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簡回家生了一場小病。

不輕不重地連著咳嗽了好幾天, 喝了好幾瓶的枇杷露,總算喉嚨沒那麽幹痛了。

柯宏道,奶奶要出院了。明天大夥兒都要去接她。

柯簡這才知道, 在她要期末的時候, 奶奶因為冠心病和高血壓又住進了醫院,隻是怕她擔心, 每次打電話都說自己在家,身體很好。

聽說, 老人在冬天總是難熬的。

柯簡醒了醒鼻子, 嗓音澀道:“好。”

周五,醫院門口人群湧動。奶奶臉色青灰,眼睛也似沒什麽神采一般, 勉強笑起來對著兒女子孫們說了兩句話。

然後被扶著坐進了大伯家的車, 其餘人跟著, 一起去了奶奶之前獨居的住處。

爺爺去的早,兩人在平城的郊外有一間老破小,還在三樓。奶奶走不動路, 完全是被大伯和二伯兩人摟著上去, 大娘和二姨用手掩了掩鼻子, 在柯簡他們後麵跟著。

奶奶被扶著躺在了沙發上,其餘的人或坐或站, 屋裏黑壓壓的一片。柯簡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生病, 還是房子實在太久沒人住, 悶得她換不上氣來。

屋裏都靜默著,大家不約而同地沒說話。直到奶奶呼了一聲, 掙紮著起身, 聲音含混地說自己想上廁所。

但她偏偏沒了力氣, 顫巍巍地站不起來。

大伯向大娘喊了聲,“你快扶媽去上個廁所。”

大娘雖不太樂意,但還是去了,但路過柯簡時,嘀咕了句:“自己的媽,還使喚我。親女兒都不回來,把我當牛使。”

奶奶被她不耐煩地扶到了廁所邊,房間裏大家彼此相望,似乎有什麽東西就要脫口而出。

而廁所邊卻傳來一聲尖利的叫喊——

“哎呀!你咋尿褲子上了啊先人!褲子都沒給你脫幹淨,你急個啥呀!簡直是臭死人了!”大娘的聲音又急又氣,仿佛是平白無故地沾到了什麽晦氣東西。

家裏的所有男性都默不作聲,垂下頭。

柯簡怔怔地望著廁所的方向。

似乎,他們都默認,有一種叫做尊嚴的東西在老人身上不存在。柯簡瞬的紅了眼睛,在大娘氣的跺腳時,安靜地走了過去。

“我來吧。”她道。

大娘從沒像那樣滿意地正視柯簡,“對對對,你孫女來幫你。”她衝著坐在馬桶上一臉愧色的老人道,“不愧是親自帶著長大的,就是孝順。”

走之前,還欣慰而輕鬆地拍了拍柯簡的肩。

柯簡衝著奶奶溫和地笑了笑:“聽我媽說,我以前沒滿周歲,經常在你身上撒尿來著。”

“也不知道你這風濕,是不是被我當時淋得。”

奶奶渾噩無光的眼睛也笑的眯了起來,像柯簡嬰兒時睡得剛睜開眼衝她樂似的。

柯簡從衣櫃裏給奶奶拿了新的衣褲,又開了熱水器和燈暖,給她簡單地洗了個澡。收拾好的老人模樣也變得清爽了些。

但依舊是一副病容,像是失去了光澤的珍珠,隻剩下幹脆枯黃的齏粉。

終於,有人望著在沙發上閉眼沉沉呼吸的老人開了口:“媽這樣子,肯定不能一個人住了。”

有人附和:“對,醫生也說,媽現在需要人幫著看著。”

大伯的脖頸很厚,圍著一圈肉。他聲音低沉,手握拳放在嘴上,頗有些家中長子的威嚴模樣:“媽年紀大了,不能自理,確實是需要人照顧的時候。”

“我和你們大嫂初步的意見是,大家要不先輪著照顧一個月,看媽能不能慢慢好起來。”他道。

剛才被打發著伺候老人解手的大娘本來就不高興了,現在並沒經過自己的意見就說要輪著照顧這半截入土的人,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柯勇!你好的很啊!你孝順的很啊!”她道,手指指著大伯,怒氣十足,“你要把她弄回家,你是她親兒子,你就給我照顧好了!不要好麵子把人弄回去了,又直接丟給我!”

大伯臉色不虞,嗬斥道:“你亂說什麽...”

