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星在客棧住了下來。

得知客棧付賬其實隻需普通的金銀玉石, 她也沒有說要以這些東西換回之前那珍貴的墨玉梅花。

那雖是移花宮至寶,於她而言卻不是不能舍去的東西。

隻要能達到她的目的,得到她想要的, 那麽她付出什麽都可以。

是以明知千麵公子所言非善,對方絕對不會有那麽好心,憐星依然在收到那封信後懷著隱秘的心思自春城千裏奔赴夔州, 來見黃泉客棧之主。

巽風也隨她去, 左右他已經告知對方所需氣運是為何物, 她願意付出, 那對他而言反而賺了。

於是轉頭把墨玉梅花送到在貓窩裏躺屍的胖橘貓麵前。

差不多半個月了, 橘貓依然是那副萎靡的模樣,不過比剛回來時要好多了,隻是身形要削減不少。

現在它縮在錦繡堆裏小小一團,倒是不好再喊它肥貓。巽風伸手點了點它鼻子,被它嫌棄躲開。

貓兒在昏昏欲睡時嗅到一縷幽然清香,下意識追逐起來,鼻間傳來細膩觸感。

“這是,什麽,東西?”貓兒終於開口, 聲音帶著極其濃鬱的困意。

“新客人付的店資, 有梅花花魂靈氣。”巽風眼眸彎彎,笑嘻嘻道,“若是有用, 我多帶一點過來, 給你湊齊十二花相都沒問題。”

他下來時走的太急, 身上除了三千界什麽東西都沒帶, 隻好在此界各種薅, 左右太虛幻境長了不少。

貓兒就著鼻翼間的梅花清香,混混沌沌點點頭:“你看起來有些不一樣了。”

巽風道:“是嗎?我怎麽沒感覺。”

貓兒道:“你要記得自己把握好度。”

巽風摸了摸可憐兮兮的貓兒,把它往錦繡堆更深處推了些,那朵原本養在金瓶聖水裏的墨玉梅花靜靜躺在貓兒身邊。

做完這一切後,他披上玄色鶴氅轉身走了出去,帶起一陣細微的風。

少年腳步輕快,漸行漸遠漸無聲。

貓兒勉力睜開眼,輕輕蹭了一下邊上的梅花,一股清靈之氣自觸碰的地方漫上全身,觸感仿若幼時佩戴過的羊脂玉。

“你已經有些人氣了……巽風。”

它瘦了整整一圈,此刻窩在錦繡堆裏顯得分外可憐,低聲喵嗚出來的隻言片語,也就沒有在房間裏回**,不為任何人所知。

翌日清晨,天光斜穿曉戶,子規橫枝啼露。

巽風打著哈欠從珠簾後轉出來時,離白玉台最近的那方桌椅已經出現宮裝女郎窈窕身影。

“新日晨好,小老板,院裏的花兒開得好生雅致。”

憐星柔柔一笑,露水珍珠一樣滾落桌上蘭草。

巽風沒骨頭似的窩在他的躺椅裏,目光朦朦朧朧掃過明亮但空曠的廳堂,百無聊賴:“連城繡得好看。”

昨夜是林平之領著憐星上的樓,按照當初史賓娘的步驟帶她去新的房間。

許是之前客棧未開業,沒什麽需要她忙碌的事情,史連城有時間嚐試各種花樣的刺繡導入客棧,這一層樓前七個房間,每一個都裝扮都不一樣。

憐星所居房間的繡圖是“花重錦官城”,窗外一望無際的花海恰好合了她在繡玉穀的景象。

“憐星聽聞過連城姑娘之名,果真一雙巧手,入院那些花兒,與我移花宮別無一二。”宮裝麗人目光柔和,語聲清脆,“不知可有這個榮幸,與連城姑娘見上一麵?”

