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裏, 門窗旁,盧柳大為失望,江晨曦一旦硬闖蕭承翊的書房, 今晚就有好戲唱了。

堂堂太子妃一點魄力也無,被一個小太監打發走了, 可恨, 白費了她的一番心思。

盧柳返回塌旁,雙手捂著小腹,低眉沉思。

清茗苑。

蘭英把候在臥房門口的小丫鬟全部攆走, 隨後關上門, “小姐, 蘭英伺候你梳洗……”

說話有氣無力, 嗓音蔫蔫的。

江晨曦瞧蘭英強忍難過的模樣,不禁心懷安慰。

這丫頭真心替她著想,素日裏看著大大咧咧咋咋呼呼,遇到要緊事卻能分辨孰輕孰重,大抵怕她傷心,絲毫不提一句前院的事。

“不用,我還不困, 蘭英, 你有話不妨直說, 你家小姐沒你想的那麽脆弱。”

蘭英聞言雙目噌地一亮,見主子不似往日一言不發, 反而還打開食盒,撿起一塊糕點送入嘴裏。

蘭英悄悄鬆了一口氣, 替主子感到不平, 小聲抱怨, “小姐自打嫁給殿下,這三年即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殿下未免太不尊重人……堂而皇之把不三不四的人帶回府。”

倘若名正言順地納人入府,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家小姐好歹也是太子府名正言順的女主人,一個來曆不明的外室仗著殿下撐腰,竟得殿下如此維護,簡直欺人太甚!

江晨曦拍去手上糕點碎屑,起身落座到梳妝鏡前,不疾不徐摘掉發髻上的珠釵。

仇人近在眼前,她並非聖人,做不到大度謙讓。

盧柳占了府裏的便宜,她自有辦法討回來。

“蘭英,你且記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十倍還之。”

蘭英精神一振,一掃頹唐,疾步上前,“小姐可是有事要吩咐奴婢去做?”

“嗯,你去叫江平過來一趟。”江晨曦哂笑,拿起篦子不緊不慢梳理頭發,“長夜漫漫,早早就寢多無趣,不如找點樂趣。”

與盧柳當麵對質,無疑給了盧柳可乘之機,盧柳既然如此迫不及待送上門,江晨曦豈能讓她輕易而退。

蘭英辦事利落,須臾之間便領了江平過來。

江平頭微抬頭,恭敬行禮,“但憑主子吩咐。”

江晨曦低聲交代了江平幾句,江平麵不改色心不跳,飛快領命而去。

————

在外應酬的蕭承翊心裏惦記府裏藏在書房裏的美人,左右又忽然跳個不停,他越發心不在焉、心思浮動。

謝絕了又一波敬酒,他胡亂尋了托辭從宴席中脫身,棄馬車不坐,徑直快馬加鞭趕回府。

“殿下,您總算回來了……”

蕭承翊著急見人,沒仔細聽門房的回稟,急匆匆轉過照壁,正要往他的院子而去,腳步一頓,被眼前的場景震住。

隻見中堂庭院裏,一左一右站著數十位花枝招展的美人,以及十位俊俏小官。

眾人見到他,不約而同齊聲跪拜,“奴拜見太子殿下,殿下夜安——”

聲勢浩大,蔚為壯觀。

管家張福杵在旁邊,大氣不敢出,黃三全則耷拉著肩膀,跪在地上,臉上有被掌摑的巴掌印。

兜頭一盆涼水澆滅了蕭承翊火急火燎的臊火,緊接著一股無名火慢騰騰從腳底板升起,席卷至全身。

蕭承翊臉色黑如鍋底,伸手指著一眾妓子,質問張福,“張福,到底怎生回事?!本殿下府邸豈是任何人隨便進出之地?!胡鬧!”

饒是見多識廣的張福也被太子妃出其不意的手段弄得措手不及,他支支吾吾地道:“回稟殿下,老奴冤枉,是太子妃……”

“殿下息怒,此事與張公公無關。”

江晨曦揮著紙扇驅趕飛蛾,提著裙擺從遠處緩緩行來,蘭英打著燈籠跟在她身後。

好個江氏!

大晚上還舉著扇子,如此惺惺作態,實在令人厭惡!

蕭承翊火冒三丈,絲毫不避諱旁人,厲聲斥責江晨曦德不配位,大半夜叫了一眾妓子入府,傳出去有損皇家顏麵。

“官員狎妓,仗責六十!你個毒婦,其心歹毒,妄圖把本殿下架在火上炙烤!明日吾就上奏父皇,賜你休書!”

張福等人立馬變了嘴臉,稍稍挺直腰背,恨不能拍手慶賀。

笑死人,太子妃公然招妓,大周開國至今,從未有過的事。

江晨曦眼睫一顫,月色下,一汪泉水蓄在她眼裏。

她柔聲解釋,“殿下誤會臣妾了,再過兩日便是臣妾娘親的忌日,她老人家生前最喜聽伶人唱家鄉小調,臣妾聽聞教坊司新來了一批從青州來的伶人,故早早下了請帖,約定今晚接伶人入府,待娘親忌日一過,便再送他們回去。”

“張公公約莫老眼昏花,把伶人誤認作妓子、小官,臣妾擔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故令他們在此等候,待殿下回來再行定奪。”

伶人?竟不是娼妓與象姑館的小官!

