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北京的報紙上披露兩條令人哭笑不得的新聞,一條是《分房比蓋房還難》,寫的是某單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建成了一幢嶄新的宿舍樓,職工們非常高興,競相申請住房,可是“僧多粥少”,怎麽也擺不平。黨委宣布領導幹部一律不要房,“不插手”分房的事兒,全權交給群眾選舉的“分房委員會”去辦理。經過“人人打分兒”,“民主評議”,“三上三下”,“三榜定案”,結果還是分不下去,“分房委員”紛紛辭職……蓋房施工十個月,分房曆時一年多,新聞見報之日新樓還兀自空著。另一條是《住院難,出院也難》,病人住院的難處自不待言,有趣兒的倒是某位病人業已康複,該出院了,那“高幹病房”的許多床位還空著沒人住,不夠級別的普通病人又住不進去,完不成“創收指標”呀,醫生就不讓這位痊愈了的病人出院,硬給他再作一遍全身徹底複查,“CT”、“核磁共震”、“B超”、“耗特”全上,費時半個月,多花五千元,一無所獲,皆大歡喜。病人急得要命,女護士長還笑嘻嘻地說:“您急什麽?您不上班地球照樣兒轉!夠了這個級別,就該享受這個待遇。多花多少錢也不用您自己個兒掏腰包嘛!嘻嘻……”她還有句地道的北京土話沒說出聲來——“傻帽兒!”
第三條新聞沒登報,是關於金一趟要“下傳”再造金丹秘方兒的事,也挺難得慌,而且是幾方麵都作難。
徐承宗沒臉兒會見金一趟,惟恐兒子把他直接領到自己住的小單元裏來,便在額頭係一條濕毛巾,“病臥”在床,一聽樓道裏有腳步聲便急忙閉眼呻吟,哼哼聲水平不低——早在勞改農場就練就了這套功夫,哼哼幾個鍾頭也不露破綻。
腳步聲響了,徐承宗的哼哼聲也響了。是徐伯賢走進屋來:“爹,您真的不舒服啦?”徐承宗翻身麵壁,哼哼聲加大。
徐伯賢坐到床邊:“爹,金一趟早就走啦。我開車送他回去的。他心情不錯,還留我吃了午飯。”
徐承宗停住呻吟,問:“他生我的氣了吧?”
“沒有!人家態度挺豁達的。”
“也沒說我是黑手?搞小動作報複他那些事兒?”
“沒有。他說明後天還要來拜訪您。”
“不行!”徐承宗翻身坐起來:“不要來,不讓他來!”
徐伯賢趕忙扶住父親:“您小心身子!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徐承宗跳到地下,原來沒脫鞋,嚷道:“我沒病!我不見金一趟,不讓他來!”
“我有什麽法兒不讓他來呢?爹,人家來,是要跟您談點兒正經事兒。”
“我這個人,沒正經……”徐承宗苦笑,“跟我談正經事兒,白耽誤功夫。”
“爹,人家金一趟誠心誠意的,剛才在飯桌上當著他全家人的麵兒說,要把我爺爺的衣缽、秘方兒、醫書,全都傳給我和張全義,還給徐家!所以要當麵向您這位大師哥請教:應該舉行個什麽樣兒的儀式?”
聽著這些話,徐承宗臉上也一度流露出慚愧的神情,但很快就端起了“大師哥”的架子,扯下纏在頭上的毛巾,咳嗽一聲:“談不上請教。他叫我大師哥也是客氣,我比金一趟還小兩歲呢。不過,這個儀式一定要開得隆重!讓親朋好友,街坊鄰居,還有……對,還有公安局派出所的警察也參加,讓麵兒上的人全知道!免得金一趟他日後反悔,再耍花招兒。”
徐伯賢笑了:“老輩兒之間的恩恩怨怨,互不信任,還真難消除啊……”
他這話說得太簡單了。其實,小輩兒與老輩兒之間的恩怨,也不那麽容易消除。
張全義獨自坐在陳玉英的書桌前正在寫什麽——究意是什麽?他自己也說不出個名目來。說是日記吧,麵前隻有幾張紙,不是日記本兒,他也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寫信?沒有抬頭兒,而且這些事兒也不宜告訴別人。難道是給他苦命的母親寫篇祭文?也不像……從內容上看,主要是今天上午楊媽對他“痛陳家史”的那些窩心事兒。也許,窩憋在心裏太難受,又沒個能說話兒的知心朋友,才自己跟自己筆談吧?許多性格內向、又死要麵子的讀書人,往往都有這種毛病,拿起筆來寫一通,就像孤獨的老頭老太太自己跟自己說話一樣。
陳玉英從托兒所把孩子接回家來了,小興兒甜甜地叫了一聲:“爸!”
