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樹有根,水有源。咱中國人又特愛講究什麽根、什麽源的。張全義看過的一些好戲,什麽《趙氏孤兒》呀,《王佐斷臂》裏邊的陸文龍呀,以及台灣、日本、新加坡的電視劇,都喜歡在“血緣”上大作文章。他也曾用批判的眼光看待這些好戲,認為封建色彩太濃;卻是萬沒想到,今天他自己也變成了此種“血緣”好戲中的一個角兒。
他自己就是“張氏孤兒”,兩歲的時候由張道士抱入金府做義子的。這個“根”他早就知道。因此,由張道士親口說那個“源”的時候,他就不能不信。現在來“戲”了,張道士捧來了他母親翠花的骨灰匣,當著金一趟和楊媽的麵兒,說翠花就是他張全義的生身母!這事兒要是真的——當然是真的啦,那麽,許多“關係”可就都會變個樣兒了。
翠花是張全義的生身母。這件事兒從張道士嘴裏說出來,誰也無法反駁。張全義本人已經驚呆了。在金府北屋正廳裏,比他年歲還小的金秀、金枝、杜逢時、小王,根本就沒資格說話,就算心裏詫異,也隻能睜大眼睛望著金一趟和楊媽,看看這二位老人作何表示。
其實,金一趟和楊媽同樣驚得瞠目結舌,或悲或喜,一半會兒還理不出個頭緒來,隻能聽張道士繼續解說。
“三十八年前,翠花進府的時候,有個一歲多的兒子寄養在鄉下。翠花去世之後,我把這個孤兒抱到金府裏來了——全義,這就是你呀!”
張全義心裏亂透了。這些話他不能不信,心裏亂,也得控製感情,要聽個究竟。
金一趟悲喜交集,撐著太師椅的扶手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想說話,又太激動了,嘴裏隻會打單發:“你……你……”楊媽將他拉回椅子坐下,代問:“老道長您,為什麽不早說呢?”
“惟恐大太太不容啊。我隻好說,這是張氏孤兒,是我本家的侄子,爹媽病故,由我作主送給老友金一趟,作為義子,起名張全義。”
楊媽點頭:“當年是這麽說的,全義也是交給我帶大的。”
張道士也點點頭:“等到大太太過世,二太太——就是金枝的母親進府,這件事情就更不好說了。後來,全義上學讀書,懂事了,對義父十分孝順,跟親生的一樣,我還說這段往事幹什麽呢?”
金一趟連連點頭,張嘴說不成話,“唔,唔”了好幾聲。楊媽趕緊端茶給他喝。
這三位老人全都點了頭,好比“三頭會審”,斷定了張全義是翠花的兒子,此事也就鐵板釘釘,不容懷疑啦。張全義自己就不懷疑——關於他的身世,這三位老人就是最高的權威,何況還是當著他的麵兒一塊兒說的呢!然而,越是深信不疑,張全義心裏的怨恨也就更深了——徐承宗昨天剛剛說過的那些話又在心裏翻騰起來。我是翠花的兒子,可我的生身母親又是怎麽死的呢?是誰霸占了徐府,又把我母親轟出府去,流落街頭,凍餓而死?這些事情你們三位老輩兒的怎麽誰也不提呢?張全義眼裏滾動著淚水,心裏翻騰著怒火,如果沒有金府這三十多年的家教,如果不是考慮金秀的委屈,如果不記得楊媽的養育操勞,如果不是礙於張道士的麵子……一句話,如果他不是張全義,換成別的什麽人,早就發作開了!然而他卻沒有發作。
張道士此時隻注意到了金一趟——七十三歲的人啦,悲喜交集,激動得不知說什麽才好,臉憋得通紅,兩隻手哆哆嗦嗦,這樣子實在叫人可憐。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唉——!老啦,咱們都老啦。我知道,這兩年哪,府上不安寧啊……全義,既然你義父念舊,一心要尋找翠花之子,那麽,我也就應該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出來。讓他了此心願吧!”
金一趟終於說出來一句話,而且跟哭聲差不多,“翠花的墳……墳在哪兒?讓我去上墳!”
張道士走到供桌前,指著那個紫漆骨灰匣:“在這兒!二十年前,城南修大馬路,遷墳的時候,火化了。”
金一趟滿臉流淚,踉踉蹌蹌撲過去,剛要下跪,被兩個女兒攙住;“撲通”一聲,張全義已雙膝跪倒,使勁磕頭,放聲慟哭:“烺!烺……我苦命的親烺啊!”
見他在花磚地上使勁兒磕頭,金枝丟開父親,上前拉住,杜逢時也趕過來,一塊兒把張全義拽起來。
畢竟長幼有別,金一趟恢複了一些理智,不能跟全義一樣下跪呀,便朝著翠花的骨灰匣拜了三拜。
看著金一趟禮拜骨灰匣,張全義又想發作,可是話還沒出口,臉上的肌肉倒先抽搐起來了。
金一趟回身拉住全義的手,撫摸著,帶淚的老臉上露出了笑容:“全義,我多年的心願,心病……全好啦!死也瞑目啦……完璧歸趙,可以把再造金丹的秘方兒傳給你啦!”
張全義悲憤已極,抽回手來:“我不要!我什麽也不要!”
他還是沒敢發作,不忍心當眾質問這垂垂老者,又實在壓製不住作為一個人的情感,一秒鍾也呆不下去了,便像個受了重傷的精神病患者,低吼著跑出屋去,“肮髒!偽善!偽君子!”
屋裏的人全都驚愕地呆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