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屋正廳裏也在談論金字招牌——是那塊從大門口摘下來、斜靠在供桌前的實實在在的“名中醫金一趟診所”的金字招牌。

金一趟、徐承宗和張道士三位老人,喝著加參蓮子羹,嚼著糖薑片兒,精神倍增,談興正濃。楊媽領著小王進屋來搬椅子——餐廳裏的椅子全擺在這屋裏呢。小王心計不少,為了提醒張道士,故意挪動了一下那塊金字招牌。

張道士就事兒對金一趟說:“這塊金字招牌,我勸你還是掛出去。”

“我已經完璧歸趙,何必再畫蛇添足。”

“怎麽是畫蛇添足呢?你一輩子行醫行善,普濟眾生,難道今後就沒有病人登門求醫了嗎?”

“有病人,那就去找張全義他們好啦。再造金丹的正宗是徐家!”

徐承宗本未插言,現在可坐不住了,避席而起:“老哥哥,今天的北京人,外省人,可隻知道你金一趟,並不打聽你的師父是誰。這塊金字招牌是你打出來的!”

金一趟正色而言:“我可不敢忘本!”

張道士又說:“全義他們還不成氣候。隻有把你的醫德、醫道連同金丹秘方兒一塊兒傳下去,才是徐老太師的心願,才算你不忘本!”

金一趟一怔,若有所悟,起身望著徐太師遺像默禱,口中念念有詞……又捧起竹根簽筒虔誠地搖上幾搖,搖出一根神簽兒,看了字碼,立刻翻閱簽書。

楊媽和小王雖說是在一趟趟地搬椅子,心思卻全在這塊金字招牌上。現在見金一趟又在抽簽兒打卦了,索性停步門外,聽個結果。

金一趟露出笑容,反複咀嚼簽書上的這條偈語:

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滿天。

仁義千金重,慈悲增壽年。

徐承宗也湊過來觀看,前兩句的意思他隻懂個大概,後兩句像打油詩,也像戲文,他這戲迷完全看得懂,先叫起來:“大吉大利!上上簽兒呀!”

張道士看了也說:“老哥哥,神仙也不準你摘掉這金字招牌呀!”

金一趟又拜徐太師像,問道:“恩師!這……這也是天意了?”

門外,楊媽和小王相視一笑,搬椅子也平添了幾分力氣……

東廂房裏“談醫論道”的年輕人大概受到了徐伯賢樂觀情緒的感染,情緒和語氣也是認真的、興奮的。

杜逢時問:“我分析老爺子這麽多處方,總的感覺,怎麽都是大同小異呢?”

“對!”金秀態度認真地回答,“我父親遵照太師爺的脾胃學說,不論治什麽病,都從調理脾胃入手,這就是大同;對於不同的病人,每張處方隻調換一兩味藥,劑量略有增減,就是小異。”

徐伯賢點頭稱道:“難就難在這個小異上麵。”

周仁也是金門高徒,出言不凡:“中醫最大的優點,是把病人當作一個有機的整體對待,用藥也是為了調動人體自身的免疫力和再生能力,戰勝疾病,是謂治本。西醫近幾年最先進的學科叫做‘整體醫學’,也開始克服它那‘頭痛治頭,腳痛治腳’的局限性了。”

談醫論道,金秀可並不靦腆:“病人來了,人人希望能吃到再造金丹,這簡直成了一種迷信。什麽情況用再造金丹?什麽情況不能用?都必須因人而異,對症下藥。徐經理將來在電視上做廣告,可千萬不要把再造金丹吹成萬金油——能治百病的仙丹,人間是沒有的!”

徐伯賢笑笑:“金一趟的名聲就是最佳廣告!”

張全義作為醫生,對那部醫書還是愛不釋手的。他指著醫書說:“瞧,瞧!太師爺開篇就說:有胃氣則生,無胃氣則死!”

金秀叫起來:“妙極啦!爸爸就是按這個理論行醫的。可是他至今也沒把這理論說出口!”

杜逢時敲鼓邊兒:“傳兒不傳女嘛。這不是傳給全義哥了嗎?”

張全義感歎連聲:“唉……我跟他學醫二十多年,也沒聽說過這麽精辟的理論……唉,咱們遇上了一位多麽保守的老爺子啊!”

院裏傳來楊媽那愉快而熟悉的喊聲:“老少爺兒們,開飯啦——!”

小興兒正好睡醒一覺兒,從他金秀媽媽的大**爬起來。聽見楊媽的喊聲,陳玉英抱了兒子走出西廂房,正遇上金一趟他們三位老爺子來到當院,便迎上前去:“小興兒,快叫爺爺!”

金興甜甜地叫了聲:“爺爺!”

金一趟樂得合不上嘴。楊媽趕緊說:“老爺子,您這孫子多聰明啊!一周兒多就會走會跑會疼人兒啦。”

金一趟摸著金興的頭,笑著對徐承宗說:“也是你的孫外甥呀。是我給取的名兒,叫金興!”

“這名兒真棒,金府中興啊!”

“同喜同喜,徐府中興!”

金枝、大立從後院,金秀、全義等人從東廂房,也都聚到院裏來了。年輕人雖然各有各的心事,但他們全是北京人,大麵兒上都能讓別人過得去,所以個個兒麵帶笑容,簇擁著老輩兒的緩步走向餐廳去“陪襯”一頓兒團圓飯。

“請!二位請!”金一趟讓徐承宗和張道士先行。

徐承宗拉住金一趟的手,有板有眼地說:“咱老哥兒倆,這五十年風風雨雨,現在我才琢磨出仨字兒來,可以說是:“冤,怨,緣!”

金一趟點點頭,與徐承宗互相望著,淚光閃閃。

1991年9月至1992年2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