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山間風正好,林上葉婆娑。
林平之抿著唇走在小道上,他身板挺直,一手扶著腰間的劍,心中思緒紛亂極了。
耳邊漸漸傳來淙淙樂音,是清溪水流,他心知快要到客棧了,可仍沒有想好稍後的應對措辭。
不管是對在客棧等他歸來的小老板,還是眼下慢悠悠晃在他身後的緋衫公子。
王憐花輕飄飄丟出幾句話就把他繞得暈頭轉向,言談之間不知不覺口風就鬆了。
話語脫口而出,瞧見王公子那張笑吟吟的桃花麵,他方才意識自己又被套路了,在自己還沒有完全轉換心態的時候。
幸好隻是關於自己的情況被對方套了個七七八八,小老板和客棧的消息都瞞得好好的。
大概。
林平之眼神餘光瞥見身後幾步遠的緋衫公子,不確定地想到。
現在他有些後悔耍了點小心思,試圖把王憐花帶到客棧了。當時他隻是覺得王憐花這小子從小到大運氣都不錯,應該符合老板對客人的要求,並沒有多想就暗示了史連城和史賓娘。
現在想想王憐花從小鬼精鬼精的,明裏暗裏坑了他不知道多少回。這廝想要做一件事情,除非涉及到他那個親娘,否則少有失敗的。他要是到了客棧,以小老板那個性子,危險肯定是不會有,但怕不是一炷香內家底都能被王憐花忽悠出來。
這,到時候把小貓抱過來吧,小貓的反套話技能還是很好的,如果能不每一句都開嘲諷就更好了。
王憐花噙著一抹奇異的微笑,慢悠悠跟在林平之身後三步處溜達,忽而道:“林平之,你找的這個落腳處挺有意思。”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林平之猛地一頓,抬頭便見前方流光溢彩的華樓。
不管看了多少次,林平之還是覺得那鑲滿了琉璃窗的樓相當晃眼。
“黃、泉、客、棧。”
王憐花已然踏上清溪上的金碧小橋,飄然至那飛簷翹角下,仰起頭看到匾額上的字,把它們在唇齒間過了一遍,饒有興致念了出來。
“有趣,有趣極了。”天底下還有這等劍意,他怎麽從未聽過?
林平之瞧見他動作,立刻想到小老板告訴他的關於這匾額中的玄妙,忙說:“你可別想些有的沒的。”
要是心裏想著對小老板下藥迷魂什麽的,倒黴的可是王憐花自己。
王憐花回頭,說:“這客棧果如你所說是開在山間,生意估摸不怎麽樣,看在你的麵子上,本公子就光顧一二。”
他抬腳踏進客棧,站在明亮的大堂之中。
毫發無損。
林平之暫時鬆了口氣,還好還好,至少現在王憐花沒有搞事的心...吧?
“你說真的?”
裏頭傳來一道略顯沙啞的少年音,緊接著是“咚咚咚”的腳步急響,王憐花才被這客棧別具一格的擺設晃了下眼,便瞧見前方水霧珠簾後轉出一個瘦削人影。
巽風現下沒有披他那件毛領大氅,玄金圓領袍腰間配著墨玉腰帶,林平之注意到他腰間掛著幾枚燦金黃魚,做工相當精致,估摸是用來逗小貓玩的。
“欸,林平之,連城說你會帶客人回來,就是他嗎?”
巽風異色眸往王憐花身上一瞥,不知看到了什麽,眼神陡然一亮,像是盯上了什麽獵物似的,歡歡喜喜問。
“小老板。”林平之未見過巽風這樣歡喜的模樣,忙上前回道:“他是我的朋友,正好在城裏碰見了,我見天色已晚,就邀請他來客棧。”
王憐花揚起笑臉:“小老板好,在下是......”
“我知道我知道!”巽風一疊聲開口,“那就今天正式開業!林平之你快把他帶進來!”
說罷他回頭往客棧裏跑,邊走邊喊道:“小二,快去找花名冊!賓娘,做點人類能吃的東西出來!”
好濃鬱的氣運,這小子不是天命之子也肯定和天命之子有關係,一定要留下來!
