,我們還沒有辦法證明。我是結合了陳長寧的觀點,覺得似乎存在這種可能,即,地球上兩個獨立個體的人類,時刻存在記憶互換的可能性,但是這種互換是有時效的,就像我們當年是六天,時效結束,這兩個人會換回去,但由於換回去的時間點正巧是在他們互換的時間點,所以,這種真實發生過的事件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夢。再加上,陳長寧說的,我們的大腦好像有一套自發的處理機製,它們也許會把這種明明真實發生過的事情歸納為夢境,以至於發生交換的兩個人,會認為僅僅隻是做了個夢。在此之外,鄧暉還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新思路——其實他提供了很多思路,就這個比較有意思——他認為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交換之所以能被我們記住,記得這麽清楚,很可能在於我們兩個是例外體,因為我們持續的交換期比較長。”

坦白說,陳靜安這一段長長的推論,祝年年沒聽明白,唯一進入她理解範疇的僅有兩個字——“例外”。陳靜安說她們兩個是例外,這讓祝年年不得不感到奇怪:“為什麽隻有我們兩個例外?”

“這隻是暉哥的猜想。他覺得,如果這種記憶互換、身份互換不是受突如其來的外星引力或者磁場影響,而是地球內部廣泛存在的規律性事件,那麽為什麽從來沒有人發現這件事,從來沒有理論提出這個猜想呢?所以,他認為,我們身上的奇遇受外星引力影響的可能性更大。假若不是外星影響,那我們也是例外,可能別人隻會記憶互換三十秒、一分鍾,或者最多一個小時,互換時間太短,不足以構成一段記憶,所以才更容易被人當作夢境,繼而遺忘。”大約是為了照顧祝年年的理解力,這段話陳靜安放慢了語速說。

祝年年還是一知半解。她工作的這家周刊雜誌社,是在互聯網和自媒體衝擊下,僅存的幾家老牌雜誌社之一。按理說,做媒體的,對各個行業和領域都很熟悉,是內容上的“雜家”,然而今晚和陳靜安的一段對話,切實地讓祝年年感覺到,她所在、所見、所感,不過是所謂世界的一個窄小切麵而已,稍稍越過這個切麵,天地還很大,很大。

她確定,她被鼓舞了。她無法向陳靜安表達這種內心的東西,一是和陳靜安確實還沒熟悉到那種程度,二是她已經不太習慣和人坦誠內心,當下的聊天場合也不適宜說這些。

後來的時間,陳靜安給祝年年做了一些科普。引力波的發現和證實盡管祝年年已經知道,可陳靜安的解釋更加準確和專業,祝年年受益匪淺。兩人分別前終於留下各自的聯係方式,相約下一次的暢談。

告別時,祝年年問陳靜安:“我們身上發生的事情,能盡快得到結論嗎?”

陳靜安笑著搖了搖頭:“今天找你出來,能夠證實這件事確實發生過,我已經很滿足了,至於接下來的研究,隻怕會是漫長而反複的過程。小時候我覺得科研是很簡單的事情,像做理科題目一樣,一道題隻有一個答案,這也是我喜歡理科的原因。現在,自己學這個,做這個,我才發現,科研是無止境的,我們拿到一個題目,可能畢生都不一定解得出答案。”

陳靜安說完這話抬頭看了眼天空,細細的雪花在夜空中飄舞,不影響天上的景色。祝年年也順著她的視線抬頭仰望,感覺自己得到了一把鑰匙,神秘的、可以解開心靈困境的鑰匙。

“唉,”陳靜安歎了口氣,“人類在宇宙麵前,還是太太太渺小了。”

祝年年被她誇張的語氣逗笑,肩膀上包帶往下滑落,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扯,錯眼間看到咖啡店外台階下的人。這人穿著一件黑色長羽絨服,裹了一條藍色圍巾,在小雪飄飛的夜景下,他一下就和她對上了視線。祝年年以為自己會慌會亂,卻沒想到搶在這之前,陳長寧先點頭對她笑了笑,麵容皎潔,像一輪明月。

祝年年緊張拉拽包帶的手瞬間鬆弛下來,隨後,她也衝陳長寧點頭一笑。十年的時間,像落在地上的小片雪花,飛速融化殆盡。

察覺到祝年年表情的變化,陳靜安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看,在看到來人的那一刻,她臉上很快浮出一縷柔情,是祝年年想象不到能出現在陳靜安臉上的東西。

“陳長寧,你怎麽來了?”陳靜安笑著問。

陳長寧這時已經走到兩人近前,他的眼神定焦在陳靜安身上,目光溫柔,語氣和緩:“接下你。”

“來得正是時候,我和年年就要分開了,你趕得巧,就打個招呼吧。”陳靜安熱絡地說。

陳長寧於是將目光轉向祝年年。

兩人離近了,祝年年忽而又有些緊張,說不上是為什麽,大約他的形象與高中時期幾乎沒有太大變化,還是讓人感覺是個銳利的少年。總之,祝年年隻是很拘謹地揮揮手,簡單說了聲“嗨”。聽到陳長寧同樣簡單的回應之後,她連忙抬手看表,又看了眼天空,說:“太晚了,外邊冷,今天就先回去了。”

“好,再見。”陳長寧說。

祝年年微微一笑對他點頭,抬步正要走,身側陳靜安拉住她的手,祝年年不解地朝她看去。

“改天要再約哦。”陳靜安說。

等祝年年點完頭,她才放開手,又笑著舉起手揮了揮:“路上小心。”

祝年年回她以同樣的笑容,終於邁步離開。

走了很久,依然感覺到身後的一雙目光,祝年年將雙手插進風衣口袋,想象著他們的表情,而後發散思維想到他們現在的狀況,以及這十年來他們之間的故事,不禁有些唏噓。

宇宙固然很廣袤,人類固然很渺小,但是愛情,真的是渺小人類所能擁有的最大力量。

啊!不論是十年前還是現在,她都好羨慕陳靜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