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層地塊,殉道者總部。

廣袤土地上佇立著螺旋狀的堡壘建築,扭曲的造型設計體現詭譎前衛的建築風格,它如一個身形歪曲肉瘤膨脹的怪物,盤踞在矮層城區中心。頂層高塔懸掛著殉道者暗紅色的旗幟,在陰沉灰暗的天空下迎風招展。

白熱化階段的戰爭給封控區的防線帶來無比巨大的壓力,中層地塊的氣氛肉眼可見變得肅殺緊張,街頭巡邏的反抗軍每日都在增多,總部周圍的戒嚴區域由先前的一百米擴展至五百米。

陰風瑟瑟,一輛黑色加長公務車穿過主路駛向總部外圍的黑色荊棘欄杆。

荷槍實彈的守衛從崗哨房中跑出來,將緩緩開至附近的公務車攔住,為首的隊長端起槍來,他一步步靠近,正蹙眉打量時,車窗搖了下來。

隊長驚訝地看著隨車窗邊緣下降弧度緩緩出現的那張臉——是溪崖。

駕駛座上的溪崖額頭包著紗布,臉上殘留刀傷的猩紅劃痕,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他看起來像是從硝煙彌漫的死亡之地逃回來的,隱隱顯出幾分狼狽,又被他本身冷靜普通的特質壓了下去。

“您竟然回來了,請允許我通知子爵。”被溪崖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隊長當即肅容。他打開副駕駛、後座和後備箱的門一一查看,確認無危險物品後道:“子爵在接見重要的客人,勞煩您於此處稍等片刻。”

溪崖垂下眼,搖上車窗,從車前匣裏拿出一根煙叼在唇邊卻不點燃。車內一時寂靜,唯有換氣係統工作時發出的嗡嗡聲。

過了半晌,溪崖透過前擋風玻璃外側的小圓鏡看到隊長接通了通訊器,他對著崗哨裏招了招手,荊棘柵欄的大門便在溪崖眼前打開了一條可容車輛通過的縫隙。

公務車如深入漆黑山洞的蟻蟲,匯入蕭瑟森冷的庭前花園。

溪崖平穩地掌控著方向盤,麵上鎮靜無波,指尖卻伸向車載電台的按鈕,點了幾下,屏幕並沒有任何反應,但他仿佛做完一件大事般收回手,視線又牢牢粘回在那幢漆黑醒目的建築上。

倒車鏡內,崗哨外士兵的身影逐漸變成煙灰消散時的點點黑斑,他們筆挺著身形,眼睛不眨不轉,目送著那輛車駛向堡壘大廈。

車輛的聲音徹底消失,隊長拿起通訊器,對著對麵的子爵低聲道:“他進去了。”

堡壘總部外兩個街區的公用獻血車裏,原先漆黑一片的傳感儀器突然發出滴的一聲,宛如集合哨,將在座所有特工的精神抓了起來,懸在空中,收束成一道緊繃的線。

原先還在互相打趣以排解苦悶緊張情緒的他們迅速歸位,傳感屏幕的光點向外擴散著雷達掃動時的光尾,契合著探測的波長,如燭光不斷驅散黑暗。以光點為中心,呈扇形向外擴散,一道道簡略的地圖線出現在屏幕上。

“……謝敏,觀察目標已進入戒嚴庭院,移動探測一號裝置正在工作中,預計三分鍾內將完成第一次地圖數據接收。”薑琪認真看著圖上逐漸清晰的輪廓圖,對著加密通訊器頻道匯報道。

他們在溪崖出發時的車上裝載了手動觸發的雷達裝置,可以規避一定的探測器,隱蔽地向外傳輸建築信息,以便他們摸清地形。雖然先前從溪崖處得知不少內部情報,但隻能作為參考。

零號此次前來的特工被分成數支小隊,兵分數路,陳石與徐裏同一部分人潛入作戰,謝敏帶兵單走一路;不擅長近身作戰的信息人員跟隨薑琪在中央公園提供遠程支持,他們將載有移動終端台的重型車輛偽裝成公共獻血車,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在中層地塊,這種打著公益為民旗號卻私下斂財無所事事的組織數不勝數。

“保持接收,一旦溪崖發出警告立刻切斷傳輸路徑,以免招惹懷疑;盡快將地圖重合線與虛擬測繪數據完成,等待接下來的信息傳輸;別忘記備份給執政官。”謝敏語速雖快,但吐字清晰。

