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演員,他的表演在劇團的同行眼中占什麽位置,隻需在他上場時看一看邊幕聚集了多少人就可以知道。

金枝的《雙陽公主》一開場,邊幕後麵就站了好幾位。準備上場的朱信就不用說了,剛下了戲的旦角演員蘇敏,小生張文展,連妝都不去卸了,站在邊幕上看雙陽公主且歌且舞。等著在下一出唱大軸《蘇三起解》的小花臉尹誌全,早早化好了妝:鼻梁上抹了白粉,下巴上掛著吊搭,一臉滑稽卻神色莊重地盤腿坐在連幕後的地毯上。這位是團裏的權威評論家。能讓同行們服氣,不光得能說,自己也得能練。尹誌全就是這樣,生旦淨末醜,無一不通,唱念做打,統領群芳。不知底細的人見他老愛坐在邊幕上指指點點,以為此公性喜誇誇其談,其實是大錯特錯了。尹誌全真是由衷地想學點別人的“好玩藝兒”。這是一位連行走坐臥都整個兒地暈在他的藝術裏的好演員。

金枝身紮長靠,金鱗熠熠,虎頭凜凜,左手攬雉尾,右手執長槍,挑簾一出,滿台生輝,已有人情不自禁地喊出一聲“好”來。待雙陽公主“接過了餞行的酒一樽”,劇場裏忽然顯得愈發靜寂了,似乎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在期待著什麽。

金枝開始唱那段“西皮流水”:

接過了餞行的酒一樽,

暗敬父母佑我的身,

叫呼蘭和兆壽,

將公主的千裏戰馬扣連環……

邊幕上的尹誌全一邊用手往腿上打著點兒,一邊揚起頭,看了看蘇敏,又看了看張文展,說:“地道!整個兒一個尚小雲!”沒容二位開口答話,他已經連連擺手把人家攔了:“等著啊等著啊,快練活兒了!”自己卻忍不住先輕聲唱了起來:“抖絲韁催動了桃花戰馬……”

蘇敏笑了:“您可別光暈在裏麵了。一會兒您的崇公道還得演呢,別把自己的活兒給撂了。”

尹誌全說:“你還別說,保不齊。那回唱《禦碑亭》,讓咱反串了一回柳生春。你猜怎麽著?咱們的金角一張口——‘奴這裏表衷情來把盞敬,你本是青客謫仙之人。’好麽,我這柳生春還真差點兒繃不住勁兒……”

“不安好心了吧!”張文展說。

“差不離兒。一邊在禦碑亭外淋雨充君子,一邊心裏罵自己。”尹誌全搖頭晃腦,吊搭上的小胡子一撅一翹,信口謅出了幾句韻白:“柳生春呀柳生春,說什麽關雲長秉燭達旦,說什麽柳下惠君子如斯。忍叫衰柳東西絮,辜負了春光無限好!”韻白道畢,一句京白,把大夥兒全逗樂了:“你你你,整個兒一個土老帽兒呀你!”

蘇敏說:“這小子這麽不地道,等金枝下來,我告訴她看她不抽你!”

張文展把眼珠往朱信那邊一翻,說:“還用等金枝?報告給咱們的‘駙馬爺’,人家就得過來報這奪妻之恨!”

朱信其實一字沒漏把這玩笑全聽進去了。他非但不會生氣,甚至蠻愛聽,隻是不便往裏摻和就是了。聽張文展把話題引向了他,他回過頭來,瞥了幾位一眼,目光裏透著裝出的不悅。

“喲,忘了您了駙馬爺,”尹誌全笑嘻嘻地對朱信說,“招您不痛快了。您踏踏實實的。我這兒不‘狠鬥私字一閃念’哪嗎。雙陽公主還是您的。”

邊幕上的兒位,都笑了。連朱信,在受了多大委屈似地搖了搖頭之後,也忍不住笑了。

“抖絲韁催動了桃花戰馬……”雙陽公主一句“西皮導板”一出口,開玩笑的幾位立刻靜了下來。隻見舞台上的金枝執槍揮鞭,且歌且舞,好一位英武中透著柔美的巾幗英雄:“……為駙馬冒風霜奔走天涯。綠野暗,暮煙橫,夕陽斜下,隻留得青山間一片紅霞。燕歸巢,鳥投林,情堪入畫,我雙陽走嶺南離國撇家……”

“嘖,也真邪性了。人家也沒家傳,可瞧這扮相、身段,唱念做打,哪樣兒都行!”張文展說。

“這叫靈氣!這人要是沒靈氣啊,就算你硬砍實鑿地練,練到死,也是死木疙瘩一塊。要是有靈氣呢,嘿,一通百通!”尹誌全說。

“我看還在膽子大,豁得出來。就金枝這潑辣爽快的性子,正對了刀旦的路!”蘇敏說。

金枝仍然在唱著、舞著:“風蕭蕭,慣長征千裏戰馬;高叢叢,峻山嶺又無人家。顧不得道崎嶇忙催戰馬,行來到岔路口路現雙岔……”

邊幕上,旁觀的幾位仍然邊看邊侃。

蘇敏說:“倒退回三十年,就衝這出《雙陽公主》,金角兒就得大紅大紫,信不?”

