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能確定自己聞到的是信息素,因為那股味道很淡,很快便消散在空氣裏。
謝敏也不打算深究,電梯裏人來人往,沾上點什麽都不奇怪。
當務之急,是順利度過這個該死的作戰會議。
謝敏如此想著,走進作戰會議室。
深紅色複古窗簾與室內的奢靡布置讓謝敏產生割裂感,仿佛他不是來參加決定安斯圖爾未來發展之路的嚴肅會議,而是來開一場酒會。
條形長桌橫陳在室內中央,二十張高背椅按序排列,政要們已經在自己的位置上端坐,他們屏息凝神,不著痕跡地將視線落在謝敏身上。
最後一個空位,是位於右側最前,與傅聞安相對的首位——隻有謝敏敢堂而皇之坐上去的座位。
凡是坐上去的,都沒能在傅聞安手下平安待到退休。
上一個是“零號”的前隊長,謝敏的帶教長官,安斯圖爾的叛黨,目前生死不明。
傅聞安玩弄著自己細長的手指,他斂眸,仿佛自己那黑手套上鑲了金子。他的坐姿優雅,脊背挺得很直,壓迫感卻切切實實傳了過來。
猶如一頭休憩的猛虎,正緩緩磨著尖銳的爪子。
謝敏拉開椅子,坐了上去,不耐煩地開口:“能否開開你的金口,不要浪費所有人的時間。”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財政大臣低下他肥碩的頭,呼吸微微放輕。商務部部長卻饒有興致,如往常一樣拄著下巴看向舞台前的兩位演員。
這已經是安斯圖爾高層們的共識了——隻有謝敏在,作戰會議才不會變成傅聞安的一言堂。
那家夥總是能給所有人帶來不小的樂子,而在敢於挑釁執政官權威一事上,更有著得天獨厚的天分。
哦,聽說他昨晚還轟了傅聞安的塔台?
傅聞安可真能忍。
商務部部長想著出門前聽自家妻子說起的小道消息,還沒等暗笑,就聽到傅聞安冷淡的聲音響起。
“你的意思是,我們對你的等待是浪費時間?既然如此,下次可以將你的位置挪出去。”
謝敏放在桌麵上的手指微微一收,他勾著唇,笑意玩味:“怎麽,撤了我的椅子,是想我坐你腿上?”
傅聞安抬起眼,意味不明地盯著謝敏。
“想就早說,不要拐彎抹角。”謝敏歪著頭,狹長的眸子一眯,狡猾性情堪比狐狸。
“如果你下次可以不帶腿上的軍刀來,我會考慮。”傅聞安麵無表情地道。
周圍的視線變得充滿懷疑與戒備,謝敏的餘光瞄到遠處的士兵有想上來搜身的舉動,他輕嘖一聲,不再頂撞。
但同時,在心裏問候了一遍傅聞安祖上八代。
“執政官,請開始今天的會議吧。”謝敏不情願地道。
“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請這個字。”傅聞安按下麵前控製裝置的按鈕,三維投影儀在懸空屏幕上投出一個地圖。
“嗬,看心情。”
謝敏看著緩緩出現的作戰方案與地圖,突然覺得這個三維的地圖架構有些許眼熟,注意力不大集中,隨口回道。
誰知傅聞安偏要找茬:“看來你今天心情不錯,昨晚的睡前運動令你很愉快?”
謝敏轉過頭,像一隻被戳到痛腳的小怪獸。
他居然還有臉提這茬?