蕭承翊腦袋發懵,差點站不穩,他定睛一瞧,花枝招展的美人乍一看與妓子無疑,實則妥妥的郎君。

失策,中計了。

被江晨曦擺了一道的蕭承翊一口濁氣上不來下不去,自古以來死者為大,她以江夫人忌日諷刺他老眼昏花,他心裏再慪氣,也得把這口氣強行憋回去。

“咳……既如此,太子妃便看著安置。”拋下這句話,蕭承翊灰溜溜地轉身欲走。

江晨曦計謀得逞,又生一計,喚住腳底抹油的蕭承翊,“殿下,且慢,臣妾還有一事相商。”

“還有何事?”蕭承翊忍著不耐,轉身看向她。

江晨曦從袖子裏取出一張疊起來的符紙,親自遞至他麵前,“此乃臣妾昨日在相國寺替殿下祈來的平安福,聽聞符紙乃智空大師所製,殿下每日忙於差事,臣妾愚笨,不能替殿下分憂解擾,唯有做些不足掛齒的小事。”

蕭承翊本不想接,見她提及智空大師,便收了下來,“太子妃的心意,吾收下便是,夜已深,蘭英,趕緊伺候你的主子回苑休息,本殿下還有公文要處理。”

蘭英躬身應諾。

江晨曦矮身行禮,“臣妾恭送殿下。”

待蕭承翊走遠,江晨曦示意張福安排伶人入住,至於跪在地上的黃三全,她也免了他的罰跪。

黃三全感激涕零、叩頭謝恩,“小的有眼無珠,頭發長見識短,差點耽擱了娘娘——”

“行了,你退下吧,再有下次,定不會輕饒。”江晨曦揮手攆他離開,殺雞儆猴,一次則已。

黃三全屁滾尿流地滾了,心裏悔恨要死,適才不該聽信張公公,與他一道攔著江平,不允伶人入府。

哎。

————

蕭承翊一回到書房,盧柳幾個箭步撲上來,緊張兮兮地向他撒嬌,“殿下,你總算回來了,外麵鬧哄哄的,柳兒膽小,一直躲在書房裏,生怕給殿下惹事。”

蕭承翊在江晨曦那裏吃了癟,忙在盧柳這裏找補。

他將人摟在懷裏,“無甚要緊之事,江夫人忌日來臨,太子妃叫了伶人入府,與張公公發生了爭執。”

江夫人忌日?

盧柳還真不知曉江夫人忌日具體在何日,可未免也太湊巧,不早不晚,偏偏挑在今夜,顯然衝她而來。

盧柳眼珠一轉,有心上眼藥,奈何蕭承翊累了,徑直抱著她上塌。

盧柳伺機獻媚承寵,蕭承翊尋了借口推拒,也不知怎的,一想起那二十個伶人唱祭祀小調,他莫名發怵。

盧柳心裏失落,卻不敢表露出來,生怕惹怒蕭承翊。

倆人一夜相安無事到天明。

翌日,天還蒙蒙亮,蕭承翊便被吹拉彈唱吵醒,唱詞悲憫,唱腔怪異,令他身上雞皮疙瘩直冒。

他懷裏的盧柳也跟著醒來,“殿下,外麵好吵。”

蕭承翊困意全無,示意盧柳趕緊穿衣,隨後派黃三全送她出府。

昨日偷得半日歡愉,已然不易,盧柳扯著蕭承翊撒了會嬌,與他約好下次再見時日,而後扮成小廝模樣出了書房。

————

做戲做到底。

伶人在府裏待滿兩日,江晨曦便領著他們去了江夫人所葬之處,瀾山腳下一處專供官員親眷的墓園。

蕭承翊未出席,隻派人送來了祭拜的物品。

伶人唱完小調後,江晨曦跪坐在墓碑前,久久不語。

既已重生,為何老天爺不幹脆送她回幼時,那時,娘親還在,她還能承歡膝下。

思及此,她忍不住落淚,“娘,曦兒想你了……”

淚眼朦朧中,一副手帕適時遞至眼前,帕上繡著的金龍頗為眼熟。

江晨曦怔住,不可置信地抬眸,本該在宮裏處理政事的蕭詢,一身竹月色便服蹲在她麵前,眼也不眨地盯著她。

蕭詢頭次見她真心實意地落淚,眼裏的悲傷令旁觀者動容,以往她在他麵前裝哭,多是為了做戲給他看。

“你娘親若在世,想必不願見你傷心落淚。”

江晨曦失語,她環顧四周,隻見蘭英和江平早已被蕭詢的黑甲衛‘脅迫’至遠處,眼下二人四周無旁人。

她心弦一顫,抬手擦拭眼角,稍稍拉開些距離,“皇上怎的知曉晨曦在此?”

這人神出鬼沒,難道派了黑甲衛暗中跟蹤她?