張全義使勁兒親他一下:“乖!乖兒子。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早哇?”
陳玉英教他:“告訴爸爸,今天星期六。”小興兒卻隻會說一個字兒:“六!”惹得張全義笑了起來:“說得好!六,六,順哪!”
“看你情緒不錯。楊媽哭著鬧著把你叫回去,到底說了些什麽體己話兒呀?”陳玉英仍然擔心他與金家的關係切不斷。
張全義的臉色沉了下來,一邊收拾書桌上的紙筆,一邊說:“我母親不是金一趟轟出去的,是從前那位大太太——金秀的母親不容……甭細說了,讓金秀知道了也不好。總之,這筆帳算不到金一趟頭上。”
陳玉英給兒子脫掉外衣,又給他洗手洗臉,想了一會兒才品過味兒來:“這麽說,你們父子又和好啦?”
“有什麽和好不和好的。我罵過他‘偽君子’,他表麵兒上不計較,我還能說他什麽!”
“他不計較,那,再造金丹的秘方兒還傳不傳給你?”
“傳……可是我不想要。”
“為什麽不要呢?你四十出頭兒了,跟他學了半輩子中醫,今後也不可能改行幹別的啦,手裏掌握這麽個靈驗的秘方兒有什麽不好!”
張全義煩躁起來:“別說啦……我不要!”
“噢,你說過,金丹丟了兩盒,就等於秘方兒已經被人偷走啦,是吧?”
其實張全義此時很需要有個說話的人兒,也好吐一吐胸中的悶氣,所以,他叫陳玉英別說了,自己還是要說,“並不因為這個……金丹很可能是徐承宗派人偷的——金府裏肯定還有第二隻黑手。我已經不願意再追查下去了。捅破這層窗戶紙兒也沒什麽意思……”
“我聽不懂。什麽亂七八糟的。”
“簡單說吧,金丹是徐家偷的,金一趟他不知道,還要舉行個什麽儀式,正兒八經地把秘方兒還給徐家……真是脫褲子放屁!我管它幹嗎?”
“不是說要把秘方兒傳給你嗎?怎麽又還給徐家!”
張全義突然發了火,“別問啦!我不要!行不行?”
“全義,你這是怎麽啦?我不過是關心你,問一問,你跟我發什麽火呀?”陳玉英說著,進了廚房,把奶瓶洗幹淨了又拿出來,倒上桔子水給兒子喝。
說話也煩,不說更煩。張全義在屋裏坐立不安,來回踱步:“玉英,你想想,為這再造金丹,咱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呀……”
陳玉英點頭不語。要說受罪,她比誰受的也不少。
張全義的聲調兒由低沉漸漸提高,由痛苦變成發作:“為了這再造金丹,活拆散了兩對情人!我去當倒插門兒女婿,周仁一跑就是好幾年……金秀去打胎,你哪,給親生兒子當幹媽!原來咱們這些人的命運、幸福,全加在一塊兒也不如金丹值錢啊!”
陳玉英抹淚了,也罵一聲:“我恨金一趟這老東西!”
張全義慘笑:“可我連恨都不能恨……誰叫他是我的義父,對我有三十八年的養育之恩,又是我的恩師呢……他有他的道理,他有他的老規矩,今生今世誰還能改造金一趟呢?況且,他真是個一生行善的好老頭兒,誰也不能否認這一點……”
“全義,你的性格充滿了矛盾!”
“我沒有性格……我不能恨金一趟——我也不知道這是我的缺點還是優點?”
