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整夜, 翌日一大早便停了,書藝局那裏送來消息,積雪深, 影響出行,今日暫停抄寫佛經。

寶慈殿暖閣, 江晨曦偷得浮生半日閑, 渾身散架似的躺靠在塌上,手裏捧著大周地理誌,時不時翻看, 偶爾還與夏菊閑聊幾句。

夏菊在鑽研皇宮輿圖, 她從李衛那拿的, 這丫頭說要當個稱職的婢女, 須得掌握宮裏所有明道暗道,不放過任何一處犄角旮旯。

江晨曦也不管她,了解一下輿圖也好,防患於未然。

須臾,候在門口的宮人掀起厚重的門簾,“蘭英姐姐,仔細腳下門檻。”

蘭英笑著謝過對方, 旋即端著托盤進屋, 人未到, 香味已飄進了內間。

“小姐,皇上特地吩咐禦膳房給您燉的黨參雞湯, 奴婢親自在旁盯著,沒人任何人沾手。”

一大早, 蕭詢那邊就傳來話, 昨日雪太大, 京城郊外縣域有百姓被凍死,死傷人數不少,他要上朝處理此事,令她乖乖待在寶慈殿,別亂跑。

江晨曦坐直身體,拿起湯勺,乖乖喝完,一碗雞湯下肚,渾身暖融融。

餘下喝不完,她便賞給蘭英、夏菊和殿裏伺候她的宮人們。

後宮貴妃殿裏,張貴妃拿到禦膳房這倆日的送餐記錄,眉頭之間能夾死幾隻蒼蠅,她把單子遞給劉美人。

劉美人看完,也跟著深思,“太後不在宮裏,曦和公主不去含元殿住,偏跑到寶慈殿,禦膳房巴結她,好沒道理。”

張貴妃冷笑,“恐怕不是巴結太後,而是那位——”

手指了指福寧殿方向。

江晨曦未與太子和離前,皇上便在福寧殿內單獨召見過她,江晨曦出宮回青州,皇上也曾南下一段時日……

昨日皇上臨時取消早朝,書藝局那裏也透露曦和公主畏寒,身子不舒服,特地告假一日。

種種跡象,未免太過巧合。

可惜她拿不到證據。

福寧殿裏伺候的宮人都是經過皇上親手把關,各宮妃嬪想要安排人進去,難如登天。

薑德一滑不溜秋,表麵上誰也不得罪,私底下效忠於皇上,更別提藏在福寧殿內神出鬼沒的一群黑甲衛。

皇上真要在福寧殿內藏人,定能瞞天過海,騙過她們一眾人等。

虧她隔三差五送參湯過去,恐怕壓根沒入皇上的眼!

劉美人順著張貴妃手指的方向望去,一頭霧水,那方向隻有福寧殿。

下一瞬,劉美人醍醐灌頂,嚇得柳眉倒豎,“不會吧?!這要是真如娘娘猜測的那樣,那簡直——禍亂宮廷!”

張貴妃攥緊手中帕子,想到她抽的簽文,她當日抽中的乃是中等簽,簽文不好不壞,沒提到任何關於子嗣的字眼。

“皇帝想要女人,管對方是什麽身份,他不怕丟醜,我們這些妃子又能說什麽?”

劉美人百思不得其解,怎麽也想不通曦和公主與皇上怎麽攪和到一塊,於情於理說不通。

“娘娘,您說,太後知不知道這事?”

“難說。”

張貴妃皺眉,別看太後素日裏不管閑事,其實後宮瑣事未能瞞得住她,倘若太後察覺皇上與江晨曦有染,或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說不定。

劉美人素日裏得了張貴妃不少好處,向來唯張貴妃馬首是瞻,她幫著出主意。

“娘娘,那吾等就任其發展?妾不甘心,區區一個文官之女,與太子和離,還能撈個公主當,無非仗著太後撐腰!”

“她看上誰不行?!偏來與妾等爭皇上?本來皇上這一年就不入後宮,如今她霸著皇上,妾等後宮姐妹哪還有活路?”

“娘娘,實在不行,妾找人悄悄透露給太子殿下?”