“是。”薑琪腹誹備份給執政官一事是否有些畫蛇添足,明明執政官遠在前線鞭長莫及,但謝敏既然吩咐如此,薑琪隻能照做。

“薑琪,注意身邊環境,一旦有異動就帶人棄車逃生。”謝敏適時地補充道。

中層地塊毫無疑問是最接近殉道者根基力量的地方,可謂群狼環伺,行差踏錯便會帶來滅頂的危機。執政官的軍隊暫時無法越過前線深入到此處,想要形成合圍之勢至少要在切斷總部對外聯絡後的一天,急行軍過境才算是勝局已定。

由此,謝敏的提醒不無道理,但聽在薑琪耳朵裏總惹得她五味雜陳。

她並未直接回應,謝敏也沒等待,而是說完就掛斷了通訊。她沉默地盯了那斷線的屏幕一會,才重新投入到任務中去。

她仰起頭,發現傳輸點已經不動了,信號倒是仍在向外擴散,顯示出的地圖範圍越來越大。她攥緊手心的汗,心和在座所有特工一樣被狠狠吊起。

他們即將麵對最殘酷無常的局麵。

溪崖停了下來。

他透過前擋風玻璃向外看去,原先平靜拘束的神態徒然變為壓抑著的薄怒,霎時眉眼改換。他將車停在離總部前廊羅馬柱的前麵,整輛車因急停發出刺啦的聲音,換檔和拉手刹的動作幅度更是大到明顯。

他匆忙下車,因無法壓抑情緒而大力摔車門,像一頭受盡委屈的憤怒至極又無可奈何的狗,朝站在門口迎接他的子爵走去,尋求庇護。

子爵帶著若幹護衛站在門外,他手裏把玩著一柄銀色女士手槍,肩上厚重的皮氅沾了星星點點褐色的痕跡,像凝固了的血點。他好整以暇地俯視著台階下的溪崖,眼見對方被攔住,這才笑了一下,不像迎接顛沛流離的親信,眼裏藏著銳利的打量與敷衍的假笑,倒像是來看鬧劇的。

溪崖衣衫淩亂,他甚至來不及整理儀容,慌忙逃回到中層地塊卻受到如此冷待,他心有不甘的同時感到難以置信,又懼怕麵前重疊交叉的槍與刀,隻得懇求般地看向子爵。

“您已經不信任我了嗎?”溪崖神情恍惚,他仰視著台階上高高在上的男人,眼裏流露出心悸的絕望與苦澀。

“怎麽會,你是我最忠實的幕僚,我從未見有人像你這般聰明靈光,懂得揣摩,沒人比你更適合呆在我身邊。”

子爵揉著掌心,遍布疤痕的手掌縫裏殘留著血液幹涸的漬跡,隨著動作撲簌簌往下掉,他睨著溪崖,語調輕快地讚賞著。

“可你也明白,我們的生命時常懸於刀尖之上,我不得不提防來自無名之處惡毒的詛咒與報複,而我曾經的兄弟似乎與你走得很近,就在這短短的幾天之內。”

子爵盯著他,如有實質般的視線黏膩地纏在溪崖身上,冷得像某種軟體動物的粘液,附著皮肉和骨頭,再難剝離。

“所以溪崖,你見過銀嗎?”子爵笑意森寒,問道。

“我見過他。”溪崖深呼吸,立刻接話道。

子爵笑出聲來,他露出神經質般的滿足表情,同一時間,站在台階下的護衛同時上膛,槍口指向溪崖,槍械哢噠的冷聲此起彼伏。溪崖神情空白了一瞬,緊接著他發病般的抖動,眼中閃著孤注一擲的冷光。

他在重重包圍中突然暴起,向來文質彬彬的參謀猛地撞向其中一個護衛,他雙手握緊槍頭的刺刀,往脖子上一抵,掌心的血霎時濺落在地上。

他忍著痛,如一頭走投無路的困獸,在一瞬間爆出令人心驚的凶悍氣勢。他死死瞪著子爵,一字一頓道:“如果您已經不再信任我,我大可一死了之,而不是揣著秘密懷著希望死裏逃生爬到您麵前卻髒了您的眼睛。”

“秘密?”子爵琢磨著這個字眼,“你這是在控訴我寒了你的心,溪崖。”

“我絕不會對您的任何行為感到不滿,我隻是希望您能重新評估我的價值,即便它隻能為您拔除僅僅一枚眼中釘……我可以助您除掉銀,您不會再找到比我更好用的棋子了。”溪崖目光灼灼地看著子爵。

子爵同樣在審視他,分析他話裏有幾分真假。

半晌,子爵出了聲:“我可以再次接受你的投誠,但你要怎麽證明你的話是真是假呢?”

