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風曾經沉睡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時他隻感覺周身浸沒在汪洋之中, 四肢百骸充斥著暖流。眼前沒有一絲光亮,仿佛靜默的世界隻有他一個獨自徘徊。

那段不見天光的歲月不知過了多久, 他從長眠中醒來, 目光所見是一張沉靜肅穆的臉,一雙猶如世間最豔麗花朵的殷紅眼瞳。

女子披散的黑發下,騰蛇自她的肩頭盤旋而出, 湊過來親昵蹭了蹭他的臉頰。

“好孩子,你可算醒了。”執掌諸天萬界六道輪回的幽都女神伸手撫上他的臉頰, 那雙似乎永遠波瀾不驚的眼中閃過一絲疼惜。

好孩子......是在說他嗎?

他記得這個聲音, 在他意識朦朧之時,時常能聽到很多個聲音在耳畔回**。文雅的, 清透的,溫柔的,俏皮的, 沉穩的, 帶著無盡眷戀的......很多很多聲音, 不住的呼喚著“巽風”二字。

巽風大概是他的名字。

於是他開口:“母親......?”

本能告訴他,眼前這聲音與印象中那道眷戀溫柔的女聲一樣的雍容女子,是他的母親。

幽都女神眸中帶笑:“神魂複歸,你往日的記憶受到衝突或有丟失, 且再修養一段時間,待你全然好了,母親允你上去透透氣。”

巽風懵懵懂懂點頭。

彼時他隱約記得自己在一場漫長的浩劫中丟失了一縷神魂, 靈台蒙上塵埃再不清明。

至於那場浩劫是什麽, 如何發生又如何結束, 他又怎會卷進去的, 一概不知。

他自此在幽都修養, 因著這個前來探望他的親友並不多,除了母親的兄弟們他再沒看到別的誰。

不知為何,他心裏空落落的,有些莫名的難過。

巽風問被母親留下來照顧他的父親:“父親,我沒有朋友嗎?”

他忘記很多很多事情,“朋友”這個概念,還是父親翹著腿躺在地上把玩一塊流光溢彩的琉璃牌時隨口告訴他的。

他覺得他應該會有“朋友”。

聽到自家崽的話裏,沉迷掌心琉璃牌的父親頭也不回:“你問這個做什麽?”

巽風認真道:“除了舅舅們,沒有誰來看過我。”

他父親終於從那塊很是漂亮的琉璃牌中抬起頭來,稱得上瑰麗的紫眸滿是狐疑:“你當真什麽都不記得了?”

巽風茫然:“父親,我之前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身體裏的本能眷戀會告知眼前人是他的父親,可也隻是如此了。

他的父親“嗬嗬”一聲,旋即抬手在他眉心點了一下,又拉過他的手,按住他手腕上幾個部位。

巽風乖乖的任由父親檢查自己身體,這樣的情況每隔一段時間都要來上一次,他已經習慣了。

“好了。”他父親拍拍他的肩膀,“你那些朋友可進不來這裏,不過你哥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差不多要回來了。”

巽風歪歪頭:“啊?”我還有哥哥?可是哥哥的朋友和我有什麽關係?

“您知道我很無聊,不能帶我出去走走嗎?”巽風於是眨了眨眼,很小聲說道。

他已經留在這不見天光的幽都很久,傳承自父母雙方的血脈天天在身體裏打架,他剛醒來時虛弱得甚至承受不了一絲力量的加持。現在這樣能跑能跳,是無數天材地寶堆下來修養很久後的成果。

“嘶——”

紫眸的域外天魔拍了拍胸口,到現在他還沒適應自家崽醒來後由中二小魔王到白紙小可憐的轉變,這委屈小模樣看的可真讓他心頭一緊。

但......

“別想了,我敢帶你出去,你娘得追殺我九萬裏。”

天魔毫不猶豫搖頭,九萬裏隻是個虛數,雖然他老婆不出幽都,但幽都那麽大,追殺他九萬裏乘以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倍還是不在話下。

娃娃誠可貴,然他跪老婆跪習慣了,還真沒那個膽違抗老婆的話。

“噢。”巽風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坐下來。

他爹往他麵前一坐,想了想說:“雖然我不敢,但你可以讓你哥帶你出去。”

巽風疑惑道:“父親不敢,哥哥就敢嗎?”

他父親呲牙咧嘴:“你哥哥什麽不敢,你要是有本事,讓他們帶你去更高更遠的地方都沒問題。”

巽風將信將疑,那時候他還沒意識到他父親就是個絕世無敵大坑貨,身為域外天魔卻慫的很是可憐,臉皮這種東西是從來沒有的。

那日又不知過了多久,睡夢中他迷迷糊糊聽到帳外有聲音傳來,既熟悉又陌生。

有誰掀開他的帷幕,伸手在他額頭上探了探。

那隻手觸感溫暖,像一塊是上好的魂玉。

有一道溫雅聲音輕歎:“果真好上不少。”

“這是我的崽,我還能把他養壞不成?”這是父親的聲音,少見帶著幾分心虛。

“這話從你口中說出來沒有半點可信度,當年是誰跑去找情緣,兒子扔原地不管的?”