“小——”
林平之話還未說完,少年就風風火火拋開,喊話裏直接把昨晚暫時商量好的延後開業扔到往生池裏去,迫不及待要接待“客人”了。
憑借這兩天對巽風的一點了解,林平之模糊猜測,是不是他們出去的這一天發生了什麽事情,讓小老板改變了主意。
王憐花眨了眨眼,他還是第一次在用自己本來麵目的時候被無視了個徹底。不是他自戀,他這張遺傳天下第一美人的臉蛋向來很好用。
方才這位小老板,雖說掃了自己一眼,可眼中壓根就沒有他這個人。
“走吧,你家老板都這麽說了。”王憐花眼波流轉,一看就在打什麽鬼主意。
林平之歎了口氣,再度堅定要盡快轉換好心態才行。
王憐花進去後本想找邊上一方位置坐著,卻被林平之拉了一下,徑直朝著小老板那邊走去,站在那白玉台前。
一團橘白從櫃子上滾了下來,落到台上一瞬間攤開。
“小二,你小心些,別摔了。”林平之及時伸手扶了一下,便瞧見那貓兒嘴裏叼著個玄色冊子,踏著優雅的步伐無聲走到王憐花跟前。
貓兒把冊子放下後的同時,巽風從白玉台下起身,拿出一隻雕刻花紋的精致玉筆,也放在王憐花麵前。
“在這裏簽個名,登記才算住店。”
王憐花眼神落在那冊子被打開的那空白第一頁上,接過玉筆摩挲片刻,那上麵雕刻的桃花紋樣栩栩如生,若非白玉色,竟與他雲夢山莊種滿的桃花無甚區別。
“小老板,這有筆無墨——”
“你這麽簽就是了。”巽風不假思索道,並沒有注意貓兒看過來的眼神。
王憐花含笑,手下一揮寫了個“沈七”下來,卻沒有在紙上留下丁點痕跡,心下頓時一沉。
巽風撇了撇嘴,對上這緋衫人那雙形狀姣好的桃花眼,道:“寫你自己的名字。”
王憐花心有疑惑,麵上不動聲色:“聽小老板的便是。”
這一次,名冊上落下“王憐花”三字。
筆是白玉雕成的筆,落下的字跡卻是殷紅,正如客棧外肆意生長的金燈花。
“在下姓王,草字憐花,敢問小老板貴姓?”千麵公子抬頭,對上一雙紅紫異色眸,忽而有些恍惚。
“無姓,名巽風。”小老板眨了眨眼,覺得對方眼神有些莫名奇妙,不過看在他很聽話簽了名,眼睛也挺好看的份上就不追究這些了。
“等下賓娘會送吃食過來,林平之你來招待,客棧業務都可以給他介紹一下。”
巽風幹脆收好花名冊,抱著貓兒就衝進了珠簾內,動作依然如同一陣風,隻帶起珠簾碰撞聲響。
“哦對了,你喜歡什麽景觀?”熏風又倒回來,半個身子探出來問。
王憐花下意識答:“洛陽滿城桃花。”他竟是直接回答了?
“那巧了,連城前幾日繡了‘桃之夭夭’,正好布置給你的客房。”巽風扔下話,一手花名冊一手肥貓跑了。
直到晃動的珠簾回歸平靜,王憐花略有些迷茫的眼神陡然一清,方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
林平之在王憐花乖乖簽字後就轉生去了廚房等候,取了史賓娘用陽間食材烹製的吃食,自己嚐了一口,才明白為何史賓娘會是廚娘。
想必之前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再好的手藝也架不住食材全都是香火蠟燭紙錢啊。
將食盒端到坐於大廳的王憐花麵前,瞧見這位心思素來詭譎的玩伴清亮回來的眼神,再次歎了口氣。
“王憐花,你是不是對小老板用了攝心術?”
攝心術,即迷魂懾心催夢大法,是當年武林第一女魔頭雲夢仙子的獨門絕學。
王憐花身為雲夢仙子的獨子,自然也把這門絕學練得如火純青。至少王憐花無往不利的過去,少不了這門絕學的相助。
唔,不過之前,他恍惚聽見千麵公子多次敗給了朱家千金和沈少俠?
林平之微微垂眸,心下好笑,現在王憐花的敗績要加上小老板了。
“移花接木?”王憐花不答,自言自語道,“或者是以彼之身還彼之道?但他沒有內力,腳步聲聽起來不像會武功的人。”
“別猜了。”林平之把吃食一盤盤拿出來,也不管對方如何,自己先填飽肚子了。
總算有了一定的物資補充,他不用去分小貓的存糧。再者看小老板的神態,今晚估計是沒有心思聽他說江湖勢力了,他可以好好和王憐花介紹介紹所謂“業務”。
“小老板...我也隻比你早認識他兩天,不清楚他會不會武功,但你最好收斂一點,他不是什麽普通人。”
盡管林平之從未在民間傳說裏聽過“巽風”這個名字,但至少簽訂契約後可以確認對方是來自陰間的鬼神,人類的攝心術怎會對對方有效果?
“我自然知曉,沒有普通人能抵抗我的攝心術,還盡數返還於我。”
王憐花盯著林平之看了半晌,唇邊勾出一抹莫測笑意。
林平之被他盯得發毛,舀了碗湯清了清嗓子,開始正式上工。
*
王憐花的客房在二樓右手第一間,正好與林平之的房間相對。
被那位神出鬼沒的史連城史姑娘帶進來時,王憐花握著開門玉令,體會到了林平之當時的震撼。
待房間隻剩下他一人時,他上前幾步,目光閃爍不定得盯著前方飄揚的素白窗簾。
半晌,他伸手一拉。
窗外竟有三千桃花樹,日下蜿蜒連成海,深紅淺妃猶似美人妝。
可他與林平之踏進客棧時,外麵分明已至黃昏。
風透素簾,簾上一枝桃花鮮,胭脂色在刹那間點綴整個房間。王憐花伸手觸上那細膩花瓣,恍惚間以為自己回到了雲夢山莊。
“桃之夭夭......”
王憐花想起那名喚“連城”的姑娘方才捧著一麵繡圖過來,原是這個意思。
有趣,真有趣,這地方可太有趣了。
人,更有趣。
王憐花折下一支桃花,眼神愈來愈亮,他有一種預感,以後他的日子會很有意思。
在和沈浪出海之前,就待著這裏找樂子玩也未嚐不可。
回到自己寢居的巽風可沒心思搭理客房中人的想法,他現在蹬開玄色鏤金長靴,抱著塊近乎透明的琉璃牌在榻上滾成一團,再也忍不住心中猖狂笑意。
他仰麵躺在踏上,舉著那塊半透明琉璃牌,注視著牌上徐徐綻放的青色蓮花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個叫王小花的謝謝你啊,我終於有業績可以申請接入時空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