“銀已經投靠了執政官,他在中層地塊外圍的卡米倫防線城區劃定了一塊駐紮地,是我在納文一號基地被銀擄走時偶然得知。銀並未殺我,但他察覺到了油箱外層加裝的追蹤器並將其炸毀。他在加油站遭受伏擊,我趁亂逃了出來,回到了您身邊。”

“如果您仍舊對我有所懷疑,您可以對我實行最嚴格的看管與監視,至於我的誠意……”

溪崖轉頭迅速搶過護衛腰間的手榴彈,護衛心裏一驚,又被子爵製止的眼神定住。

溪崖拉下保險環,用力扔向遠處的公務車,火光一霎,當空一聲炸響,車輛葬身火海。

他在烈烈火光中挺直脊背,用力跪在地上,以一副俯首稱臣的姿態盯著子爵。

“除了您,我不曾給自己留下任何退路。”溪崖說道。

子爵凝著狂舞的火光,火苗倒映在他渾濁的瞳孔上,嘴角咧開,露出雪白的牙尖。

“很豔麗的禮物,溪崖。”這份禮物有著比血液更濃麗的色澤。

子爵朝溪崖招了招手,兩人登上台階,進入堡壘總部時如同置身幽暗昏暝的海底,濕冷的潮意席卷而來,沉悶悶濕漉漉地壓在溪崖肩頭。

護衛們收起槍支跟在他們身後,一行人咚咚的腳步聲回**在空曠的走廊裏,沉甸甸地落在溪崖驚悸的心頭。他收斂麵上過激的情緒,低頭馴順地跟著子爵往前走,不知過了多久,他們來到一個地下入口。

子爵停住腳步,回頭瞧了他一眼。

石質牆壁上每隔幾米就有一盞燭台,蠟燭昏暗的燈光隻能映照這條深不見底通道的入口,如擇人而噬的怪物張著一張大嘴,期盼下一個倒黴蛋的到來。

“溪崖,你覺得銀是個什麽樣的人?”子爵用手撚著蠟燭剛剛滴下的燭淚,他揉搓著手指,跳躍的火光映得他麵部扭曲詭異。

“一個狡猾冷血又不怕死的亡命徒。”溪崖低聲道。

子爵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他輕聲一笑,低頭嗅著指腹上蠟燭劣質的工業油香氣,自言自語一般道。

“你的評價帶有太多個人情緒,但有一點你說的沒錯。銀遵循著你所知的最殘酷的社會法則生存至今,沒人會比他更懂得如何在這個血腥進化的世界獲得一席之地。他能將威脅他的人屠殺殆盡,利己時可以踐踏任何人付諸在他身上的情感,某種意義上我很懼怕銀,他並非我用世俗之物就能輕易馴服的俗人,所以我也憎恨他。”

“還記得馴養員對銀下手後的下場嗎?”子爵捉住溪崖的衣領,將手上殘留的固體盡數抹了上去,他垂著眼,動作輕的像是在給麵包片塗抹黃油。

“銀將馴養員一派屠殺殆盡後逃走了。”溪崖不敢動,接話道。

“是啊,銀是那樣烈性難馴的一匹野馬……”子爵喃喃道:“在你們走後,我數次回想那段時光,我突然發現銀從那次受傷歸來後有意無意表露出對安斯圖爾的興趣,又或者說,對執政官的興趣,一個令我不可置信的想法就這麽出現了。”

“你曾提醒過我銀在數年前可能見過執政官,先前我嗤之以鼻,如今我竟對此深信不疑。或許銀在被破壞素折磨的那個晚上,執政官就在他旁邊。”

溪崖克製著瞳孔的震動,卻在暗處悄悄攥緊了拳頭。

“銀在臥底期間曾屢次警告我不要對執政官下手,我隻恨我彼時疏忽大意,我過於篤定銀對複仇的狂熱,卻沒想過這其中另一種荒謬又可笑的可能。

假設銀與執政官真的有私情,你覺得他會怎樣對待一個數度將執政官置於險境的敵人?”

子爵說著,突然一掌掐在溪崖脖子上,他手勁極大,將溪崖整個人提了起來,臉上表情猙獰陰狠,扭曲的笑意漸漸爬上那雙深綠色的瞳孔。

在溪崖窒息掙紮的嗬嗬聲裏,子爵手臂青筋暴起,他死死盯著溪崖漲紅的臉,聲音卻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什麽似的,悄悄道。

“為了執政官連世仇都能舍棄的銀,怎麽會放任你活著逃出來呢?”

“我說的對嗎,小叛徒?”

在子爵怨毒的呢喃聲裏,溪崖充血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將死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