在座的大臣們都露出了微妙的神色,有的震驚,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辨明的曖昧態度——簡稱看戲。
他們都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麽,但傅聞安這個修辭……
著實有些惡劣的、欲蓋彌彰的意味。
欠揍得很。
“我說實話你會傷心,所以我選擇緘默。”謝敏偏過頭,仔細觀察地圖,並加了一句:“不要太感謝我的貼心。”
傅聞安笑了一下,但看起來像是要殺人。
“所以這次的任務如你所言,是剿滅北部礦區中從安斯圖爾逃離的反叛黨……”謝敏看完,緩緩道:
“但你是否想過,北部礦區的形勢一向不穩,在那裏,礦區聯合商會多次警告我們在那片區域采取過激的軍事手段,現在動手,對下一次聯合會的召開很不利。”
傅聞安並沒有太驚訝,或者說,被謝敏指出問題才是作戰會議的常態——平心而論,整個安斯圖爾,唯有謝敏最了解傅聞安。
了解他的蠻橫、暴政、強硬、野心與不可一世。
“在乞拉山北側,行動的目標地,距離我們的開采許可失效還有半個月,在這期間,礦區聯合會將容忍我們的行為,不會來找我們的麻煩。”
傅聞安解釋道。
“我是說,我們很可能因為這次內部軍事行動,影響安斯圖爾與其他城邦的礦石貿易,與內部矛盾比起來,安斯圖爾的發展才是首位。”
謝敏情緒有些激動,他蹙著眉,不懂傅聞安為什麽如此堅持清除反對派的殘餘勢力。
處於政治中心,謝敏對傅聞安的手段了解得七七八八。
由於過激的執政方式,安斯圖爾內部有許多政客都對傅聞安抱有敵意,而反抗者的下場,皆是被傅聞安清掃殆盡。
有的人逃出安斯圖爾,與其他城邦勾結轉頭對抗安斯圖爾,但無一成功。
這次也是一樣。
謝敏早就通過內部情報係統得知,在安斯圖爾城北部五十公裏的礦區內藏有一部分殘黨,但近來兩個月都沒有大動作。
為什麽要不惜打亂計劃,也要清除這批敵人呢?
身為同僚,雖然傅聞安與謝敏身處不同機構,但他們對安斯圖爾的發展大勢有著近乎趨同的共識——那是身為政客的利益權衡。
現在,傅聞安卻要打破這個平衡。
謝敏不明白。
會議室的氛圍幾乎凝固,陽光掃過厚厚的落地窗簾,飛鳥掠過的黑影在謝敏臉上一掃而過。
他眯起眼睛。
“你如此激烈地反對,是因為你心裏有鬼,還是“零號”內部,有鬼?”
傅聞安不再看向屏幕,他稍微揚起下巴,冷冷地盯著謝敏。
“你什麽意思,這與“零號”有什麽關係?”
謝敏腦中緊繃的弦突然動了,他隱隱捕捉到了什麽,卻沒有挑明。
“如果你在會前接通了我的副官打給你的通訊,你就會提前明白,而不是在這裏質問我。”
傅聞安慢條斯理地譴責。
謝敏想起早上那通沒接的通訊,攥緊了拳,按捺打上傅聞安側臉的衝動。
睚眥必報的男人,不得好死。
“請說人話,我沒耐心與你打啞迷。”謝敏煩躁地抬眸。
“藏匿於北部礦區的反叛黨,是以唐興為首的前“零號”舊部,近期安斯圖爾的外圍遭到幾輪流兵騷擾,經查證是他們的手筆。”傅聞安解釋道,話畢,他又玩味地看了眼謝敏:
“如果我沒記錯,唐興,似乎曾是你的帶教長官,對麽?”
