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貓兒冰寒的軀體緩過來,巽風才把它抱回它在隔壁的房間,囑咐它好好休息一下。消耗了那麽大的生氣,貓兒怕是要好幾天才能重新恢複原本的狀態。
他撩開珠簾回到客棧,隻見窗外正青山帶雨,虹霓已漫天。
林平之和王憐花走後又過了幾天,客棧除了看門的兩個女鬼,連個人影都瞧不見。
巽風溜達出來,白玉台前擺了兩盤正兒八經的糕點,一盤雲片糕,一盤桂花酥,都還冒著熱氣,應當是史賓娘剛做出來的。
史連城正從廚房裏端出一碗糖蒸酥酪,足不點地飄來,廣袖飄然散成片片花瓣。
“老板,來嚐嚐賓娘做的人間糕點吧。”一身淡雅留仙裙的女子微笑說道。
巽風眼神一亮,坐回白玉台中伸手拈了一片雲片糕咬了口,是和蠟燭線香截然不同的口感。
他大病初愈後沒吃過人間的東西,但不妨礙他認出來,或許是他不記得的過去裏見過吧。
唔,還是很清淡,仔細想想,他大病初愈後的那段時間裏一直被嚴格控製飲食,吃過的唯一口味重一點的,竟然是蹭的烤蠃魚和串燒文鰩片,但還沒吃幾口就被沒收了。
好不容易病好了身體沒事了後跑出來,結果還是不能實現三千界自由。
巽風:悲傷。
快點來人吧,哎,哪怕不是氣運強大的人也行,尋常客人多了也算業績的。
林平之說人間有很多種菜係,客棧至少要備上那麽幾種,不然人家來這裏都沒什麽選擇,那可留不住客人。留不住客人,那還怎麽進行後麵的忽悠劃掉招待。
不是每一個人都那麽膽子大,可以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理由許出自己一絲氣運的。
巽風想,希望他的預感沒有錯,那個王小花同學真的有本事帶更多的客人過來。
“小二過幾天就好了,你們不用擔心。”
眼神瞥見史連城欲言又止的表情,巽風飛速解決完麵前的雲片糕,拿勺子舀了一點史連城端過來的糖蒸酥酪,試了下口味後說道。
連城輕聲說:“嗯,那就好。”
她一直都知道,這間客棧誰都有不願被其他人知道的秘密,包括和她打打鬧鬧多年的史賓娘。能被巽風從鬼門關前撿回來已是幸運,是以哪怕再好奇小老板的事情,她也會把那份好奇埋在心底。
和小老板一起來的貓兒也一樣,隻要確認小二沒事就好了。
可是,真的無事嗎?
史連城無聲望著巽風,少年尚還帶著稚氣的眉眼中,有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憂愁。
“唉。”
巽風放下勺子,“哐啷”一聲骨瓷碰撞,聲音清脆,他卻一副愁眉苦臉。
“老板?”
“要是當初記得留下聯絡方式就好了。”巽風道,“有聯係方式的話,現在就可以問小二老家的那個玉靈,那邊現在到底什麽情況。”
玉靈?
史連城不予評價,隻是輕聲問:“可是小二家中人?”
她沒有說主人,在這幾個月的相處中,她隱隱約約有猜測到貓兒或許不是真的貓,也不是貓妖。
巽風隨意點點頭:“就是玉中生的靈,我沒見過她。我一個姐姐去那邊辦事,她托我姐姐把小二送來我這裏。”
史連城默,世界上能有她這樣的女鬼,那麽出現其他精怪便是理所應當的了。
另,她已經學會不再好奇巽風究竟有多少個好哥哥好姐姐。
巽風忽而抬頭,朝著門口忘了一眼,說道:“林平之回來了,嗯,臉色有些奇怪,難道在外麵和王憐花吵架了?”
應該不會吧,他瞧著林平之和王憐花關係還可以,兩個人經常關在房間裏聊天。
史連城回頭,客棧門外空****,隻有金燈花在雨後清風中飄搖。
她起身笑道:“我出去看看。”
林平之確實已在通往客棧的小道上,王憐花搖著他那把不知道藏了多少小玩意兒的折扇,慢吞吞走在他右手邊,兩人中間隔了至少三個人的距離,臉色都不算好。
遠遠瞧見史連城飄然而下,王憐花折扇一合,麵上扯出一抹攝人心魄的笑。
“原是連城姑娘,在下怎說江湖何時出了個輕功這般俊的女俠。”王憐花笑道,“怎得不見賓娘姑娘?”