“你太善良了。”
張全義痛苦到了極點:“我恨!我隻能痛恨再造金丹!我絕不接受什麽秘方兒,不接受什麽恩賜,不讓別人再拿我當犧牲品去還願!”
就在張全義決心不當祭壇上的犧牲品的同一時刻,金秀像個聖女似地坐在金府西廂房裏對周仁說:“我是心甘情願當犧牲品!”
他倆已經談一陣子了。周仁很難理解,金家大宅院裏憑著什麽法術培養出了楊媽這樣的義仆,張全義這樣的義子,金秀這樣的義女?莫非是金一趟的仁義所致?為什麽走出這座大宅院,走出這條仁德胡同,百步之遙的王府井大街就恍如兩個世界呢?那裏的美國蘋果敢賣二十塊錢一斤,飯館隨便“宰人”,商店裏公然賣假酒、假煙、假藥……最奇怪的是,為什麽萬紫千紅的王府井大街就影響不了仁德胡同,而仁德胡同也瞧不起這繁華的商業大街呢?
懷著諸多疑惑,周仁還是要勸說金秀:“犧牲,這我能理解。人這一輩子當中,誰也免不了要作出某些犧牲。不過,為什麽事情去犧牲?值不值得去犧牲?這些問題你冷靜地想過嗎?”
“當然想過。你們誰都可以說,我是為封建道德,為老式的家庭去作無謂的犧牲,不值得!可是擺在我麵前的現實呢?這個家,這個診所,已經拆散啦。七十多歲的老爸爸,他一生行醫行善,撫育了四個子女,現在死的死,走的走,隻剩下了我一個,難道我也能走嗎?”
周仁拉住她的雙手:“金秀,那咱倆就結婚吧!讓我也來承擔一部分責任。”
“別這樣……”金秀抽出手來,有點兒氣惱的樣子,“不行!這不像話……我跟全義離婚的事兒還瞞著老爺子呢。金枝跟大立的婚事,老爺子從心眼兒裏就反對。難道我還能加進來,合夥氣一氣老爺子嗎?!”
“我真不明白,你們家的事兒,什麽都瞞著,又能瞞多久呢?”
金秀痛苦地微微搖頭:“不知道……我隻知道一點,周仁,你是醫生,也應該知道這一點——老爺子今年七十三了,已是‘風燭殘年’,不論哪邊兒刮一陣風,都能把這微弱的燭火吹滅……周仁,說句心裏話,楊媽和我,就像門簾兒、窗簾兒似的,想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這一陣又一陣的風!”
周仁歎口氣:“唉,你這比喻也太淒涼了……我總覺得瞞著沒好處。金枝和大立明天就要結婚了,今天還不告訴老爺子,他當然不能接受啦!”
金秀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兒,“你說的有道理,我也懂得……我恨不得去燒香拜佛,祈求神仙保佑,讓老爺子今天心裏有個高興的時候,讓金枝趁著爸爸高興,去委婉地說出結婚的事情來,也許爸爸就不生氣了——有這種可能,因為爸爸最疼愛他的小女兒……唉,我這當大姐的,隻能兩頭燒香了。我也可憐小妹。你是不理解金枝的難處。她太年輕,在外邊兒栽過跟頭,現在跟大立是真心相愛,這門兒婚事,咱們誰也無權反對!金枝總還有婚姻自主權吧!她明天的婚禮你也應該參加。”
“金秀,提起別人的事兒來,你說得頭頭是道,合情合理。怎麽一輪到自己頭上,就鑽牛犄角尖兒呢?難道你就沒有婚姻自主權?”
看來周仁這次談話失敗了。主要是他不能理解金秀做人的“哲學”,又急於求成,采取了“說理”和“辯論”的方式——天下哪有這樣談戀愛的呢!也許這就是許多大齡青年在“情場”一再失意的原因吧?
金秀果然煩了,正色而言:“甭說啦。金枝可以走,張全義可以走,杜逢時也可以把楊媽接走。這是他們的自主權。都是合情合理的!”
周仁急了:“你呢?為什麽不替你自己想想?也不為我想想?”
“周仁,你不覺得咱倆越談越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