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全義和陳玉英離開徐家,先去托兒所接了小興兒,再回家的時候,楊媽和金秀已在他家單元房門外的樓道裏坐等了。原來,在徐承宗喝醉了酒,張全義也幫著攙扶這位親大舅回他那小單元去休息的當兒,徐伯賢給金秀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張全義仍然不願意接受金丹秘方兒,有可能不參加明天的儀式,要抓緊時間再勸一勸!

張全義一眼看見楊媽和金秀坐在樓道堆放雜物的髒板凳上,頓時急了,跑上前去打開房門,心疼地攙著這位事實上的養母進屋,同時沒頭沒腦地批評金秀:“楊媽媽這麽大歲數啦,你把她老人家折騰出來幹嗎呀?事先也不打個電話,結果是撞鎖,坐在樓道裏……唉,你呀你呀……!”

金秀還是跟從前一樣,受了委屈也不辯解,更不與他爭吵,默默地跟進屋來。

楊媽坐到沙發上才說話:“全義!你不要金丹,你還要不要良心啊?!”

張全義這才明白了她倆的來意,而且,一聽金丹就冒火:“我不要!我從心眼兒裏恨它……”

陳玉英抱著孩子走得慢,剛進屋。小興兒一下地就直接奔到金秀麵前,叫著:“媽!媽……我要媽媽!”

金秀把他抱在懷裏,使勁兒親著,兩行熱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興兒!媽也想你呀……是媽媽不好……沒來看你!寶貝兒……我的心肝寶貝兒啊!”

陳玉英還沒說話,先哭了起來。

看見兩個媽媽都在哭,小興兒也“哇”的一聲哭了。

楊媽接過小興兒,哄著他:“不哭,不哭……”自己卻也抹了眼淚。

看著這一切,聽著這老少三代親人的哭聲,張全義真是五內俱焚啊……他不是鐵打的漢子,即令他鐵石心腸,也會戚然……

楊媽抱著孩子,隻跟他說話:“小興兒,我是誰呀?你還認不認得我呀?快叫我!”

小興兒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兒,叫了聲:“奶奶!”

“哎!乖孩子。你知不知道,奶奶我二十歲就來到金府,把他們這幫小狼羔子一個一個拉扯成人,今天奶奶老啦,六十啦,還得顛兒顛兒地跑過來求這狼羔子啊……可是求也求不動!小興兒,你知道不知道?”

小興兒居然說了聲:“知道。”

楊媽淒慘一笑:“乖孩子!奶奶也知道,人之初,性本善!孩子們小的時候啊,都有良心,會疼人兒著哪。可是長大了呢,翅膀硬啦,良心就叫狗叼去啦!”

張全義實在繃不住勁兒:“您這麽說,叫我怎麽做人哪……”

楊媽仍對孩子說話:“小興兒,你長大了怎麽做人呢?就跟你金秀媽媽學!她白天晚上,連做夢都想你,為什麽又不來看你呢?就因為她心裏還裝著別人——她不願意惹你親烺傷心,也不肯讓你老子為難!”

陳玉英與金秀拉著手哭……

張全義欲哭無淚:“楊媽媽……!”

“你甭搭理我!”楊媽站起身來,“秀兒,別哭了,咱們回去吧。這個張全義呀,我請不動;就找姓張的——讓張道長來請他。再請不動啊,就叫金一趟深更半夜自己來!反正金府的廳堂已經布置好了,遍請親朋好友的大紅帖子早就發出去了,明兒這日子口兒算是鐵板釘釘——鐵定的啦!”她說罷就往外走。

張全義慘笑:“楊媽媽,我算服了您啦……明兒個我去!別說給我金丹,就是給我個槍子兒我也得去不是……”

楊媽點頭:“這麽說,你的良心沒叫狗吃了哇?又撿回來啦!”

張全義叫了一輛出租汽車送楊媽和金秀回家。臨上車時,楊媽心眼一活,惟恐夜長夢多,便把張全義也拽上了車,告訴陳玉英,金府布置廳堂,以及明天舉行儀式,還有幾件事情金一趟要跟義子連夜商量:“玉英,明兒早上你可帶著小興兒一塊兒來呀!”