史連城飄在半空中的身形一停,雙足悄無聲息落到小道上,邁著步子走下來。
現在客棧算是正兒八經開業,隻有往生池是對擁有氣運之人開放,客棧卻是可以讓普通人進來的,她們倒是不好再如從前那般晝伏夜出,做鬼魅之姿。
不然,可不是浪費了小老板給她們的避光之法。
王憐花細眉一挑,眼中波光流轉,不知在想些什麽,又似乎確認了某個猜測。
林平之繃緊的臉色在看到史連城後才稍稍緩和一些,點頭示意:“連城姑娘。”
史連城緩步而來,先朝林平之打了個招呼,方才偏頭回答王憐花:“許久未試過陽間飯食,賓娘這幾日都在廚房熟悉廚藝。”
緋衫公子以扇扣掌,朗聲道:“如此,不知在下可有口福?”
早已見識過往生池,他自然知曉客棧那兩位貌若常人的女郎是何等存在。
“王公子既是客人,自可前去一試。”史連城禮貌回答。
在發現當初的“被拋棄”的緋衫女郎其實是個男兒身後,她便不太歡喜對方時時刻刻表露的風流作態,尤其在對方先前在短短半日內用十八張性別不同、年齡不同、妍媸各異的臉作弄過她與賓娘,讓她們誤以為客棧總算多了些人氣,鬧出了點笑話。
連貓兒都能發現那些都不是一個人,偏生她與賓娘為鬼時日尚短,還不能準確地根據魂火分辨情況。
碰了個軟釘子,王憐花也不以為意,左右他想要知道的東西都已經試探得差不多。
眼前這姑娘生前想必被家中人庇佑很好,喜怒哀樂都表露在臉上,反而與她同行的另一位史姑娘看似大大咧咧,實則心有溝壑。
史連城領著他們往客棧走去,邊走便道:“小老板方才說你臉色有些奇怪,我便下來一看,果真如此,當真和王公子吵架了?”
這便是問林平之了。
林平之聞言臉色又一黑,惡狠狠瞪了王憐花一眼:“並沒有。”
王憐花攤手,隻道:“瞪我作甚,難道你還有更好的辦法?”
不,明明你會有更溫和更合適的處理方式,但你絕不會拿出來,能看一場江湖笑話,你從來都很樂意。
林平之深吸一口氣,不去看王憐花那張桃花麵上的狡黠,也不再思考對方那個主意裏深藏著的那些對江湖的惡意。
畢竟,對方本來就沒有義務幫他解決一切。
兩人一鬼踏入客棧,巽風正坐在白玉台後擺弄著一塊琉璃牌,聽到他們進來的聲音頭也不抬道:“下麵磨蹭那麽久幹嘛呢?”
王憐花熟門熟路上去,拉開白玉台前麵的高腳凳坐好,笑嘻嘻道:“路上風景甚好,耽擱片刻,小老板見諒。”
“那確實不錯。”巽風抬頭,“林平之,你怎麽了?”
他的員工此刻麵上肉眼可見的煩躁和焦慮。
史連城將白玉台上的杯盤端起,轉身嫋娜而去:“我先去收拾了,等會兒出來。”
林平之在隔王憐花一把凳子的位置做好,撓了撓頭發,不知從何說起。
“也沒什麽,不過我幫他想了個可以抓到仇人的法子,這小子發善心,不樂意做哩。”王憐花聳聳肩,“我那法子小老板你要是同意,說不得很快你這客棧就要門庭若市。”
巽風眼神一亮,“什麽法子?”
既能讓林平之自己報仇,又能讓他客棧增流,還有這種一舉兩得的好事?
“王憐花!”眼見王憐花那副不正經的模樣,林平之終於不能再冷臉任由王憐花忽悠下去,低聲喝道。
王憐花隻是展開折扇搖了搖,臉上笑容神秘莫測:“小老板可知曉《辟邪劍譜》?”
巽風歪頭思索片刻,道:“他家那個?”