大娘冷嗬一聲:“是不是你心裏清楚。”

旁邊的二姨在勸,而這一幹人等也拉住了想奪門而去的大娘,好說歹說,大娘波動的胸脯總算平息了下來。

“那大家說,咋處理嘛。”大伯無奈地歎了口氣。

一時間,大家又都沒了好的主意。

直到二姨塗著蜜色指甲的手若無其事地劃過自己iphone 5s的手機殼,像是跟大夥閑聊似的無意提起:“誒,你們都記得以前住媽樓下的那個張婆婆不。”

大娘接話道:“知道啊,之前人看起來多硬朗的,但好一段時間都沒看見了。”

二姨道:“就是說,人生病做了手術後一下子身體垮了,她還好幾個兒女的,但大家都忙著上班帶娃,沒辦法,就隻能她送去養老院了。”

“我上次逛街遇見她小女兒,還說那個養老院現在修的多好,又寬敞又幹淨,裏麵老人又多,每次看她,都跟周圍的老人家聊得開開心心。”

“就是,她們年紀都差不多,都是搭話的伴兒。”

“......”

柯簡站在房間的角落裏,冷冷地打量著所有人的臉色。

“...咳,養老院也不是不可以。”二伯道,望著沙發上病懨懨的老人一眼。

大伯緊緊蹙眉,“我們這麽多個子女,還把人送養老院,別人知道了包準要笑。”

大姨不高興:“哪個笑?我看就你愛麵子,喊你來照顧你一天都不幹。一天天說的好聽,人家張婆婆被送進去了哪個又笑她了?現在那麽多老人住養老院,明明人家都是專業的,你以為。”

大伯似乎也被大娘的話說動了,低頭思考了會兒,又問了問其餘人:“你們覺得把媽送到養老院妥不妥?”

沒有人吭聲,像是一次約定的默認。

“好吧,”他疲憊道,“媽先還是在家住幾天,大家每天輪著給她送下飯,明天我去問一下養老院還收不收老人。”

“那這幾天誰來守夜呢?”

又陷入了難題。

大娘想起剛才的事情,滿臉微笑地對著柯簡道:“小簡,你這放了寒假沒事,你們婷婷姐姐都還在上班,沒空。能不能辛苦你這個孫女守奶奶幾天夜,就平時有時候扶著她解個手啥的,不麻煩。”

怕人不願意,還接著補充:“我們到時候做好了飯,一起跟你和奶奶端過來,你啥都不用做的。”

柯簡很想笑,非常想,隻是喉嚨啞得發不出音來。

有的人,奉獻一生,熬皺了臉,最終卻像一張破抹布般被人推脫著丟掉。

她眼角隱隱有著水光,垂眼斂去,聲音冷的像一把刀子——

“好啊。”

所有人都長長地舒了口氣,仿佛汙濁混沌快讓他們窒息的空氣終於被一掃而清。

大伯蹲在奶奶跟前,很溫和地說了句:“柯簡這幾天放假了來照顧你,我們給你們帶飯,你要有啥事就跟我們打電話。”

老人不知道聽沒聽清,胡亂地點了個頭。

人群散去,大娘站在門口,不耐煩地等著大伯。

柯宏全程沒說話,隻是摸了摸女兒的頭,說回去做飯,等會兒過來看她。

腳步聲漸去,柯簡站在門口摸著冰冷的把手,聽到了樓梯旋角的低聲交談。

“你還是那個性格,兩句話都說不得。”大伯道。

“我啥性格?!你跟我商量過了?!就說要你媽搞回家。我跟你講,你要是敢帶回來,我就直接去婷婷那兒住,你好好跟你媽住一起,當你的大孝子!”

大伯憨厚地笑了兩聲,“怎麽會。”

柯簡都不敢細想。

“我和你們大嫂的初步意見......”

“你還是那個性格......”

“怎麽會。”

她掩上了門。放眼望去,這破敗又陳舊仿佛長著腐蟲的房屋黯不透光,還有一位呼吸氣緊昏沉睡去的老人。

柯簡摩挲下牆壁上用黑色蠟筆畫了一道痕的牆壁,高度隻抵她腰部。上麵有清雋的字跡,寫著:

“2006年1月測。”

那是奶奶給她量的身高。

她是第一個告訴自己,“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人。在柯簡那個無知混沌又貪玩放縱的年紀。

她也是第一個會帶著自己走一小時路,隻為自己飯後提了句,想把吃剩的骨頭帶去喂以前租房地小黃狗的人。

她還是第一個在冬夜自己手腳冰涼時,將她的雙腳放在自己肚子上取暖,並在睡熟時拽下她往上竄的睡褲的人。

她更是這個孱弱軀體裏,永遠溫暖、永遠美好的靈魂。

柯簡深深地呼了口氣,給奶奶掩了掩被角後,將窗簾拉開。

冬日陽光一點點透入。

她拿起掃帚抹布,掃去一室的汙穢。

肮髒的腳印,未熄的煙灰,和吵人的喧鬧。

作者有話說:

下章才有寧大少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