寂靜的會議室裏,不知是誰的鋼筆掉了,清脆冷銳的聲響如一顆炸彈落地,炸散了謝敏心頭所有的霧靄。
他明白傅聞安為何要在這樣敏感的時期內清剿舊部了。
因為他懷疑,懷疑謝敏與他帶領的“零號”,懷疑他們的立場,懷疑他們的忠心。
唐興的確是謝敏的帶教長官,在謝敏剛剛入職“零號”成為特工時,他教會了謝敏許多。
他也是所有傅聞安的反對者中最激進的一個,也是“零號”的前任隊長,在被傅聞安打壓後,唐興逃離安斯圖爾,謝敏接任一把手的位置。
“你懷疑我?”謝敏手指交叉,眸子裏露出幾分凶光。
“你有不被我信任的理由。”傅聞安道。
“憑我的出身?憑他是我的前任上司,我的帶教長官?”謝敏每說一句,語氣便凶了一分。
“不要看事情如此狹隘。”傅聞安用手指托著下巴,他欣賞著謝敏臉上的表情,道:“你在我這裏,根本沒有信任可言。”
聽完這番話,謝敏笑了。
他似乎在檢討自己情緒外露的愚蠢,隻一秒便恢複成了原先平靜的樣子,隻是眼中的殺意絲毫沒有消弭。
“如果我不配合呢?”謝敏輕飄飄道。
“那我會重新考慮,“零號”對於安斯圖爾的價值。”傅聞安隨口道。
謝敏的臉色一下沉了下來。
他怎麽會聽不明白傅聞安的警告,可偏偏,他沒有辦法——軍隊的統治權在傅聞安手中。
“如果我拒絕呢?”謝敏又道。
“你會拒絕一個撇清過去、獲取未來的機會嗎?”傅聞安抬起眸,與謝敏對視。
這話說的,拿捏得恰到好處。
“你還要我跪下謝主隆恩嗎?”謝敏譏諷地扯起唇。
傅聞安道:“你最好記得,你隻有服從的權利。”
“服從是義務,殺了你才是我的權利。”謝敏惡狠狠地道。
“你在惱羞成怒。”傅聞安仍舊用那種勢在必得的語調說話。
他話音剛落,隻見謝敏猛地站起來,他單膝跪在桌子上,如一頭矯健的獵豹,動作帶起的勁風掀亂了桌上的紙張。
嘩啦嘩啦的聲音消停,大臣們驚恐地看向桌子盡頭。
謝敏扯著傅聞安的領帶,猙獰的神色像是要吃人,他手掌的青筋凸起,將傅聞安扯到麵前。
傅聞安的咖啡杯被他掃落在地,褐色**浸入地毯,像是幹涸的血液。
傅聞安並不因謝敏的突然靠近而意外,他垂眸看了眼自己領口被謝敏抓皺的衣料,而後抬眸,不冷不熱地盯著謝敏。
他們近到呼吸可聞,實際又劍拔弩張。
“獨裁一詞簡直為你量身打造,執政官。”
謝敏一字一頓,手掌再次收緊。
還沒等傅聞安說話,謝敏狠狠一推,踹翻自己的椅子,瞪了傅聞安一眼,摔門而去。
幾乎死寂的作戰會議室裏,眾大臣皆如驚弓之鳥。他們麵麵相覷,過了不久,紛紛向傅聞安告假離開。
烏泱泱一屋子人,隨著謝敏開的口子四散奔逃,誰都不敢去觸傅聞安的黴頭。
誰敢呢?
在這安斯圖爾城中,隻有謝敏敢拽著傅聞安的領子發火。
作戰計劃很快製定,據說“零號”的一把手在辦公室裏發了一通火,撕了執政官給的調令,執政官不厭其煩,連發了十封新的去。
大概意思是:別擔心,我這有的是,你隨便撕著玩。
對特工來說,清剿一隊反叛者不需要太多準備,所以兩天後,精銳的特工們便登上了一架隱秘運輸機。
詳盡的作戰計劃被每個特工爛熟於心,包括任務目標,威脅任務,作戰地圖,通訊代號等。
而這次清剿的對象,稍微勾起了特工們一些感慨——從隱去姓名的一霎開始,他們就成了守衛安斯圖爾的秘密的刃,永不見光。
特工隻聽從命令,哪怕槍口指向的是曾經的戰友。
運輸機平穩的飛行在既定的航線上,窗外密林如翠,陰沉天色晦暗不明,礦區的坑洞散布在山區內,零星能看到一些挖掘機在作業。
機艙內燈光極暗,借目力隻能看清身邊人的輪廓,冷冽的空氣裏飄過一縷甜兮兮的味道,不知道是誰偷偷塗了香水。
“大老爺們塗香水……”陳石嘟噥著,低頭,正了正自己的軍靴。
空間密閉,特工們都聽到了陳石這一聲嘟噥。
“一天天就你話多,誰他媽昨晚拿個剃須刀脫腿毛的?”一個名為徐裏的特工罵罵咧咧道。
“我脫毛怎麽了,我精致不行嗎?”陳石手肘一拐,聲音大了不少:“唐興那死老頭子睡覺還開加濕器呢,不照樣……”
不照樣當上“零號”的隊長了嗎?
