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邸。

半月前, 盧柳母憑子貴搬進了太子府。

蕭承熠叫人收拾了府裏一處閑置的院落給她住,院落占地寬敞,院裏還有一座假山, 唯一不好便是背陰。

寒冬臘月若不能燒地龍,說不定能凍死人。

前太子妃所住的清名苑則被上了鎖, 閑置一旁。

江晨曦搖身一變成了羲和公主, 此乃盧柳並未預料到的一件事。

難道江晨曦也有了夢中記憶,從而避免了被休的命運?

可如此說不通,倘若真是這樣, 江晨曦該來找她的麻煩, 而不是對她不聞不問。

盧柳不免提心吊膽, 總有一種被人在暗處盯著的毛骨悚然感。

不管如何, 江晨曦的存在始終是她心裏的一塊疙瘩,一日不除,一日便是養虎為患。

清茗苑上鎖,間接作證江晨曦在蕭承熠心裏還占據了一些位置。

她若不是僥幸母憑子貴,哪有資格入太子府邸。

堂哥盧春山被抄沒所有家產,人被流放千裏之外的苦寒之地,此生再也回不了京城。

盧柳在京城沒了家人撐腰, 眼下隻能依靠蕭承熠。

蕭承熠雖然把她接進府裏, 但他多半時間不在, 近幾日他更是常常半夜回府,且喝得酩酊大醉。

他甚少再像昔日那樣對她關懷備至、柔情蜜意。

盧柳心慌心焦, 一方麵擔心蕭承熠外麵有了別的女人,另一方麵也擔心她有了身孕, 沒人替她固寵。

身邊侍女海棠又是個不中用的, 上不了台麵, 為今之計,她得想辦法把小妹從宿州接回來。

“海棠,你且去大門口候著,若殿下回來,你便速速回來告知我。”

海棠應諾,轉身走至角落裏,給炭盆裏又添了幾塊銀碳,之後才出了屋。

院裏伺候的丫鬟見海棠走了,極有眼力見地進來,給盧柳斟茶夾菜,“夫人,您好歹用一些,否則殿下回來,他定會心疼。”

盧柳抬眸,覷了一眼殷勤布菜的圓臉丫鬟,相貌比不上海棠,人瞧著倒是精明。

“你倒是會說話,叫什麽名?以後就在屋裏伺候吧。”

圓臉丫鬟頓時喜笑顏開,叩頭謝恩,“奴婢名叫春桃,春桃謝夫人提拔!”

“嗯,起來吧。”盧柳示意春桃繼續布菜。

當晚蕭承熠帶了一身酒氣回府,路過別院,腳步一轉去了清茗苑。

黃三全叫苦不迭地跟在蕭承熠身後,“殿下,夜色已晚,有什麽事交給小的去做便是,您還是趁早回房休息,千萬別耽誤了明日早朝。”

“囉嗦什麽,吾沒醉……”

蕭承翊憑借本能驅使,眨眼間來到清茗苑,清茗苑大門銥嬅落了鎖,夜間無人當值,唯有簷角掛著的燈籠在夜風中**漾。

他沉思半晌,而後一個用力便踹開了門。

黃三全嚇了一跳,連忙提著燈籠跟上去,繞到給蕭承熠前麵,給他照明。

聲響驚動了管家張福,張福忙不迭帶著府裏巡邏的護衛過來。

霎時,清茗苑內燃起了燭火,照亮了一整苑的花草樹木。

蕭承熠立在院中央,舉目四望,滿目荒涼。

沒了女主人的院子,夜色裏死氣沉沉、蕭條無比,角落裏的積雪未化,覆蓋著一院子的枯草枯木。

黃三全與張福麵麵相覷,不敢出聲打擾。

頓足片刻,蕭承熠腳步一轉,去了待客的花廳。

眾人魚貫跟上。

花廳裏的陳設一如江晨曦搬離之前,基本上原封不動,東南角的牆上,一副不大不小的字畫牌匾掛在上麵。

蕭承熠定睛細瞧,那首雨後睡蓮的詩躍然紙上,怪不得被他忽視,蓮花占據了一整張畫紙,那首詩在右下角,字跡小,若不仔細瞧,確實容易被忽略。

他自嘲,擺在近前的東西都被他忽視了。

倘若他早些知曉,在她當年入東宮時,那麽他與她之間的結局是否會改變。

“黃三全,你明日拆了這畫匾,再親自跑一趟曦和公主府,仔細送過去。”

