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宮中開始預備年節的瑣事。宮中除夕的禮數是最繁瑣的,皇後更是要提前一兩個月就開始安排布置。好在寶音已經經曆過一年了,對各種勞累的事都有所準備,往各宮送的年禮亦是早就和靜嬪商量了,不會慌了手腳。
這一日就是先是給各宮分發了財神塑像等等,讓嬪妃們各自去尚宮局挑選。
宮中的年節吧,怎麽說,既惹人煩,又是嬪妃們求之不得的。很多人離家千裏嫁進宮裏來,就算有那家在京城的,按規矩一年半載才見一次家人,寂寞冰冷的人生若再沒有點繁瑣的熱鬧,那還怎麽活。
寶音想著自己不過是個婕妤,不好意思挑揀,順手指了個趙玄壇的等身像。老大的家夥,八個太監抬得滿頭大汗才把東西從尚宮局給她抬到啟祥宮。搬進門時柳嬤嬤撇嘴道:“旁的娘娘們都挑些喜慶又靈巧好看的,您有個好處,那就是實誠。”
寶音道:“財神爺威儀挺立,看著顯眼,才顯得我心誠呢。”突又想到自己做了皇妃,還求什麽財?擺財神爺不過是民間的風俗,皇家玩過就罷了,是自己想左了。搬個大神像回來倒真有些笨重了,旁的嬪妃們挑那有趣討巧的,才是正道呢。
柳嬤嬤笑道:“好好,娘娘等著皇上賞下來一座金屋子,做個富豪吧。”
除夕那天皇帝、皇後領著後宮一大家子人去了太後宮中宴飲。
寶音對這個安排頗有些不樂意,太後高居尊位,與嬪妃們的相處是十分生疏的,在寧壽宮裏總是很拘束的。果不其然,皇後領頭,眾人都換上厚重的朝服,進大殿先跪著磕頭,隨後等待許久,跪著聽太後誦經,太後念完了大家才能賜坐。
寶音坐在涼凳子上,對麵前空有色澤實則味同嚼蠟的年夜飯提不起絲毫興趣。太後那邊還抓著皇後嘮嗑:“媳婦呀,你覺得六祖慧能那首詩該怎麽參悟呢?”
皇後:“@¥$#……”
寶音正坐著數綿羊,前頭方才歌舞的女子們齊齊退下了,進來一個服飾不俗的宦官在太後跟前跪了道:“稟太娘娘,汴京的雜耍班子進宮獻藝。”
太後笑道:“皇帝小時候最喜歡看雜耍。汴京?是‘香玉案’班子麽?”
“還能有哪個,旁的戲子也入不了聖上、母後法眼。”一旁皇後說。
皇帝卻並不是高興的樣子,看著皇後淡淡道:“朕卻不記得小時候了。雜技班子難登大雅之堂,是誰舉薦他們進宮的?”
殿上立即有一人離席跪了,慌亂道:“是妾提的主意。妾隻顧著除夕湊趣,沒顧及規矩。妾冒犯,今兒就讓人領戲子們出宮,日後再不敢了。”
皇帝道:“淑妃進宮這麽久了,難道如今竟是把皇妃的禮儀都拋之腦後了麽!實在讓人失望!”
淑妃聽了這話簡直嚇得六神無主,趴地上都快哭了。
皇帝沉默良久,看她哭得可憐才心軟了,道:“行了。你亦是好心,今日人都進來了,不好再讓人家出去,往後可不要犯了。”
淑妃滿臉窘迫地爬起來,在位子上坐了,幾個宮人出去將戲班子請進來。眾人久居深宮,聽個京戲都是樂子,雜耍早幾百年沒看過,聽說汴京的班子進來了都歡喜異常。此時看著皇帝麵上不好,淑妃受了斥責,都個個低著頭笑都不敢了。
上頭太後臉色更尷尬,看了幾眼皇帝,歎口氣往別處看去了。
片刻,一眾穿短衫的小子端著竹竿、踏板、瓷碗瓷罐跑著上來了,誠惶誠恐地跪下給皇帝磕頭。寶音和周瑤幾個小的都急不可耐地伸長脖子去看,偏臉上不敢表現出興奮來,隻好憋著難受。
眾戲子行禮畢,一個小子翻身躍上另一人的肩膀,底下的人將手裏的碗往上一拋,他用頭一探,接了頂在頭上。下頭又有人踩著踏板蹦上了他的肩頭,這麽疊羅漢疊了五個人,碗不斷地翻上來,每個人頭上堆了四五個。
此時第二層、第三層的人開始把頭上碗取下,用腳勾著往上扔,最上頭的人用頭來接。到了這時候,妃子們都看得眼睛睜老大,若不是皇上,早拍手喝彩了。
上頭的人卻開始一邊頂碗,一邊做倒立、翻轉等姿態,沒有那碗都看著驚險,頭上還有碗,更令人稱奇了。寶音臉色漲紅,靜嬪都歡喜地亮眼放光了。
幾個戲子們共演了三場,頂碗、吐火、跳竹竿。大家都過夠了癮,皇帝說:“民間的藝人辛苦了,賞。”
戲子們不知道皇帝是客套,還當皇帝真的很滿意,紛紛歡天喜地上來謝恩。宦官端了一金盤子上來,裏頭金燦燦的元寶,連錢帶盤子都給了班主。幾人再磕了好多頭,退下了。
此時除了皇帝、太後、淑妃三人神色不好,旁的人都是心裏歡喜,麵上保持淡定。大家看向淑妃的眼神充滿了同情:費心思給大家找來這麽一樂子,大家過足眼癮了,開心了,淑妃自個兒卻被皇上罵。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活雷鋒啊!