須臾有聲音遙遙傳來,清亮如金石相擊,是少年音色。

“這還能怪我?好吧確實怪我,但罪魁禍首是誰心裏總該有數罷?”

“至少這一次,他好好出生長大了。”

耳畔一聲長歎過後,巽風細微掙紮片刻後睜眼,朦朦朧朧瞧見眼前來站了個疏朗身影。

“醒了?”

說話的青年白衣廣袖,烏發未束,正低眉微笑,探在他額頭上的手收了回來。動作之下他發間懸掛著的鳳羽金墜細細碎碎晃動,閃著淺淡靈光。

巽風眼神慢慢凝聚光亮,問:“是哥哥嗎?”

黑發青年道:“我名太子長琴。”

是祝融舅舅的孩子,巽風後知後覺,他聽母親提過。

他還沒再度開口,麵前忽而出現一張湊得極近的臉。

白發明眸,眉眼生花,巽風找不出任何詞匯來描摹眼前來客模樣。

對方給他的感覺太熟悉了,他總覺得自己是見過的,可是怎麽也想不起來。

正艱難皺著眉頭回想時,他聽到眼前人說:“他真的好了?我怎麽覺得比之前更傻了。”

巽風:“......”

在醒來後一直乖巧聽話的少年心中驟然湧起生氣,和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誰傻了?你又是誰啊?憑什麽嫌棄我?”

三連問下來,來者卻好像什麽都沒有聽到,伸手毫不客氣捏了捏他的臉頰。

他的手碰到自己臉頰的那一瞬間,巽風隻覺得身上乏困一掃而空,靈台難得清明。

“傻點就傻點吧。”少年爽朗一笑,“巽央說你在這裏很無聊,要跟我出去看看嗎?”

巽風眼前一亮:“我可以嗎?”竟是忽略了對方說他傻的話。

少年道:“我和長琴帶你出去,後土會同意的。”

巽風那時候竟也就這麽跟著走了,一路上,那聲“昭明哥哥”自然而然喚了出來。

他完全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長琴哥哥的這位朋友是直呼他父母本名的,從未像幽都其他族人一樣用過尊稱。

......

巽風定定站在那副畫像麵前回想起很久之前的過往,又記起他離家出走沒多久就在時空棧道裏迷了路,正發愁要不要隨便開個世界去向那裏的天道打聽一下時,就瞧見棧道外踏著空間亂流,麵無表情走來的兄長。

在巽風印象裏,這位兄長總是嬉笑怒罵沒個正形,仿佛什麽都不能影響到他。

他從未見過對方那樣嚴肅的神情,隻低著頭站在原地,心中緊張極了。

須臾,他感覺到一隻手落在他頭上,輕輕揉了揉。

“既然跟出來了,不如做點事再回去?”巽風聽到對方聲音,“別怕。”

莫名安心下來。

“閣下何人?”

身後傳來一道陌生的女聲,巽風回頭,年輕的帝王正揚眉而立。

他道:“與你無關。”

天曜女帝道:“閣下也看中了這幅畫?”

她聲音冷靜,背脊挺得筆直,唯有藏在袖子裏的手掌心微微沁出汗意。

眼前異瞳少年是何時出現在她的書房的,她竟沒有絲毫察覺,上下暗衛仿佛死了一般寂靜。

江湖人?不,江湖沒有這樣的人,以後也不會出現這樣的人。

她想到了錦衣衛指揮使親口告訴她的消息,那位福威鏢局遺孤帶過來的一項合作。

所以,這位是親自來皇宮談具體事項的?

未免也太不走尋常路了一點。

巽風掃了她一眼,看到她身上盤旋著的濃鬱帝王氣運,道:“我來看一看他。”

看一看,他?

帝王道:“此乃開國女帝所作帝師像,閣下所言,好似見過本尊。”

巽風道:“我知道,他是我哥哥。”

他知道真的是這裏的開國女帝畫的,且必然得到了昭明哥哥點頭,否則此間是留不住他畫像的,哪怕腦海裏有著完整的影像,落筆也會一片空白。

原來他所在的這個世界,是昭明哥哥曾經走過的人間。

巽風轉身消失在了書房內,徒留年輕的帝王望著那完好無損的畫像驚疑不定。

哥哥?

天曜女帝無聲哀歎,我的親母皇啊,你跑路之前沒告訴我還有這檔子事啊?

她想,她或許需要現在立刻寫信給跑去海外的太上皇永樂,把樂不思故國的親娘喊回來問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