誰都理解楊媽的良苦用心——今兒晚上便把“主角”扣在身邊,免得他再“變卦”。陳玉英也不便阻攔了。

其實,回到金府之後,金一趟並沒跟義子商量什麽,早早兒的就回東內室去睡了,“養精蓄銳”,以便支應明天的盛典。

楊媽也並非白誆張全義一趟,傳出話兒來:“全義,老爺子叫我問問你,你烺的骨灰匣上,要不要刻上兩行字兒:先母徐翠花……什麽的,我記不清了,噢,就是牌位還是靈位什麽的吧;下款呢,刻上:孝子張全義敬立。老爺子說,連夜請個人來刻也行,要是來不及了呢,就由你親筆寫個名簽兒貼在上邊兒也行。就由你瞧著辦啦。”

金枝已經搬到婆家住去了,凡是她的衣物一趟麵包車全部運走,再沒有回來的意思。北屋的西內室空著,好在床鋪、家具都不缺,楊媽便安排張全義睡在這間屋裏,還說:“你烺翠花在府裏的時候就住這間屋。”

楊媽走了。張全義獨自留在這西內室裏,感慨萬千。他讀過的文學作品並不多,但那不多的成語、詞匯一古腦兒全都翻騰出來了,什麽“樓空人去”、“物在人亡”,“睹物生情”,“人世滄桑”……好像此時此地全都用得上。由於金一趟早就睡了,這金家大宅院,尤其是北屋裏靜得出奇。過分的冷清也就是悲涼啊!

張全義根本無法入睡。他到正廳的供桌上將母親的骨灰匣捧回西內室,在燈下細看:長可盈尺的小小空間,真就能盛得下一個人的全部身世嗎?人生啊,多少喜怒哀樂,酸甜苦辣,不論是你當過偉大總統,還是唱過《竇娥冤》的弱女子,最後的“正果”不都是如此簡單的一把骨灰嗎?如此想來,這紫漆小匣上刻名字與不刻名字,有兒子“敬立牌位”與沒有兒子“敬立牌位”,對死者而言又有多大區別呢?

他忽然想到了張道士。這骨灰匣在西山道觀裏存放三十多年,張道士為什麽不給它刻上姓名、或者貼上名簽兒呢?張全義不懂道學,隻聽張道上常說什麽“清虛”、“無為”、“自然”……也許這就是道家“超然塵世”、鄙夷名利的原因吧。既然如此,我也就無須再刻什麽“孝子張全義敬立”之類的空洞文字了。

他把骨灰匣送回供桌上去,又突然止步,好像發覺了什麽不對勁兒的事情——剛才就有這種感覺,一時沒想明白,原來是這骨灰匣太輕了!難道……?張全義的神經緊張起來,雙手不由自主地將匣子搖晃兩下,裏邊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他踅回西內室,用小刀將蠟封的匣蓋縫隙劃開,打開一看,裏邊僅有一張薄薄的白紙!

張全義由惶惑轉為沉思……苦思冥想個把小時,似睡非睡,朦朧之中,好像翠花姑烺走到麵前來小聲告訴他:“我怎麽會是你的母親呢?不過,張道士也是一片好心。隻有這樣才能讓金一趟如願以償。他治好了金一趟的心病,讓老爺子安安穩穩頤養天年,事實上也沒傷害你們任何一個人,這不也是行善嗎?張大夫,得饒人處且饒人,你也不必書生氣太重。說句咱北京話吧:您就甭較真兒啦!”正廳裏掛鍾一響,將張全義驚醒。他當然不相信什麽“鬼魂托夢”,對於人為什麽會做夢的科學道理,當醫生的比別人更清楚。隻不過,“翠花姑烺”剛剛在夢中說的那段話,他仔細品味一番之後覺得頗有道理,才相信了“夢想”比“鑽牛犄角尖兒”高明得多!

張全義沒必要再寫什麽“孝子敬立”之類的字條了,他蓋好空匣,心情輕鬆地拿到供桌上,點燃一支蠟燭,順手就用“燭淚”將空匣蠟封如初。再看看供桌上那些笨重的製藥工具和紅綢絛帶捆紮著的線裝醫書,還有牆上穿著前清官服的徐太師像,感覺上也不那麽沉重、壓抑了。“翠花姑烺”的夢話在他耳邊又說了幾句:“張大夫,你是個聰明人。就讓金一趟如願以償吧!他把金丹秘方兒傳出來,金、徐兩家和好,社會受益,皆大歡喜,您又何苦從中作梗呢!”

張全義吹滅蠟燭,回到西內室,關燈上床,剛想了一下張道士為什麽在骨灰匣裏放一張白紙?他的腦子裏也隨即出現一片空白,安安穩穩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