“連城訪友未歸,恐怕不能如憐星宮主之意。”

林平之從另一邊轉出來,手上端著兩個托盤,一盤放在巽風麵前,一盤放到憐星麵前。

皆是簡單的清粥小菜,配了一碟桂花糕。

“客棧廚娘一同未歸,委屈了。”不僅如此,還沒來得及去城中補充物資。

林平之心下一歎,下午找個時間出門一趟吧。

巽風撇了撇嘴,指間瞬息轉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琉璃牌,閃爍迷離光暈。

雖說這憐星獎運不太好,氣運倒是挺強。他打算看看三千界今天有沒有解鎖哪個功能。

憐星道:“不急,小老板,現在憐星可否於往生池一試?”

在指尖來回打轉的琉璃牌一停,巽風道:“你準備好了?”

唔,據說另一個世界的非酋們抽卡時都要反反複複洗臉以保證抽到心心念念的東西耶。

憐星不明所以:“自然。”

無非幾份虛無縹緲的氣運而已,有何要準備的?

她這一生都乏味無比,氣運之於她……約摸也沒什麽放不了手的。

巽風起身越過白玉台,抬手開了往生池。

泛著光暈的紋路一圈又一圈疊起來時,憐星站在池畔,定定注視著眼前神奇的畫麵,卻沒有如昨日一樣在光紋裏劃出什麽。

客棧所見所聞,處處皆非人間相,王憐花至少在這方麵沒有說謊。

也罷,她也沒有把王憐花所在之處秘密透露給沈浪。

半晌,憐星眸光悄然流轉,聲若黃鸝啼鳴:“小老板,可有閑暇聽憐星講個故事?”

巽風挑眉:“我每天都很空。”

除了這兩天打算給招搖山刻點其他山海的特產,讓王小花的進修生涯多姿多彩以外,還真沒有什麽別的安排。

憐星含笑:“小老板可有兄弟姊妹?”

“……”巽風道,“有,但不是很想提。”

作為輩分和年齡都是老家那一圈裏最小的那一個,他沒有弟弟妹妹,隻有一堆管天管地(物理意義上)和管他死緊的哥哥姐姐,尤其是某個家夥。

氣哭,怎麽不見他去去管隔壁的兔子和三腳鳥啊?連他娘都不怎麽管他玩三千界。

憐星淺笑:“這個故事,講的便是一對手足。”

“曾有這樣一對姐妹,出生三載椿萱謝,自此相依為命,漂泊四方。”她語氣幽幽,目光不知飄到何方,“後來有一個大門派的掌教看中這對姐妹的天賦,將她們收作嫡傳弟子悉心教導。”

“姐姐從小就是個獨斷專行的性子,她喜歡的東西不允任何人染指,她定下的規矩不容任何人反駁。若是有人想要她的東西,哪怕隻是一個桃子,哪怕是她的親妹妹,她也能毫不猶豫將推開。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姐姐都如此專橫孤傲,永遠不會覺得自己是錯的,永遠如天邊明月高不可攀。”

宮裝麗人仿佛陷進了某種悠遠的回憶之中,那雙明亮如孤星的眸子裏滿是悵惘:“到後來姐姐喜歡的,妹妹便也要喜歡,仿佛這樣是妹妹對那暴虐無情的姐姐唯一的反抗。可不敢表露出來的反抗,又有何用?”

巽風撚了一塊桂花糕點點頭:“明智的選擇,打不過就蟄伏,以免被掛冥府桃木曬月光。”

林平之手微微地抖,他決定不去思考小老板這話的真實性。

憐星垂眸:“是啊,妹妹不是姐姐的對手。可怕的是,若有朝一日妹妹能贏過姐姐,也不敢對姐姐做出什麽出格的行為。”年年歲歲都生活在那樣的高壓下,妹妹怎麽會有那個膽子呢?

