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曦屏氣凝神、低眉垂眼跟在蕭詢身後,一行人繞過曲曲折折的小徑,中途沒遇到任何人,輕而易舉來到一座燈火通明的大殿,大殿門口跪了一地當值的小太監。

江晨曦抬頭一瞧,眸光一頓,福寧殿。

此乃蕭詢平日下朝後召見大臣議事的地方,原來淩煙閣與福寧殿距離如此近。

江晨曦此前未曾踏足過這裏,她凝視牌匾上渾厚遒勁的大字,心裏不禁咯噔一聲,壞了,蕭詢這是要滅她的口麽……

“太子妃娘娘,請進。”

薑德一見江晨曦愣在原地,忙小聲提醒,隨後示意映雪候在外麵。

主仆倆也不是第一次麵聖,奈何今夜情況非比尋常,聖上若要殺人滅口,小小一名侍女的命不值一提。

映雪憂心忡忡地望向江晨曦,江晨曦眼神安撫她別慌,映雪信得過自己主子,遂沉住氣,乖乖走到一側等待。

江晨曦深呼吸,暗自握緊拳頭,抬腳跨過門檻。

殿內四角燭台上燃著白燭,映照得屋內恍若白晝。

江晨曦環視一圈,陳設精簡,北麵靠牆是一整排的書架,分門別類堆放著卷宗書籍,正中間擺著桌案、龍椅,殿內兩側依次擺著兩套桌椅,其餘再無多餘的裝飾。

蕭詢不愛用香,殿內茶香嫋嫋,沁人心脾。

江晨曦首次踏足此地,心底惶恐不安,她兩輩子加起來的心眼皆比不過龍椅上那位。

身旁似乎有風閃過,有人從天而降,從桌案上提走類似鳥籠的物件,那物件被黑色布罩罩著,隱約窺見裏麵有隻灰色的小家夥。

那灰毛……

江晨曦越看越眼熟,可惜那人來去如風,轉瞬消失在殿內。

她不免懊惱自己分心,眼下當務之急得琢磨如何應對蕭詢才好,蕊芝和那名侍衛也不知蕭詢如何處理,按照以往慣例,倆人性命堪憂。

江晨曦承認自己有時挺膽小,在這宮裏生存要懂得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該問的不要問,方能明哲保身。

蕭詢端坐在龍椅上,打發走殿內當值的小太監,隻留了薑德一侍奉。

薑德一極有眼力見,搬來一把椅子,無聲一笑,“太子妃娘娘腳傷未愈,聖上特賜座。”

“晨曦謝皇上聖恩。”

江晨曦躬身行禮,心裏更慌,這是要與她徹夜長談的架勢啊,她辯解她不是故意撞見的,蕭詢會信嗎?

蕭詢目不轉睛地盯著下方如臨大敵的江晨曦,適才淩煙閣人多,他沒仔細瞧她,此刻她垂首,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穿著十樣錦襦裙,瞧著比先前在禦苑遇見那次豐腴了些。

嗬,禦膳房的藥膳湯,這孩子沒白喝。

三番兩次遇見她,若說偶然,蕭詢不信,若說她故意為之,瞧著又不像。

真當有趣。

蕭詢的目光猶如利刃,一片片向江晨曦割來,江晨曦力持鎮定,臉上卻燒得慌,一邊暗自揣摩他的心思,一邊思慮今晚如何全身而退。

她快要沉不住氣時,隻聽蕭詢不緊不慢問了一句,“太子妃,你腳傷未愈,怎出了淩煙閣?”

語氣聽不出息怒。

江晨曦微微抬額,目光落在桌案上,忙打起精神應付,“回稟皇上,晨曦嫌屋內悶熱,故出來透氣。”

涼亭就在淩煙閣外圍,確實屬於開溜的好去處。

這理由勉強過得去。

蕭詢‘嗯’了一聲,繼續追問,“聽聞三月三那日,蕭珞央、張元敏二人對你不敬,最後你反而以德報怨出手相救,此是為何?”

這?

江晨曦出乎意料,時隔七八日後,蕭詢竟會過問此事。

她謹慎回答,“回稟皇上,事情一碼歸一碼,她們不敬,晨曦已給予了教訓,之後眼看著珞央郡主與元敏小姐兩馬相撞,晨曦做不到見死不救。”

“哦,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那今夜你遇見的這一出,你救還是不救?倘若朕要殺人滅口,劉嬪身邊的大宮女與你身邊伺候的侍女,隻能二選一留活口,你又該當如何?”

蕭詢拋出來的話令江晨曦頭皮發麻,心驚肉跳。

她脊背一僵,而後猛地起身,跪地求饒,“皇上恕罪,晨曦並非有意目睹……隻不喜應酬,故躲到亭子裏納涼,無意間撞見——”

“若皇上真逼迫我二選一,那必是留下映雪,映雪雖是我侍女,但她與我情同手足,幼時一起長大,自我娘親去世後,一直妥帖照料我,晨曦懇請皇上開恩!”