後半句他沒說,因為唐興的名字一出來,機艙裏的氣氛驟降至冰點。
談論反叛者是安斯圖爾的禁忌,談論任務目標是特工的禁忌。
“下次再多話,你就從飛機上跳下去。”
坐在前頭的謝敏冷冷抬眸,他擦拭著手中的匕首,如一頭戒備中的食肉動物。
陳石的冷汗立刻浸透了他的衣衫,他閉上嘴,看了看窗外。
這摔下去,怕是要空中解體了。
特工們都知道,這次的任務不能帶多餘的情感,他們也知道,這次任務裏,所有的重擔都在謝敏身上。
他將親手殺死自己的帶教長官、教會他一切的人。
機艙裏的氣氛太冷酷了,宛如刑場,陳石憋了一會,他見身邊的特工們在使眼色,大多是要他開口說點什麽。
因為謝敏的神色實在太可怕了。
他們平日出任務前,至少還能聊聊晚上回來吃什麽。
左思右想,陳石勇當出頭鳥。
“老大,我們聽說,你踹翻了執政官的凳子?”陳石戰戰兢兢,看著謝敏的臉色,試探道。
謝敏抬起臉,表情有些許空白——他在想陳石這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玩意是怎麽混到中尉的。
眼下提傅聞安,是嫌自己被謝敏踹下飛機時自由落體的速度不夠快嗎?
而很顯然,陳石以為這個話題很討上司歡心。他戳了戳身邊的特工們,一群人很快七嘴八舌地談了起來。
“難道不是老大把執政官壓在桌子上嗎?”
“我聽到的版本是老大據理力爭,還給了執政官一巴掌。”
“啊?所以說執政官果然有毛病。”
“老大,你可要小心啊,alpha最喜歡alpha了。”
“傻逼吧你,老大這等英俊瀟灑的alpha,那不吊打執政官?”
“哦哦哦哦……”
哦個屁啊?
謝敏把匕首收回腿上的鞘裏,才十幾秒沒插話,特工們的八卦閑聊就朝著三年抱倆的方向發展了。
謝敏頭疼,他剛要打斷這群傻子,就聽不知道誰嚷嚷了一句:
“老大,你怎麽看執政官啊?”
我怎麽看?
謝敏對此嗤之以鼻,他一腳踩著長凳的橫杆,深黑色軍服的花紋襯得他神色額外冷酷,他歪著頭,泄憤似地大聲道:
“傅聞安?性能力缺失又反複無常的瘋子罷了。”
他說完這一句,機艙裏掌聲雷動,特工們啪啪拍著手,像極了極北漂流冰上成群結隊的海豹。
而同時,掌聲剛落,隻聽運輸機前頭的通訊儀突然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
電流音過後,傳出一句頗帶疑惑的問候。
“上校如此有心得,難道你試過?”
機艙一片寂靜,那該死的屬於傅聞安的聲音,哪怕音頻扭曲了,在場特工們都能辨認出來。
謝敏冷笑一聲,從腰間抄起手槍,扣下扳機,一槍崩碎了正在發聲的通訊儀。
子彈穿透通訊器的外殼,彈至防彈玻璃上,又劈裏啪啦地落到地麵。
“閉嘴,傻逼。”
謝敏收了槍,冷笑。
特工們看著地上滾來滾去的子彈,慶幸自己撿回了一條命。
幸好,機艙的質量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