蕭詢捕捉到她眼裏一閃而過的警惕,收起帕子,接過她手裏的紙錢,蹲在她旁邊,“朕並不知曉,恰巧路過此處。”

江晨曦心底翻了個白眼,她才不信他,幾次私下接觸,他慣會信口胡謅。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皇上不可,晨曦及娘親受之有愧。” 當今聖上替她祭拜,此舉甚為不妥。

蕭詢反手一抓,牢牢抓住她纖細的手腕,“平日見你機靈聰明,今日你卻犯蠢,死者為大,江夫人即是長輩,朕恰巧路過,順手燒一刀紙錢罷了。”

話雖如此,可江晨曦仍然覺得別扭怪異。

她顧不上被他握住的手腕,強行要去搶,奈何她力氣小,敵不過蕭詢,被他輕鬆製住。

爭搶之際火蛇險些燎了她的衣裳。

蕭詢喚來黑甲衛,交代人負責把紙錢燒完,他則抓著江晨曦起身,“走,朕送你回去。”

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江晨曦用力掙脫他的束縛,揉了揉被他弄疼的手腕,強硬道:“晨曦不敢勞煩皇上,皇上自去忙——”

蕭詢截住她的話茬,無情戳破她的小算盤,“無事相求便是皇上,有事就喚朕父皇?”

江晨曦啞口無言,不情不願地跟上。

人在強權下,不得不低頭。

一盞茶後,她坐上了蕭詢的馬車,江平載著蘭英跟在他們後麵。

蕭詢抬手敲了敲他身旁空著的座位,“坐那麽遠作甚?車裏又沒旁人。”

馬車不如上次禦苑所乘的那輛,甚至還不如她自己的座駕,倆人坐在裏麵有些擁擠,顯然蕭詢沒撒謊,他不是臨時起意來找她。

男女授受不親,他又是當今聖上,她當然要避嫌,盡管他不守禮教。

她隨口胡謅,“此處視線絕佳,可以窺見外麵街景。”

蕭詢便隨她去,馬車晃悠間隙,他細細打量她,兩日不見,她清減了許多,穿著灰撲撲的裙子,身上沒佩戴任何首飾。

即使如此低調裝扮,依然掩蓋不住她一身貴氣。

“外麵街景還能有朕好看?”

江晨曦驀然回神,惱羞成怒,可敢怒不敢言,再三斟酌,隻吐出一句,“皇上,請您自重。”

蕭詢輕聲一笑,“朕對你還不夠自重?”

變相調戲了她一番。

江晨曦幹脆背過身去,眼不見心不煩,眼底期盼馬兒快些跑。

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蕭詢難得出宮一趟,且還偶遇了她,心情甚為不錯。

他主動湊近她,落座到她身旁,“太子妃,那些伶人唱曲好聽麽?”

江晨曦眼睫一顫,心口砰砰亂跳,倆人距離近在遲尺,她若動,必然會觸碰到他。

“皇上在府裏安插了探子?”

探子回稟此事時,蕭詢哭笑不得,這丫頭狡猾如狐,若真心相待太子,何愁拉不回太子的心。

“太子乃國之儲君,他的安危,朕自然掛牽。”

江晨曦冷哼,明明是小人行徑,卻與儲君安危掛鉤,真夠無恥的。

“那皇上肯定知曉殿下帶了盧家庶女回府。”

“嗯。”

輕輕一聲嗯,辨不出喜怒,卻激怒了一再忍讓的江晨曦。

她譏笑,氣得渾身顫抖,他在看她的笑話。

“皇上既已知曉,為何不——”

“不幫你訓斥承翊?”

蕭詢伸手扳過她的臉,迫使她抬眸,亮如星辰的一雙眸子裏漾著對他的遷怒。

這丫頭,他的好心被她當成驢肝肺。

“當初你與朕約法三章,其三便是勒令朕不得插手你和太子之間的事。”

江晨曦梗著脖子與他對視,失策,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不過,他有張良計,你有過牆梯。”

蕭詢視線掃向她蒼白的唇,一語雙關,眸光複又直勾勾地鎖住她,眼神蠱惑人心,話語駭人聽聞。

江晨曦愕然,被蕭詢的離經叛道,不按牌理出牌弄得手足無措。

哪有他這樣的人,慫恿兒媳爬牆!她若真的做了,她會唾棄自己一輩子,陷自己於萬劫不複。

江晨曦費心籌謀與蕭承熠和離,一切很順,唯獨出了蕭詢這隻攔路虎,不知算不算倒黴。

麵對蕭詢的咄咄逼人,江晨曦閉口不言,咬緊牙關不接招。

她抵死不從,他待如何?明搶不成!

馬車晃悠,路麵顛簸。

心弦繃緊的江晨曦忽然意識到不對勁,怎的路麵越來越顛簸?

她麵露驚慌,猛地拍開蕭詢的手,轉身掀起布簾一角,赫然被窗外遮天蔽日的曠野嚇到。

春末夏初,枝繁葉茂,鳥鳴山澗,他們已遠離京郊,出了瀾山範圍。

再也顧不上矜持,江晨曦轉身薄怒道:“皇上要帶我去哪?!”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