黃三全眼珠一轉,按捺一肚子疑惑,點頭應諾。

“殿下……”

一道幽幽的溫婉嗓音在門口忽然響起。

蕭承熠轉身,隻見侍女攙扶著盧柳,盧柳穿著單薄的冬衣,正一臉希翼地看著他。

盧柳手搭在腹部上,“殿下,可要喝醒酒湯?柳兒已差人溫好。”

女子柔柔弱弱地站在門外,不敢踏進屋內,望著他的一雙眸子如泣如訴。

蕭承熠臉色一僵,心裏不是滋味,本不予搭理她,奈何視線落到她還未顯懷的腹部,麵皮頓時一緊。

罷了,過去既已過去,還得向前看。

他抬腳朝她走去,“夜裏寒氣重,怎的不多穿一件出來?”

盧柳見蕭承翊朝她走來,嘴角扯出一抹笑,“柳兒不冷,柳兒惦記殿下——”

“胡說,明明手涼得和冰塊似的。”蕭承翊握住她的手,臉色不好看。

盧柳上前一步,挨靠著他,卻不敢撲到他懷裏,把握著分寸,隻拿一雙欲說還羞的眸子掃向他。

“殿下……”

蕭承翊內心一歎,自知這段時日冷落了她,他脫下身上披著的鬥篷,替她穿上。

“下次可不準夜裏再出來,有事差人來找我便是,仔細肚子裏的孩子。”

盧柳靠在他身上,垂首遮住眼裏一閃而過的難堪,輕輕頷首,“殿下教訓的是,柳兒知道了。”

蕭承熠把盧柳帶回他的院子,廂房內燒著地龍,驅散了寒涼。

盧柳暫時不能承寵,學了春山船坊歌女哄男客的一些手段,令蕭承熠很是痛快了一番。

歡愉過後,蕭承熠對她多了一絲絲柔情蜜意,賞了她幾樣珠寶首飾。

盧柳趁機提出要求,“殿下賜柳兒的那間院子背陰,柳兒能否換一間朝陽的廂房?不要院子也行。”

蕭承熠輕撫她的肚皮,“張福這個狗東西,辦事不利,你有了身孕,怎能住背陰屋子?!明日一早,你便搬到我院裏來。”

“殿下,此不合規矩,殿下的院子偶爾要會客,柳兒住此處不方便,可請張公公重新再擇一處即可。”

盧柳強顏歡笑,臉上卻透出落寞。

她眼下沒名沒分,既不是通房也不是太子妾,充其量算是蕭承熠的外室,憑著肚子裏的孩子暫時偏居一隅。

蕭承熠霎時心疼她,“委屈你了,柳兒,你且再耐心等一等,等孩子生下來,我便去求父皇,賜你一個名分。”

盧柳心裏冷笑,她鐵定無緣太子妃,起碼撈個太子嬪。

“殿下,柳兒不在乎名分,隻求與殿下白首不相離。”

“我心裏有數,定不會虧待了你。”

翌日,蕭承熠吩咐下去,把清茗苑騰出來給盧柳主仆。

張福勸阻,“殿下,這怕是不妥,您日後還要迎娶新的太子妃——”

“以後的事以後再議。”蕭承熠心裏有數,這一兩年裏,太後與父皇不會替他選妃。

張福見蕭承翊執意如此,隻好應諾。

————

三日後,江晨曦出宮赴約。

今日乃大理寺卿曾少雲夫人生辰,她自青州回來,還一直未能見到曾嬛,不湊巧,她回來的這段時日,曾嬛感染了風寒,被曾夫人禁足府裏。

為此,曾嬛早早派人送信,叮囑她今日別忘了過來。

是日,天朗氣清,無風,

四麵八方匯集而來的馬車陸續駛向位於京城北街的曾府。

江晨曦的座駕排在最末,蘭英掀起窗簾,一臉好奇,“主子,曾大人為人嚴肅,冷酷無情,今日怎有如此貴客登門?”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江晨曦收回視線,落在手裏的請帖上,“世家貴婦們來擇婿了。”