張文展說:“人家現在也紅得可以呀,你沒聽見剛才一出場那片碰頭彩?”

蘇敏說:“那是!可您別忘嘍,上座兒才上了六成。梅老板程老板是怎麽個紅法兒?”

尹誌全說:“抬杠沒用!活兒再地道,沒趕上時辰也不行。不信您衝台下再瞄兩眼——六成的戲迷,十成的折子!”

蘇敏歎了口氣,不知是為金枝,還是為自己。稍頃,她像是自言自語,說:“沒錯兒,出梅老板程老板的時辰,過去啦!”

……

最近這些日子,劇團裏的氣氛可以說得上是“人心惶惶”了。京劇,這活躍了至少二百年的劇種,有過曾經輝煌的時代,出現過蜚聲中外的大藝術家,現在卻像一位被送入冷宮的後妃,除了老戲迷們還時不時像前朝的遺臣,回顧起她昔日的豐采,對她感興趣的人是越來越少了。當然,有過“振興”的呼籲,有過大造聲勢,緊鑼密鼓——“會演”、“調演”、“評獎”、“頒獎”……喧鬧過後,反倒愈發顯得冷清和悲涼。主角兒們愛惜自己的羽毛,戲唱得倒還算認真,配角們已經開始對付日子了。幾天前,劇團在吉祥劇場演《野豬林》、演到“白虎堂”幾位扮衙役的把小半導體收音機帶上了台,在台上聽起了足球轉播。觀眾見他們湊在了一堆,探頭探腦地傾聽,還以為是在聽高俅審林衝呢。演林衝的李誼氣得差點兒罷了演,他說他差點兒把“宋世雄”給唱出來。奇怪的是,李誼跟劇團的領導這一通尥蹶子,聽足球轉播的衙役們非但不生氣,反而還挺開心。他們也知道,李誼不是衝他們來的。幾個月前,李誼接到了東京華僑票友劇社的邀請,請他去日本教習三年,報告打上去,團裏給卡了——要是鬆了口,團裏的“台柱子”們誰拿不出一份邀請信來?如果這位日本,那位新加坡,全放出去走了洋穴,這劇團不等於垮了?李誼為這窩下了一口氣,這才引出“罷演”事件來。相比之下,尹誌全、張文展,當然還有金枝,在劇團裏已經算是“鐵心紮根幹革命”的了,那也擋不住心神不寧,不定什麽話茬兒就勾出深藏在心裏的牢騷和感歎來。

知足長樂的似乎也隻有朱信一個,他好像並不在意台下的觀眾是否稀稀拉拉,唱起戲來,永遠勁道十足。這倒也真難能可貴。不過,劇團裏不少人都看出來,這奧秘的一半是因為他對老祖宗的玩藝兒有家傳的認真勁兒,另一半是因為跟他一道上戲的,是金枝。

“金枝,不是誇你啊,跟你搭檔,就是帶勁兒!”“壓軸”戲下了幕,二人一道往化妝室走,朱信又忍不住把那股子興奮勁兒傳遞過來。“老輩兒都說,新戲得演到第三場才好看。前麵生,後麵油,三場四場是火候。可我要是跟你上戲呀,第一場就來情緒。”

類似的恭維話金枝已經聽膩了,不過她知道朱信言之由衷,所以並不討厭。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刺他幾句。

“這還不是誇我哪?”金枝淡淡一笑,“我呀,可找不著你這感覺。甭管第一場還是最後一場,壓根兒就沒來過情緒。說實在的,我覺得自己是強努力著精氣神兒作戲哪。”

“……”朱信歪臉瞥了她一眼,被噎得無言以對。

“喲喲喲,你可別多心啊。”金枝看著朱信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咯咯地笑起來,“不光跟你上戲是這樣,跟誰都一樣!”

金枝說的是實話。她就是這樣一個演員:要讓她來情緒,非得場子裏坐得滿滿當當,連過道兒都擺上加座兒才好呢。一出場就有“碰頭彩”,一張口便聞叫好聲,下了戲你瞧吧,一把一把的鮮花遞過來了……可這場麵可能出現嗎?說實在的,這場麵她是見過的,不過不是她的演出,那是她去聽的一次流行歌曲的音樂會。一個隻屬於她自己的秘密是,開場後的幾分鍾她就走了,不是她不想聽,而是她受不了那份刺激。是的,任何一個演員都不會甘心讓那熱烈的場麵留給別人,而把冷冷清清留給自己。

回到女演員化妝室,坐到化妝台前,金枝還是覺得心裏堵得慌。她愣了一會兒,隨後自嘲地一笑,開始從抽鬥裏找麵巾紙,開始卸妝。仿佛在成心嘲諷自己,她一邊用紙刮著臉皮,一邊哼著評劇《花為媒》裏的那一段唱:“……你看看紅玫瑰,再看看含羞草;你看看這藤蘿盤架,再看看柳彎腰;你看看蘭花如指,再看看芙蓉如麵,看看我這滿手的鮮花美又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