他記得林平之和他第一次見麵時就把自己身世家仇都說幹淨了,自然還記得一切的起因是這本據說很厲害的劍譜。
“傳聞《辟邪劍譜》乃天下第一劍法,任是誰學了去都能躋身江湖頂尖高手行列——”
“不是。”巽風沒聽完,難得打斷了一次別人的話,又認真道:“《辟邪劍譜》不是最好的劍法,我沒有聽過它。”
諸天萬界排得上名號的劍法劍式他都聽過,甚至見過不少,但那些劍法裏從來都沒有《辟邪劍譜》的存在。
王憐花被打斷話也不生氣,他瞥了一眼雙手緊握成拳的林平之,繼續開口:“重要的不是這個,重要的是江湖上有很多人都相信了,擁有它的林家因此而滅門。”
“這滅門之人嘛,我查出來有好幾家參與,但不確定程度與真假。我便告訴林平之,既然他們想要,給他們不就是了。”
緋衫公子接下來的聲音突兀輕柔起來,仿佛含著世界上最香甜的蜜糖——
“以福州林氏遺孤的名義召開競拍會,競價《辟邪劍譜》,價高者得,不就可知曉是誰最想要這劍譜了麽?若不然,便把這劍譜向著整個江湖公布,你看誰最後最癲狂,大約就是誰對林家動的手。”
王憐花說罷,眨了眨那雙波光盈盈的桃花眼,朝著巽風方向俯身道:“其實在下更傾向於前者,老板您想想,要是向江湖放出風聲,《辟邪劍譜》將在黃泉客棧拍賣,您瞧會有多少人來?”
他的眼瞳深處含著濃烈的戲謔,仿佛沒有意識到方才他說的那段話暗藏多少惡毒心機。若任意一個計策實行,又會在江湖上掀起多大的血雨腥風。
巽風懷疑道:“還能這樣?”
那什麽他連名字都沒聽過的劍譜,真的能吸引人來?
“當然可以,小老板,您別小看一本絕世秘籍對江湖人士的吸引度。”王憐花柔聲道,“武功秘籍,神兵利器,向來是江湖目光所至。”
譬如數十年前令江湖眾人癲狂不已的倚天劍和屠龍刀,又譬如十幾年前被萬家生佛柴玉關,他那個爹放出來的令各大高手幾乎折戟衡山的秘籍藏寶圖消息。
林平之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絲絲紅色從中溢了出來。
他就知道,這麽多年來王憐花這個人骨子裏的惡劣從未改變,總是喜歡看江湖亂成一鍋粥,興致來了還會下場攪和攪和,場麵越亂他越有樂子看。
若是以前,王憐花這樣做他早就拂袖而去,至少一個月不會搭理這個陰險狡猾的友人。
可他心裏清楚,若非遇到小老板,往後在江湖上走投無路,他能去尋的隻有王憐花,也隻有王憐花一人會真的伸手拉他一把。
若非如此,王憐花怎能在短短時日內查到那麽多他不清楚的隱秘?分明他也才從大漠逃離出來沒多久。
至於那些福威鏢局曾經的故交,那些他過往在外所交遊的友人等,他們都非名門大派,是不會為了他一個遺孤得罪江湖中那些龐然大物的。
而且......
林平之苦笑,連他外公家都沒有對他家慘事說過一句話,有過半點維護的舉動。
他外公是江湖的金刀無敵王元霸,家業在洛陽。在林平之暫時安定下來後,他有嚐試過去聯係外公家,但什麽回訊都沒有。
王憐花告訴他,他外公一直留在洛陽,什麽都沒有做。
洛陽可以說是王憐花的地盤,王憐花這個人雖然性格惡劣,還不至於在這上麵騙他。
掩去心中的苦澀,林平之抬頭,說:“小老板,您別聽他胡說八道,若真在客棧開競拍會,怕是好些時日不得安寧了。”
“您別小看這個臥虎藏龍的江湖。哪怕不知真假,隻要有個絕世秘籍的名頭,便能讓江湖無數人化身惡鬼。”
便是秘籍還未現世,也已讓他林家付出血的代價。
巽風茫然:“理論上,惡鬼也歸我管。”
原諒他腦子不太好,委實不知林平之在糾結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