蕭詢本不願她出席今日場合,蓋因太子蕭承翊與安親王世子蕭珞珩皆會出席,一個前夫,一個謠言對象,他不太放心。

江晨曦表示大庭廣眾之下,她又在女眷席上,他有什麽不放心的。

“我若越是避嫌,反倒顯得我與他們有首尾。”

蕭詢當時意味深長一笑,“朕知曉你久未見嬛兒那小姑娘,朕不攔你,你去便是,叮囑你身邊的侍女,讓她們倆寸步不離你身邊。”

麵對蕭詢的調侃,江晨曦並未上心,崔琳琅也會出席曾夫人生辰宴,屆時,她與琳琅姐姐、曾嬛坐一塊便是。

江晨曦的座駕後麵,一輛低調不起眼的馬車上。

一護衛飛速閃進來,從懷裏取出一枚袖珍圓管,恭敬地遞交給蕭珞珩。

“世子,常總管的飛鴿傳書。”

一聽是秦州府寄來的書信,蕭珞珩忙放下卷宗,接過圓管,拔下塞子,取出信函展開來。

“珞珩,你母親近日將啟程前往京城。”

安親王的手筆。

蕭珞珩把信函收起,他原本打算抽空回一趟秦州,既然如此,到給他省事。

“常淮,待會兒我們最後進去。”

價碼的小廝一點即通,前麵車馬乃曦和公主的座駕,他們世子不想再與曦和公主被人亂嚼舌根。

“世子放心,小的有數。”

一盞茶後,終於輪到她們的馬車駛到曾府大門前。

蘭英忽然記起皇上的吩咐,端正表情,“主子,皇上叮囑奴婢看緊你,主子要是有個閃失,蘭英項上人頭不保。”

江晨曦在蘭英的攙扶下出了馬車,她微微一笑,“知道,我絕不亂跑,斷不會讓你為難。”

曾少雲特地邀了京城有名的黃家戲班,三進院的府邸不算寬敞,戲台搭建在小花園裏的池塘東南角,背靠圍牆,麵朝大門與府邸相連的跨院。

京中各家貴婦與未婚女郎在一眾丫鬟仆婦的攙扶下挨個到達,放眼望去,一水的妙齡女子,鶯鶯燕燕,吱吱喳喳,猶如春日鬧枝頭的鳥兒。

戲台下擠滿了聽戲的人,江晨曦無心聽戲,徑直領著蘭英與夏菊路過,直奔曾嬛所在的玲瓏軒。

不湊巧,迎麵遇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蕭珞央。

狹路相逢,大抵如此。

蕭珞央見到江晨曦,不情不願地躬身行禮,“珞央見過公主。”

哼,先前霸占了太子哥哥,如今當了公主卻不知檢點,還與她大哥沾上關係,不害臊。

蕭珞央眼裏的怨懟快要溢出來,江晨曦輕而易舉猜到她的心思。

哎,三人成虎,謠言敗壞她清譽。

蕭珞央身後還跟著其舅母齊候夫人,齊候夫人心不在焉,唇色過於蒼白,一身絳紫色鬥篷,更顯得她憔悴不堪。

江晨曦不與她一般見識,“免禮。”

齊候夫人聽到動靜,抬頭茫然四顧,見到江晨曦,忙疾步上前,正要行禮,“臣婦——”

江晨曦伸手攔住,“夫人不必多禮,恕曦和多嘴,您瞧著臉色不太好,是否要回府休息?”

蕭珞央在旁小聲嘀咕,“哼,貓哭耗子假慈悲!”

齊候夫人聞言,強堆的笑容一僵,轉身瞪了一眼蕭珞央,“閉嘴!不知禮數,舅母平日教你的規矩,你都忘了?!”