說完又不住磕頭。

蕭詢眼含審視,他自然能輕而易舉辨出她話裏的真假。

世人皆傳當今太子妃心地良善,他卻發現,她心地良善卻有分寸,該爭的會爭,不該插手的絕不會插手,分寸把握恰當。

對待晚輩,又是太後撐腰的女眷,蕭詢自不會多加苛責,“行了,腿傷未好,別又磕破腦袋,起來說話。”

江晨曦見好就收,忙起身,因之前磕頭用力過猛,眼前一瞬間暈眩,腳步踉蹌了幾下。

“哎喲——太子妃快快坐下——”

薑德一忙不迭上前扶住江晨曦,生怕她暈在福寧殿,回頭他免不了要被太後責罵。

江晨曦手撫額頭,重新落座,心裏嘔得要死,伴君如伴虎,古人誠不欺她也。

蕭詢晚間飲了幾杯酒,眼前之人白如藕節般的脖頸忽的令他有些口幹舌燥,他心生厭惡,移開目光。

窗外月色朦朧,屋簷下燈籠裏的燭火忽明忽滅,一如他此時的心情。

“前朝那些大臣慣會在朕麵前裝木頭人,你也被耳濡目染了?”

話說出口,他才察覺自己語氣陰陽怪氣,未免被這孩子發現端倪,他故意敲了敲擺在案幾上的空杯子。

江晨曦輕輕抬頭,麵皮一緊,鬥著膽子踱步上前。

她見蕭詢未出聲阻止,忙碰了碰桌案上的茶壺,溫熱的,遂端起茶壺替蕭詢斟茶。

“皇上,請用茶。”

鼻間充斥著她身上的酒香味,倒顯得茶水寡淡。

蕭詢沒碰茶水,轉而端詳她,“太子妃,你和太子成婚已有三年,太子待你可好?”

冷不丁的關心砸暈了江晨曦,她一臉錯愕,怔忪當場,思索蕭詢的言外之意。

尋常百姓家,公公甚少關心摻和兒子兒媳後宅起居等事宜,更何況貴如天子。

若是太後問她,她知如何回複,可問話的是當今天子,她一時拿捏不住蕭詢的用意,也不敢有意欺瞞,且這宮裏宮外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蕭詢眼也不眨地盯著她,目睹了她的詫異、猶疑以及破釜沉舟。

他推她一把,“此地無旁人,你但說無妨。”

被隱形的‘旁人’薑德一:“……”

江晨曦眼睫一顫,順著台階下,“太子殿下恪守孝道,三年間,臣媳與太子殿下並無逾越——”

她還是清白之身!今夜先在蕭詢麵前透個底,回頭她提出和離時,也好多個砝碼。

薑德一眼皮一跳,抖了抖眉毛,後又繼續作壁上觀。

蕭詢眸光一變,答案與他所猜測的相差無幾,如此,那些征兆便有跡可循。

思及太後的耳提麵命,蕭詢語重心長道:“太子妃,太後與朕甚是看重你,以你的聰明才智想要博得太子的歡心,想來不是難事,你與太子年歲皆不小,是時候考慮開枝散葉,為宮裏添一添喜氣。”

江晨曦瞠目結舌,難以置信地瞪著蕭詢,啞口無言。

她:“……”

皇上催生,就……很突然……

轉念一想,莫不是皇上自己不想生娃,所以把大周下下代儲君重任交給了她和蕭承翊?!

荒謬。

蕭詢被她吃驚的反應逗笑,她性格內斂,甚少當眾做出如此活潑的表情。

嗬,這姑娘滿打滿算還未及十九,年歲確實還小。

見蕭詢難得麵帶笑容,江晨曦叛逆心起,兩眼一眨,瞬間落淚。

大仇未報前,她斷然不會主動向蕭承翊提出和離,不過在背後捅他一刀還是可以的。

“皇上,曦兒不怕您笑話,曦兒進府三年,恪守本分,也不知哪裏惹了太子殿下厭煩,始終入不了他的眼……”

“今晚太子殿下被伺候的下人潑了一袖子的酒,他離席更衣,曦兒不放心才跟了出去,故才……”

美人燈下淚盈於睫,霎是惹人心疼,倘若身份不是兒媳,蕭詢或許還有心逗弄一二。

蕭詢一眼看穿她的小伎倆,哭戲太過拙劣,不如張貴妃等人。

也罷,他畢竟是長輩,大抵不能傳授如何教導兒媳‘勾引’兒子傳宗接代之法,有辱斯文。

“罷了,朕糊塗了,與你說這些有何用,改日請太後和錦儀與你聊一聊。”

淩煙閣內,大長公主醉酒,諸位命婦主動提出告辭,張貴妃吩咐宮人務必小心伺候,把眾人妥帖送至東華門。

忙完一圈,貼身大宮女玉春上前稟報,“娘娘,劉嬪身邊伺候的大宮女蕊芝不見了。”

張貴妃累了一天,這會子乏了,聞言眉頭也不皺,“大晚上的能跑哪邊去?派人去找,此等小事勿要煩我。”

玉春攙扶張貴妃上了轎攆,“娘娘,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還未回來,是否留守幾人在此等候?”

“要麽回了寶慈殿,要麽去了東宮,不過你提醒的對,留兩個人便是——”

張貴妃擺擺手,須臾,手一頓,示意玉春湊近些,“今晚,聖上可有宣召?”

玉春悄聲道:“暫無,聖上回了福寧殿。”

張貴妃有些失落,竟連幺妹也入不了蕭詢的眼……

作者有話說:

灰毛,圈起來,後麵要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