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準時來到團結湖小區一幢高層居民樓下。王喜對這裏很熟,先跑去撳了電梯鈕,又笑容可掬地回頭迎接金枝。他很興奮,能夠“帶”這位紅角兒來會多位朋友,不啻往自己臉上擦粉、貼金。來前,他打過電話,徐伯賢禮貌地說,“請”金小姐光臨;三十五歲的徐太太奪過電話親昵地交待,路上小心“伺候”著點兒;王喜不無驕傲地回話,放心吧,我一準兒把她“帶”來。一個“請”,一個“伺候”,一個“帶”,似乎也能精當地說明他三人目前與金枝的關係。

電梯升至十樓,王喜伸著胳膊擋住自動啟閉的鐵門,讓金枝先出,然後他又趕到前麵,去撳1011號單元房門的音樂電鈴。跑前跑後,頗有男子漢護衛“花神”的氣概,多少又有點兒像個聽差。

電子音樂門鈴好像也認人似的,知是貴客,剛響一秒鍾那門就開了。徐太太雖然身體肥實,動作卻很敏捷,早已躥出門來,滿臉堆笑握住了金枝的手:“歡迎啊!歡迎。我剛把咖啡沏好,就聽見王喜的摩托車響了,正要下樓迎接,門鈴兒又響了!請進,請進!”

王喜介紹:“這是徐太太,叫她大嫂、大姐、胖嫂、徐烺,叫什麽都行。總之是開發公司內掌櫃的,管錢、管物還管人,主管我們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眾位哥兒們,也是徐經理害‘氣管炎’的病根兒!”

徐太太一直握著金枝的手,親熱地拉進客廳。金枝不習慣這樣,卻也不好意思抽出手來。王喜不停嘴地說話,金枝沒法插言,倒是有空兒“體驗”到徐烺胖嫂肥之豐腴,柔若海綿,還潮乎乎的,有點發黏的,大概是衝完咖啡還沒來得及洗手吧。現在,聽到什麽“氣管炎”,這肥手才鬆開,攥成麵團兒,當胸打了王喜一拳,罵道:“你少嚼舌根!”

金枝暫時被丟開,自由地掃視著大客廳。這種屬於近年來的新設計(廳大,臥室小),不像“前三門”那一溜火柴盒式的公寓樓,外表呆板,單元裏邊開間的分割也不合理,門廳太小,像過道,派不上用場,臥室又賺大,結果是臥室兼客廳、兼飯廳、兼書房,顯得更加擁擠。此刻,她的目光又停在了對麵沙發處站起來的一男一女身上。

王喜挨了徐太太一拳,但他胸脯上的硬肌肉比那麵團兒般的拳頭瓷實得多,根本打不疼的。況且他正處在興奮之中,女主人打一拳更能提高他的身價,便樂樂嗬嗬地向朋友介紹金枝,也是炫耀自己。

“這位就是我的……”他覺不妥,忙改口,“我們的刀馬花旦金枝小姐!”

對麵那位肥頭大耳的吳老板,是開發公司“資助”的穴頭兒,四十五歲,經驗豐富,尤其是他那對兒小小的母狗眼,最能識貨、認人,一眼就能看出對麵小妞兒的身價來。王喜介紹之前,他那“入木三分”的目光已將金枝從頭到腳“掃瞄”三遍,心中連底數都有了。此時故作文雅狀,金枝不伸手,他決不上前主動握手,隻是客氣地說:“久仰久仰。鼎鼎大名的金嗓子嘛!幸會幸會。”

那位三十來歲的女士叫陳玉英,從神態到裝束,誰都能看出來是位演員。來之前,王喜就向金枝詳細介紹過,說這位北方的著名歌星,論嗓音,是“李穀二”,論個頭兒,則是“毛阿敏的姐妹”,缺點是“歲數不饒人”,已經失去了你金枝小姐這股子迷人勁兒。現在,不等介紹,陳玉英便大大方方地把金枝拉在自己身邊坐下,給她倒咖啡,好比對待自己的小妹妹。

大家落座之後,金枝才發現,這間寬綽的客廳還連著一間辦公室,中間是由所謂的“多寶格”花牆隔開的。徐太太已走過去催促她丈夫——徐伯賢正坐在栗色大寫字台前打電話,難以脫身。他剛放下乳白色的話筒,另一部橙色電話又響鈴了。徐伯賢露出抱歉的笑容,快步走到花牆邊,揚起手跟金枝打個招呼,才回去接電話。

金枝這才透過花牆,看了看那經理辦公室的擺設。除了桌椅、書架、茶幾等常見的家具之外,最顯眼的就是一排鐵皮文件櫃,保險櫃,電腦微機,長方形工作案子上擺著的建築物模型和牆上掛著的許多張施工藍圖。她聽王喜講過,徐伯賢的綜合開發公司有幾十名雇員,在海澱區中關村有一座漂亮的現代化小辦公樓,卻沒想到,這位帶點洋味兒的經理在家中也如此繁忙。

徐太太又趕過來,給金枝抓瓜子兒、剝香蕉,勸她喝咖啡。她又特意說明這是正牌的雀巢咖啡,加了牛奶和咖啡伴侶,真像電視廣告說的,味道好極啦。在座的人,不由得都喝了一點。其實,包括徐太太在內,他們誰也沒有喝咖啡的習慣。隻因為招待客人,如果沏一壺茶,似乎就顯得不夠派頭兒。

那間辦公室裏,時不時傳過來徐伯賢打電話的聲音,話語是零碎的,“就這樣定啦”,“抓緊”,“合同必須有公證”。這邊客廳裏,談得更熱鬧,好像爭著向金枝宣傳什麽。東一耳朵,西一耳朵,金枝應接不暇,聽清了的話語也是零碎的。

“有大歌星陳小姐教唱流行歌曲,三五個月,包你紅遍北京城!”這是王喜的主旨發言。

“敢情!這麽漂亮的小妞兒,上次電視大獎賽,紅遍全國!”這是徐太太在敲鼓邊兒。

“上電視隻能出風頭,撈實惠還得去走穴呀!”這張牌自然是穴頭兒吳老板打出來的。

“兩樣兒都要!我們金枝呀,既要名又要利。這年頭可別死心眼兒。吳胖子你說對不對?”

“對對,這年頭兒啊,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小的。”

“那也得有本事呀!”徐太太又敲一下鼓邊兒。

“沒錯兒。”王喜下斷語了,“是狼,走遍天下吃肉;是狗,走遍天下吃屎!”

“你呀,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徐太太再敲一下。

“幹嗎非長象牙不可呀?我王喜沒上過大學,沒當過官兒,沒留過洋,照樣兒吃香的喝辣的,坐飛機住賓館,哈,給個局長也不換呐!”

陳玉英小聲對金枝說:“你沒來過,這兒的人說話都比較隨便。你別介意。”金枝也小聲告訴她:“我喜歡聽這些話,無拘無束的。不像我家裏,規矩太多,死氣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