異色瞳的少年眨了眨眼,如果他有一天能打贏他的哥哥們,那他就……醒醒,做夢來的比較快。

“姐姐此生都不會為當初爭執造成的後果道歉,卻會在得知另一方大勢力有能夠斷骨重續的神藥後,避開妹妹孤身前去談判,低下高傲的頭顱求藥,甚至捏碎自己腕骨以身試藥,確定功效後才令妹妹使用。”

憐星語氣裏帶著難以言說的自嘲意味。

哪怕是這樣,姐姐的話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命令語氣。

妹妹一直守在這樣的姐姐身邊,像是守著一捧高山冰雪,一簇烈烈火焰。

她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

“那一日,妹妹隨姐姐巡視分殿,殺了一個禍害女子的采花賊,救了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而後一切都變了。

那個男人是真的好看,修眉俊目溫潤如玉,可稱得上江湖第一美男子。

微微一笑下,像一縷旭日輝光照入冰冰冷冷的移花宮,連妹妹也忍不住怦然心動。

原以為姐姐如此厭惡男子,這一次妹妹想,姐姐不要的話,她或許終於可以求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可妹妹沒有料到,原本一心追逐武道巔峰,孤傲如高天明月的姐姐竟然會為這個重傷垂死的男人洗手作羹湯,會因這個男人反複發作的傷勢顰顰蹙眉,為了照顧這個男人徹夜不眠不休,衣不解帶照顧他。

當年妹妹以黑玉斷續膏恢複幼時殘疾的左手左腳時,姐姐都隻是站在榻邊冷冷看著,目光片刻不移,卻也從未為妹妹做到這個地步。

姐姐對那個男人好到妹妹毛骨悚然的地步。

那男人起先很感謝她們姐妹救了他,真誠讚美過姐妹,可當知道自己身處移花宮後,眼中一閃而逝的震驚瞞不過姐姐和妹妹。

妹妹知道原因,繡玉穀素來是江湖禁地,作為武林頂尖勢力之一,移花宮中是沒有男人的。

妹妹素來素來心細如發,很輕易便能發現,那男人在害怕姐姐。

他害怕姐姐的接近,害怕姐姐對他露出的獨一無二的笑,最後傷勢甚至因此複發。

最後,那個男人和姐姐的貼身侍女在一起了。

妹妹知道這個秘密,卻沒有告訴姐姐。

憐星說到這裏,麵上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小老板,這對姐妹可真是世間獨一份的虛情假意,是不是?”

巽風眼神微妙:“你們人類的感情可真複雜。”

愛與恨交織在一起,比什麽都要濃烈。

憐星帶著稚氣的眼神微微一閃,抬手在光圈中寫下一個詞。

霎時往生池上光輝大綻,最後一團光暈落入憐星手中,形成一支透明的長頸琉璃瓶。

巽風掃了一眼,裏麵那閃爍著草木色的青綠**略有些眼熟:“忘情水?”

哎呀這個他熟!他當年改良孟婆湯時沒少去找月老配忘情水!

至於可能不符合天宮規矩什麽的,嗬嗬理論上月老是他冥府的神仙,編製都在冥府,管天宮做甚?

那琉璃瓶落到憐星手中時她便知道這是什麽,露出來到這裏的第一個不帶任何情緒的微笑。

“叨擾小老板了,讓您聽了這樣一個乏味的故事。”

憐星優雅一禮,目的既已達到。她打算今日就走。

巽風擺擺手:“無事。”

林平之旁聽了這個指向性十分明顯的姐妹故事,後知後覺:“憐星宮主,你是不是被王憐花坑了?”

憐星一愣。

“其實你想開往生池,不必給小老板講故事。”林平之複雜道,王憐花給你寫的信裏究竟有什麽啊?

憐星訝然:“可昨日……”

林平之扶額:“那是正常的,往生池本來就有一定概率落空。”

憐星緩緩看了一眼巽風,隻見對方聳聳肩,便知這是真的。

於是她笑:“感謝小老板相助,為表謝意,憐星定會將客棧介紹給有份量的江湖豪傑。”

譬如那位名傳天下的沈大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