“不行,太子殿下與她早就和離,且江氏躍了太子一個輩分,他一個晚輩豈能插手過問長輩的事。”

張貴妃越說越恨,怪不得江晨曦平白無故躍了輩分,許是為了方便和皇上在一起。

思及此,張貴妃恨不能掐死江晨曦那妖精,公然勾引皇上,罔顧人倫。

若皇上與江晨曦私下當真勾搭到一起,那皇上先前聲稱在去歲邊關傷了根本,顯然是在騙她。

張貴妃氣得嘔血,被人蒙在鼓裏的滋味不好受,不甘心被他們二人聯手欺騙,她定要戳穿此等宮廷醜聞。

“這事得捅到太傅那裏,讓言官出麵納諫!”

“可是——”劉美人猶豫不決,“娘娘,崔太傅之女,崔琳琅與江晨曦交好,妾覺得此計行不通,要不還是緩一緩,她總會露出蛛絲馬跡,您也知道,皇上脾氣不比從前……”

張貴妃受夠了冷板凳的日子,一年前,皇上政事再忙,隔三差五也會來後宮,即使晚上沒留宿,每個妃子那裏也會坐一坐。

不知何時開始,皇上開始厭煩她們,厭煩就罷了,現在竟然不要她們一眾妃子,隻寵幸江晨曦那妖精,張貴妃豈能咽下這口氣?!

論地位倫家世,她哪點比不上江晨曦?!

“那行,先不打草驚蛇,你找個人先去會一會她。”

張貴妃再嫉妒,也不會蠢到自己先去,她打發劉美人先去,劉美人有把柄在張貴妃手裏,不得不應承下來。

於是乎,當日午後,劉美人偕同同殿居住的孟才人一起去了寶慈宮,打著送手爐的名義來試探江晨曦。

——

寶慈殿,暖閣。

江晨曦正待在屋裏繡腰帶,準備送給蕭詢當他的生辰禮,連同那副兔毛圍脖。

外間宮人通傳,含霜軒的劉美人與孟才人到訪。

蘭英納悶,放下繡布,抬腳走至窗戶旁,探頭觀望,“劉美人她們平素與主子沒有交集,今日怎麽得閑過來了?”

江晨曦心裏有數,宮裏多少雙眼睛,她與蕭詢的事遮掩得再好,也架不住有心人的打聽。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她把腰帶塞到衾被裏,掀被下床,“走,去會會她們。”

夏菊拿來鵝毛大氅替她穿上。

待客的花廳在園子裏另一側,蘭英忙跑過來攙扶住江晨曦,“主子,以您現在的身份,完全可以不用招呼她們,外間天寒地洞,您何苦出去受罪。”

“不看僧麵看佛麵,一次不見,還有下次,下下次。”

太後在,劉美人等人哪裏敢跑來寶慈殿,無非是仗著背後有人撐腰,過來試探她罷了。

曾經無人寵,光靠太後,她獨木難支,現如今蕭詢在背後替她撐腰,她還有什麽好怕的。

正好今日不抄寫佛經,甚為無聊,與人鬥智鬥勇打發時日也挺不錯。

寶慈殿待客的花廳裏,江晨曦一現身,劉美人頓時自慚形穢。

奇怪,之前江晨曦是太子妃時,給人的感覺並無多驚豔,偶爾在重大宴會偶遇,也是端莊得體,今日一見,她眉眼之間藏不住的嫋嫋風情,隱隱約約還露出盛氣淩人之勢。

難不成真的是鯉魚躍龍門,一朝得君王青睞,貴氣逼人?

無論是過去還是此時,江晨曦的地位都比劉美人等人高,她落座主位,示意她們二人坐下,命宮人上茶。

“倆位小主怎麽有空來找本公主?可是有要緊事?”

劉美人收回打量的目光,率先開口,“妾聽聞公主身子不爽利,特送來親自縫製的暖手爐,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還望公主笑納。”

孟才人圓臉,話少,跟著點頭,不過一雙眼珠不停地轉動,來回打量江晨曦,似要研究出名堂出來。

江晨曦示意蘭英接過來,“讓你費心了。”

夏菊猛地上前從蘭英手中搶過暖手爐,當著劉美人與孟才人的麵,把手爐拋來拋去,嚇得劉美人與孟才人縮到一塊,生怕砸到她們。

江晨曦失笑,不動聲色朝夏菊眨眼,示意夏菊見好就收。

“讓倆位小主見笑,本公主之前乘船回青州探親,一路遇到不少不長眼的宵小,夏菊也是擔憂本公主的安危,還請倆位小主千萬別與她一般見識。”

