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掛鍾敲了十一響,徐承宗也沒過來見客。金一趟口氣平和地說:“就這樣吧,不等啦。我改日再來。”
徐伯賢直道歉:“真對不起老伯!我爹今天也怪啦,出去遛鳥兒,這麽半天……沒準兒又碰見棋友,在公園裏下開棋啦。”
徐太太照例幫腔:“可不,我們家老爺子是棋迷,車馬炮一上手,連吃飯都忘了……”
金枝已把父親攙起來,走向門口。金一趟也沒脾氣,還說:“人老啦,遛鳥兒,下棋,對身體都有好處……別送啦,留步,留步。”
怎麽能不送呢?徐伯賢親自開車送金一趟父女回家。
金府這邊,楊媽把張全義領到了後院的製藥密室裏。這不算“破格”。自從王喜跳後窗戶進密室偷走兩盒再造金丹之後,金秀和張全義都進過這密室作坊不隻一次了,如果一定要說“破格”的話,這個“格”卻是被賊逼迫著“破”的。
楊媽先進去,熟悉地穿過黑乎乎的堂屋,進西耳房點亮了那盞老式煤油燈,張全義才循著燈亮兒進去。楊媽認為這在兒說話最合適,一則可以讓他“睹物生情”,再者,她估摸著金一趟也快回家來了,要緊的話還沒說完,不宜讓他們父子照麵兒。
“一開始,翠花姑烺的下落不明,不知道賣進了哪家窯子裏。金一趟有多大本事呀,找也找不著。你不懂,解放前的‘八大胡同’,還有廣安門的白紙坊,德勝門外的關廂,哈德門的花兒市,那些窯子明的暗的數不清,可都有後台,雇著打手,女孩子進去容易出來難哪……直到北平解放,取消了明娼暗妓,翠花她們才被政府收容了,給她們治病,介紹工作,有家的回家,從良嫁人……”
“您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哇?”
“有金老爺子說的,也有翠花姑烺親口告訴我的;往後的事情可就是我親眼所見的了。瞧瞧這盞青燈,就是翠花用過的東西,金老爺子心疼它,一直用到了今天!”
製藥的大案子上老式的青燈閃閃爍爍。張全義不由得伸手撫摸那黃銅燈座,注視著跳動的燈焰,他的心也隨著跳動起來,咚咚地撞擊著胸壁。
“牆上這琵琶,也是翠花帶進府裏來的。金老爺子一直當寶貝似的藏著——隻有最金貴的物件才藏在這兒,就是大太太、二太太、金秀、金枝,誰也進不來嘛。”
“我烺是怎麽進府的?”
“本該說是回府。說‘進府’也對——她回來的時候這兒已經是金府啦。剛解放,金一趟就托人四處打聽翠花的下落。後來從醫院裏找到了,一出院就接回了家。”
“那,為什麽又轟出府去呢?”
“全義,這話我不說也不行啦!翠花是金一趟的師妹,小時候倆人就要好。這次接回府裏,金一趟就收她做了二房姨太太。”
張全義一驚,“還有這層關係?……”
“毛病就出在這兒啦!解放後,不準娶姨太太呀……更難辦的,是大太太不容啊!有一天,金一趟到天津去出診,大太太趁機找了烺家的人,就把翠花姑烺給轟出府去啦……金一趟坐晚班車從天津回來,差點兒沒急瘋了,連夜跑出去找翠花……唉,那心氣兒就甭提啦,不吃不喝,整跑騰了兩天兩夜,一頭栽進了路邊的大深溝裏,摔斷了大腿,還有三根兒肋巴骨,大病一場,整躺了七個月……全義,從前我為什麽閉口不說這件事呢?也是害怕金秀傷心——金一趟為了這件事,好幾年不跟秀兒她媽也就是大太太說話,直到大太太得了個‘鬱結之症’,如今叫癌,後悔也就來不及了。金老爺子的心病不打一處來呀。仁德胡同的老街坊們,都知道金一趟死要麵子,可是解放後娶姨太太這事兒又不占理兒,所以呀,誰都不提這檔子事兒——今兒個我缺德,把這些陳穀子爛芝麻抖落出來了,可也不準你再去告訴秀兒!”
張全義點點頭,又問:“後來呢?”
“後來,金一趟他就是病著,也沒忘了叫人到處去找翠花呀!我去找,張道士也去找……”
“找著了嗎?”
“找著了,在天橋……翠花本來就有病,找到的時候已經病得很重了。金一趟叫我給她送錢治病,沒過幾天,我再去的時候,翠花就沒啦……”
說到這兒,楊媽哭了。張全義也哭出了聲。
楊媽嗚咽著:“這不,直到昨天,才知道翠花的後事是張道上一手操辦的……當時他可沒說,隻說翠花搬了家,再也找不見個影兒啦!”
張全義取下牆上掛著的那隻琵琶,用手絹兒小心地擦拭著上麵的灰塵,大顆的眼淚滴落在琵琶上……
楊媽雖然進入了老年,心計還很條理,說了個把鍾頭的話,仍然不忘事由,便鎮定了情緒,開始責備張全義:“不是我要責怪你,可你也不是小青年兒啦,徐承宗他瞎嘞嘞一頓,你就全信啦?他氣死親爹,拿妹子當賭注,這些天打五雷轟的缺德事兒幹嗎不對你說?!”
張全義十分懊悔:“我不該相信他的一麵之詞,更不該惡言惡語的,傷了義父的心……”
“我在金府四十年,你來金府也三十八年,難道還看不出金一趟的為人?他一生行善也是假的了?!”
“是我錯了!錯把恩人當仇人啦……”
“翠花出府那一天,是陰曆七月二十八——三十八年啦,每逢這個日子口兒,金一趟都要閉門謝客,燒香拜佛。你們壓根兒不知道這七月二十八是個什麽日子口兒,難道金一趟他這也是裝假,做給你們看的?這是他心裏一直也忘不了翠花呀!”
幸虧是在這燈光昏暗的密室之中,張全義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多難看也看不清,他哭著叫了一聲:“楊媽媽……我全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