“我不服……”蕭珞央癟嘴,有心想反駁,到底還是忍住了,跺了跺腳,一氣之下跑遠了。

齊候夫人滿眼失望,轉身朝江晨曦道歉,“臣婦教子無方,讓公主見笑,多謝公主關心,不妨事,許是昨夜未睡好。”

“無妨,吾不會與她計較。”江晨曦給齊候夫人吃了一顆定心丸,隨後又簡單寒暄了幾句,便先走一步。

玲瓏軒裏,崔琳琅正陪著曾嬛聊天。

江晨曦一進來,曾嬛就推著輪椅迎上前,“曦姐姐你終於來了!你多好久沒來看嬛兒了!”

崔琳琅起身跟過來,笑著與江晨曦招呼,“曦兒妹妹沒來之前,嬛兒一直念叨你,她在我麵前,可沒少抱怨你忘恩負義。”

曾嬛害臊,當即抗議,“琳琅姐姐——”

江晨曦笑著蹲下來,伸手摸了摸曾嬛的小臉蛋,小姑娘氣色不錯,雙眸炯炯有神,看著長高了些許。

“嬛兒,曦姐姐向你賠不是,這不,今日給你帶了賠罪禮。”

曾嬛見好就收,若被曾夫人知曉,她免不了又得挨訓。

“曦姐姐已經送了一箱奇珍古玩給嬛兒,嬛兒可不敢厚臉皮再行索要,曦姐姐日後有空多來陪陪嬛兒便是。”

因著曾嬛還小,江晨曦與崔琳琅不便多聊江晨宴,倆人盡心盡力逗曾嬛開心。

期間,大長公主蕭錦儀派來送了生辰禮過來,蕭錦儀本人未露麵,據說前幾日玩雪著了涼,患了咳疾,怕過了病氣給眾人,不允一眾人等前去看她。

半炷香後,宴席正式開始,江晨曦與崔琳琅,一左一右陪在曾嬛身邊,落座到女眷席位。

曾夫人熱情款待一眾女眷,蕭珞央與張元敏坐在一處,倆人不時交頭接耳,間或把目光投向江晨曦。

因著男賓那來了太子與安親王世子,連帶著江晨曦受到不少關注,眾人礙於她如今的身份,不敢當麵含沙射影,暗地裏一個個眼神傳遞交流。

江晨曦心寬,不寬也不行。

她趁著曾嬛去更衣,悄聲問崔琳琅,“琳琅姐姐,你可有瞧見齊候夫人?”

崔琳琅環顧四周,齊候夫人的席位設在斜對麵,與張夫人的席位挨在一塊,她們向來孟不離焦、焦不離孟。

眼下張夫人在與旁人說笑。

崔琳琅搖頭,“先前與齊候夫人打過一聲招呼,之後並未再見到她,許是身子不舒服,先行歸家了。”

江晨曦想到片刻前齊候夫人的臉色,與崔琳琅解釋了一二。

崔琳琅輕聲一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齊候養了一堆妾室,整日花天酒地,齊候夫人著實不容易。”

江晨曦哂笑,不禁聯想到宮裏的那位九五之尊,他也養了一堆妾室,遇到她之後,似乎很是潔身自好。

“齊候慣愛湊熱鬧,今日怎的未見到他人?”

崔琳琅替江晨曦斟茶,又端來一盤棗糕,“聽父親說齊候領了一份差事,去了羅州。”

紈絝子弟浪子回頭,江晨曦對此持懷疑態度。

蕭承翊隔著薄如蟬翼的山水屏風,頻頻掃向女眷席位。

江晨曦身穿一襲緗色羅裙,梳著溫婉的海棠髻,耳垂上掛著珊瑚色的珍珠耳飾,頭戴一支碧玉色的蝴蝶發釵,脫俗如仙子,在一眾女眷中格外引人矚目。

她身邊跟著侍女蘭英,還有那個聽說曾經救了她一命的夏菊。

蕭承翊淡漠地收回視線,兀自喝悶酒。

坐在另一側的蕭珞珩幾乎不與太子交談,視線間或瞥向女眷那側,他並未飲酒,隻飲茶。

曾少雲把二人的動作納入眼底,眉頭不禁微皺。

幾個意思?一個想吃回頭草?一個枉顧輩分單相思?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