話音剛落,撕拉一聲響,夏菊單手撕碎裹住暖手爐的布料。

眾人:“……”

夏菊麵不改色心不跳,單膝跪地,磕頭求饒,“……奴婢沒注意力道,一不小心扯壞了倆位小主送的禮物,懇請主子責罰。”

劉美人與孟才人麵麵相覷,這宮女哪裏是在求饒,那表情分明要吃人。

被夏菊不按套路出牌的武力嚇到,劉美人與孟才人尷坐了會兒,就主動借口告辭。

倆人狼狽出了寶慈殿,什麽也沒打探到。

蘭英在江晨曦身邊待久了,耳濡目染,直來直往的性子收斂了不少,人也越發精明了些。

“主子,劉美人她們定是受了旁人的唆使,不然就衝她們這點膽子,怎敢來找茬。”

江晨曦笑而不語,後宮有品級的妃嬪攏共不下十人,她輕而易舉便能猜到背後主謀,除了張貴妃不做他選。

江晨曦不願與張貴妃對上,奈何事已至此,無法回頭,她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倘若重生那日知曉會有今日局麵,她大抵……

算了,那也隻是假設,與蕭詢糾纏,她此生不悔,隻恨未能早點與之相識,當初就該直接以秀女身份入宮,而不是嫁給蕭承翊。

傍晚時分,蕭詢召江晨曦入福寧殿。

江晨曦畏寒,乘坐轎攆去了福寧殿,故意吩咐抬轎的太監走慢點,一路招搖,慢悠悠晃了過去。

與其遮遮掩掩怕被發現,不妨大大方方表露出來,謂之陽謀。

福寧殿內燒著地龍,室內溫度正好,不冷也不熱。

江晨曦一踏進殿內就被候在門口的蕭詢給抱了個滿懷,奇楠沉香撲鼻而來,還不及她開口,她便被蕭詢徑直抱坐到用膳的桌案旁。

菜品精簡,葷素搭配,共計八道菜,分量適中。

江晨曦被蕭詢抱坐在腿上,雙手被他握著,她微涼的手心沾染他的手溫,驅散了涼意。

她朝他一笑,“皇上,您這樣抱著我,我不便用膳。”

“不用曦兒動筷,朕來喂你。”蕭詢在前朝忙碌一天,好不容易騰出功夫來陪她用膳,自然要把人隨時摟在懷裏。

她因落水畏寒,雪後冷,他舍不得她受苦。

他執意要喂她,江晨曦見好就收,乖乖坐在他懷裏,任由他伺候。

於是就見薑德一試毒,蕭詢自己嚐過一口,他才夾給江晨曦食用,倆人也不講究,沒用公筷,像尋常夫妻那樣分食美味。

待晚膳後漱了口,江晨曦陪在蕭詢身邊,與他一道坐在龍椅上,幫他批閱禮部呈上來的奏折。

蕭詢問她劉美人去寶慈宮找她作甚。

江晨曦就知道瞞不住他,他定是派了黑甲衛在寶慈宮暗中保護她。

“皇上明知故問,她們找我還能作甚,無非是試探我有沒有勾搭您。”

蕭詢眼也未抬,手中朱砂筆刷刷幾下,在奏折上寫下批注,“那她們找錯人,應該徑直來找朕。”

等於變相承認他勾搭她在先。

既然提及此話題,江晨曦忽然來了興致,把筆擱到筆架上,偏頭問他,“皇上,您可否告知我,您何時另眼相看了我?”

她有時也會複盤她與蕭詢相處的點點滴滴,著實想不出她身上的哪一點吸引到了他。

論皮囊,她不如琳琅姐姐;論才情,她還是不如琳琅姐姐;論溫柔小意,她不如張貴妃及後宮一眾妃嬪。

她有理由懷疑,蕭詢吃膩了大魚大肉,想換清粥小菜。

蕭詢見她好奇,幹脆把奏折往桌上一放,眸中帶笑,“朕之前沒和你說過此事?”