幾位民間的戲子退下後,太後吃了幾口酒,就道:“哀家乏了,你們繼續玩樂吧。”說罷站起來,扶著宮女的手往裏間走。
皇帝和皇後躬身送太後。皇後在後挽留道:“還不曾守歲呢,太娘娘看一輪煙花再走,可好?”
太後道:“罷了,年年都是這樣子的,你們是孝順的兒女,我心裏記著呢。”
皇後隻好恭送太後。
這一夜眾人玩到淩晨。宮中的煙火的確絢爛,隻是寶音和太後一樣疲乏困頓,將頭杵在周瑤肩膀上睡得天昏地暗。散席的時候,是靜嬪的宮女架著將她拖回去的,路遇上喝醉了的淑妃。淑妃滿身酒氣,搖搖晃晃地指著靜嬪道:
“你們該快點回宮……熏香沐浴,等著皇上去!等著皇上去你們啟祥宮……”
靜嬪行禮不言。
淑妃冷哼一聲,拂袖走了。
回了啟祥宮,寶音喝了一碗涼茶,頭腦清醒了對靜嬪道:“淑妃娘娘瞧著心緒很不好。卻是奇了,淑妃服侍了皇上十餘年,該是最知道皇上的喜好,怎麽會觸怒了皇上呢?”
靜嬪靜默半晌,道:“她太急躁了。她這是給太後當刀子使,以為幫了太後,能撈到什麽好處。可惜她妄自揣測聖心,馬屁拍在了馬蹄子上。”
“我看出來了,點那出戲是太後的意思。”寶音道。
不就是一群戲子麽,淑妃按著太後的吩咐出了這個頭,誰料到皇上會發那麽大脾氣?看皇上席間那張本來就不怎麽白的臉變得黑如鍋底,淑妃被斥責,連太後都被甩了臉色。淑妃想要抓著太後這棵樹撈些好處,最後她和太後兩個人一塊兒倒黴了。
哦,說的也是,問題的關鍵不在淑妃這兒,而是在太後這兒。這裏頭到底有什麽隱情?
從太後過壽辰回來的那一日起,趙寶音就察覺到皇帝和太後這對母子之間的微妙。
他們這嫡親的母子相處起來,十分地流於客套,竟像是大戶中的繼母和繼子了。可是太後的確是皇上生母,皇上是她當年做皇後時的長子。
趙寶音沒有向靜嬪刨根問底。這種事情,開個頭她就知道是國家頂級絕密,知道太多沒有好下場!
第二日時,沒睡多久的眾人筋疲力竭地從**爬起來,去給皇上、太後、皇後祝壽。皇上麵容和善,昨晚上的不快顯然已經翻篇了,與皇後一同端坐在建章宮的正廳裏受了禮,道:“太後身體欠安,這幾日不出來了,你們也不要去叨擾她老人家。”
德妃瞧一眼淑妃,看她垂頭一副膽怯的樣子,隻好自己領頭道:“妾等知道了。”
好幾個妃子都偷偷抬眼看淑妃。
寶音也去看她,哎喲不得了,這位淑妃娘娘的臉色簡直像個苦瓜,這是出啥事了啊!昨晚上的一出戲,就鬧得這般了?唉唉,真相必定隻有一個,我的好奇心受不了了……
淑妃此時的內心當然是崩潰的。趙婕妤、熙昭儀一群人恐怕不知道,瞧著她光鮮的外表還恭敬地稱一聲淑妃娘娘。然而昨晚上大年夜,自己落魄回宮後,皇帝沒有賞賜她西域的銀炭和熏香。
為什麽沒有了呢?
十年了,每一年都有。但是如今沒有了。她年幼的時候,跟著父親在西疆的重鎮,父親戍邊,她就是封疆的公主。西域除了大敵匈奴還有十來個零散的小國,年年給周朝上貢,私底下又給父親一些無關痛癢的賄賂。
她把熏香和那些奇異的花草都挑走了,還有厚重又華美的皮毛。後來,宮裏頭太後、先皇知道了秦家有她這麽個小女兒,封賞她的父親時,順帶冊封她為縣主,將來自西域的寶石熏香都留給她。
後來嫁進太子東宮,她才知道西域的玩意不值錢,江南的雙麵繡,一匹就頂一袋子狐皮。宮中培育的牡丹花,不是紫羅蘭那種近似野花的東西能比的。但她仍然很喜歡。太子體貼她,每到年節就私下裏賞賜她。
終於,今年再沒有了啊……紅顏未老恩先斷,三千佳麗與君笑,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啊嗚嗚嗚!!啊嗚嗚/(ㄒoㄒ)/~~
淑妃的腦子裏從登華殿演繹到冷宮,從冷宮演繹到懸梁。人生啊!我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