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太走出自家1011單元,在樓道裏拐了個胳膊肘彎兒,站在1013單元門前。這門上沒安電鈴,便使勁兒敲了幾下。她知道,這兩間一套的小單元裏有如鳥市,一天有好幾起兒唧唧喳喳的“百鳥爭鳴”,如若有禮貌地輕輕叩門,徐家老爺子根本聽不見。
“請!”一聲響亮的回音。
門沒插著。這她也知道。老爺子每天大清早兒就出外遛鳥兒,喝碗豆漿吃倆油餅兒,在小樹林裏殺兩盤棋,不過十點決不打道回府——出門進門,手提四隻鳥籠,所以這小單元的房門從來就不關。他也怕小偷溜門撬鎖,對此還有三點精辟的理論,“撬鎖嘛,我壓根兒就沒鎖門,他撬什麽?”此其一;其二,“我要是賊,就專撬那裝了防盜門的主兒——他好比貼了告示嘛:我屋裏有寶貝!招賊呢嘛。”其三,“留道門縫兒,賊以為屋裏有人,不敢進;就算沒人,那也沒錢,不怕偷唄!我屋裏的寶貝就是鳥兒、金魚,不論誰偷走了,他也不能炸著吃,還不是拿回家去養著玩兒唄,想開了,誰玩不是玩兒呀?玩兒可不分男女老少!魚鳥麵前人人平等。”這位老爺子名叫徐承宗,是位熟透了的老京油子。
有了這聲“請!”徐太太才推門進屋,這也是做兒媳婦的規矩。這個一室一廳的小單元,進門是廳,廳內最大的擺設是一隻養熱帶魚的長方形玻璃水櫃,溫度計、增氧器俱全,聚光燈直射水晶宮,好像是水族館之一角。靠牆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金魚缸。她掃了一眼,廳內無人,才衝著裏間屋叫:“老爺子!開飯啦。”
裏屋傳出聲音:“等等。”
“客人全到齊啦,就等您啦!”
“什麽客人!還不是那幫吃貨。”
“今兒個倒是有稀客。”
“那也得讓我先把鳥兒喂了。”
徐太太知道鳥兒在公公心裏的地位,隻好走進臥室去催駕:“菜都涼啦!”
六十八歲的徐承宗是位中等身材的瘦幹巴老頭兒,布衣布鞋,挽著袖子,翻出雪白的袖口,正端著一小碗黃澄澄的蛋黃拌小米兒,用小銀勺往鳥籠的食杯裏添食兒。他頭也不回,隨口說著:“甭等我。你們先吃吧。菜也不怕涼,有點兒涼菜給我就酒也不錯。”
“金枝兒來啦!”
“什麽金枝兒?”
“金一趟的二妞兒唄。”
“嗨,你怎麽不早說呀!”
顯然,金枝的地位比鳥兒高得多。徐承宗連忙放下小碗,撣撣袖子,又對鏡梳頭、抻衣裳。他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兒,也許因為看著鏡子裏這張飽經風霜的老臉,輪廓如削,皺紋如刻,灰白濃密的頭發把額頭欺得窄窄的,一副永遠舒展不開眉眼的倒楣相。但他一轉念,露出個狡黠的笑臉兒,相當得意的神態,扭頭就走。
徐承宗得益於他的幹巴瘦,“有錢難買老來瘦”嘛,身子輕,步履輕盈,腰腿關節活泛,眨眼間便走進了兒子的大客廳,將兒媳胖嫂甩在身後十步。
客廳裏的人紛紛起立。徐承宗一抱拳:“請坐請坐!都是熟人,甭客氣。”
徐太太趕上來說:“這位倒是要介紹一下,京劇名角兒,金枝小姐。”
金枝不知如何稱呼他,隻說聲:“您好!”徐承宗卻盯著她瞧了兩秒鍾:“見過!我瞧過你演的《拾玉鐲》。”
“您老爺子好眼力!今兒個我把金枝帶來,”王喜自知不妥,忙改口,“邀來,一則拜師,跟陳小姐學唱流行歌曲;二則跟吳老板掛個鉤兒。”
“京劇名角兒學唱流行歌兒?”徐承宗的後半句話沒說出口:金一趟也撒得開手,叫閨女去走穴?
王喜此時的自我感覺頗佳,儼然就是金枝的代理人:“這是徐經理的意思,京劇太冷清,趁早兒改行,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
徐太太說:“別站著哇,請入席吧。一邊兒喝酒一邊兒聊。”
大家簇擁徐承宗坐了上座,右手是陳玉英,別人隨便坐了。徐承宗說:“圓桌麵兒最好,不分主次,男女老少都平等。國際上也時興開圓桌會議嘛。”徐伯賢說:“我父親有民主思想,不守舊。”
徐承宗品了一點酒,點點頭:“好酒。你們誰先說幾句吧!”
徐伯賢舉杯:“老爺子在座,咱們就甭站起來啦。今天,這是我的主意,介紹金枝向玉英學唱兒,祝你們師生百事如意!”
“謝謝主人!更要謝謝陳老師!”金枝端杯說。
大家碰杯,都喝了一點。吳胖子搶著斟酒,徐太太幫著小保姆上菜。雖說“平等”,還是各有各的位置。
徐承宗是沾不得酒的。酒一沾唇,剛才說不出口的話兒就憋不住了。金一趟乃當代名醫,名氣很大嘍,他能同意金府的千金小姐唱歌唱戲嗎?
金枝回道:“不同意。可是我隻聽我自己的。”
徐承宗一拍桌子:“好!出口不凡。果然是現代派!來,我也學學現代派,沒老沒小,敬你一杯。”
金枝站起來與他碰杯:“您認識我父親?”
“不!不過,老北京誰不知道金一趟呢!”
“可惜金一趟的醫道,後繼無人呐。”徐伯賢感歎道。
“不是有個兒子女婿張全義嘛。”徐承宗接著說。
金枝有些吃驚:“我們家的事兒,您也知道?”
“當然知道!”徐承宗話裏有話,不便深說,又掩飾一句,“豈止我知道,在公園遛鳥兒的老北京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