江晨曦仔細打量他的表情,他們日夜相處,他臉上一個細部表情,她便知曉他當下的想法。

他沒有與她開玩笑,在專注思考。

“曦兒此前沒問過,皇上怎會說呢。”

“那倒也是。”

蕭詢伸手攬她入懷,在她脖頸處聞了聞,她身上的馨香提神醒腦。

“曦兒先猜一猜,猜對,朕有賞。”

“我可以猜,但不要皇上的賞賜,皇上不若把我的賞賜捐贈出去,幫助京郊雪災受困的百姓。”

他賞賜給她的好物多得數不清,她脖子裏掛著他贈送的玉,其餘皆被她鎖在公主府的箱籠裏。

之前與他用膳,菜肴堆滿一桌也沒見他心疼,今晚膳食隻有八道,且他雖然沒冷落她,但與之平時,寡言少語。

蕭詢眸光一亮,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心悅的人聰慧,且還擁有一顆良善的心。

那算命老道誠不欺他也,他若不好好配合,豈不是辜負了她的金鳳之命。

江晨曦被蕭詢一瞬也不瞬盯著,卻又不是虎視眈眈、想把她拆吃入腹的虎狼眼神,而是一種說不出來,帶著疼寵、欣賞、憐惜、占有等種種複雜的眼神。

“皇上,還要不要我猜呀。”

他深沉起來,她招架不住,伸手扯他的衣袖,輕輕晃了晃,有意放柔嗓音,向他撒嬌。

蕭詢回神,捧起她的後腦勺,來了一記深吻。

一言不合就索吻的架勢使江晨曦手足無措,她眨了眨眼,而後慢慢闔上雙眼,伸出手臂攀住他。

蕭詢豁然抱著她起身,分開她的雙腿,令她跨坐在他身上。

大手掀起她的裙擺,熟門熟路來到她的腰臀,輕輕一捧,迫使她貼近他。

他手心滾燙,熱度灼燒她的腰臀,傳至她的四肢百骸。

她抬眸,撞入他幽深不見底的黑眸,腹部相貼,毫不費力感受到他的生機勃勃。

司馬昭之心,她與他皆知。

候在門口的薑德一立馬低頭,悄無聲息退出去,還替二人關上了殿門,又開始老僧入定。

殿內,龍椅上,蕭詢不疾不徐開口,“應該是禦苑那次,你一襲紅衣胡服在馬背上馳騁,後來大雨你登上朕的馬車,你在車內更衣,當夜,朕做夢便夢到了你。”

江晨曦瞬間臉紅耳赤,垂首埋在他的脖頸處,不用細問,定是一夜春夢。

原來那時,她就入了他的眼。

哼,果真為老不尊,早早覬覦兒媳。

一盞茶後,曦和公主的轎攆出了福寧殿。

隱在宮牆暗影裏的人腳步一轉,麻溜地直奔貴妃殿通風報信。

張貴妃一臉鐵青,玉春打發屋內其餘宮人出去,隨後小聲開口,“娘娘,曦和公主一來一去攏共就大半個時辰,不一定就是……”

“你懂什麽!”張貴妃睚眥欲裂,“皇上雖然正式召見她,但福寧殿內沒有外人,關起門來,他們到底做了什麽,誰能知曉?!”

而且寶慈殿與福寧殿離得不算遠,抬轎攆的太監腳程再慢,一盞茶之內也該到了,偏偏今日故意磨蹭,似是有意做給她們看。

玉春張了張嘴,“那奴婢再派人去寶慈殿走一圈,以免——”

“不用了,這會兒去就落了下風,萬一本宮預估失策,那賤人回了寶慈殿,本宮豈不是跌份。”

坐在轎攆裏的人的確是江晨曦,蕭詢晚間有事要和曾少雲商談,她不便留宿福寧殿。

翌日,蕭詢在早朝上特地讚揚了曦和公主良善,願意勻出半年份利救濟因雪遭災的京郊百姓。

智空大師對江晨曦的批語早就傳遍了京城內外,蕭詢的話一出,朝中文武百官紛紛慨慷解囊,跟風捐贈。

消息傳到後宮妃嬪耳裏,張貴妃為首的一眾人等差點把銀牙咬碎,她們不捐,定會惹龍顏不悅,捐了,也不一定得到皇上盛寵。

她太低估江晨曦的能耐,她讓劉美人孟才人打先鋒,江晨曦不聲不響拆招,還借雪災一事將了她們一局。

張貴妃吃下這記暗虧,總有一日,她會連本帶利討回來。

作者有話說:

關於蕭詢的種種匪夷所思之處,其實從開篇到現在,我都做鋪墊,不知道你們發現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