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從皇宮裏回來,謝晏和過了幾天的清靜日子。顧家那邊,她早已修書一封,也不知道外祖母和舅舅有沒有收到。
顧家累世高官,滿門清貴;外祖父更是江南名儒,桃李滿天下。當年父親還隻是國公府裏一個不能襲爵的嫡次子,在江南遊玩時,與母親一見鍾情。父親耗費了許多心力,才求娶到母親。
從身份上來講,父親和母親的身份並不相配。若非外祖父惜才,也不會有這一段姻緣。也許,這也是當初父親會去搏一個從龍之功的原因。
謝晏和收回心神,靠在馬車內的大楹枕上,對著珍珠吩咐道:“去柳園。”
“您和那個人……約在柳園嗎?”對於李木那樣的賤民,珍珠和另外的幾個丫鬟一樣,連名字都不屑提起。
“是啊。”謝晏和勾了勾唇,幽幽說道,“聽說,柳園是個未婚夫妻見麵的好地方。”
珍珠發現,自己是越來越看不懂縣主了。難道縣主真打算嫁到遼東苦寒之地嗎?那縣主這三年來的經營,豈不是付諸一炬?!
珍珠將杯盞裏麵續上茶水,雙手遞給謝晏和,一副小心翼翼的語氣:“縣主,顧家老夫人最是喜歡您,若是讓老夫人知道……”
謝晏和倏然間睜開眼睛,低叱道:“多嘴!”
外祖母一家待她不薄,她絕不能將顧家拖到這一攤渾水裏。
“奴婢知罪。”珍珠訕訕地住了嘴。
謝晏和的一雙明眸清冷如雪,她淡淡道:“再有下次,就不必跟在我身邊服侍了。”
馬車一路到了柳園,謝晏和扶著丫鬟的手臂一路去了清風閣。
為了今天的會麵,謝晏和特意將柳園包了下來。陽春三月,萬物複蘇,精心設計的園林處處皆是宜人的風景,小橋流水,花紅柳綠,一路美不勝收。
清風閣裏,李木一身石青色的如意雲紋袍服,頭發用一支祥雲頭竹簪束起,梳的一絲不苟。他身材高大,五官剛毅,一張還算英俊的麵龐神采奕奕。
耳畔響起一陣細微的腳步聲,李木頓時露出一臉的緊張之色,他藏在袍袖下的雙手用力攥了攥,心懷忐忑地站起身,麵朝門口的方向。
隻見門廊邊立著一位清麗如仙、娉婷嫋娜的女子。
女子挽著飛仙髻,發間隻插了一支點翠鸞鳥發釵。上身一件滾雪細紗的廣綾合歡紋上衣,下身搭配一條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腰間垂著一條青金閃綠的雙環四合如意紋宮絛,臂上搭著一條輕軟的銀紋蟬紗披帛。一身素雅的裝扮清新自然,不同流俗。
秋水為神玉為骨,雪脂冰肌梅作魂。
李木不由看得癡了。
“大膽!見到我們縣主還不行禮!”珍珠望著李木這副寒酸樣,忍無可忍地嗬斥道。
本朝的縣主是正二品,謝晏和還有封號,以李木的品級。哪怕和謝晏和是未婚夫妻,認真計較起來,也是需要給謝晏和行禮的。
李木頓時如夢初醒,他斂衽拜下:“縣主。”心中的綺思消退了大半。
“李大人免禮。”謝晏和的櫻唇彎出一抹淺淺的弧度,甜美的嗓音溫柔、婉轉:“冒昧請李大人前來,是我失禮了。”
“縣主……”李木乍然見到了心上人,失序的心跳快得幾乎要跳出了嗓子眼。
他定了定神,唇邊露出一抹堪稱溫柔的笑容,溫聲道:“縣主邀我前來,是我的榮幸。我字‘深林’,縣主叫我深林就是。”
謝晏和聞言,一雙絕美的明眸閃過萬千流光,她翹了翹唇角,似是沒有聽到李木的話:“李大人,今日邀你過來,是為你我二人的婚事。”
雍和縣主冷淡的態度讓李木像是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涼水,一顆心哇涼哇涼的。原來這樁婚事,她是不情願的。
“縣主,我是真心喜歡你的。”李木幼年喪父,父親死後三年,母親也隨之而去。他自小寄人籬下,跟著親叔叔長大,性格獨立、果敢,一向是看上什麽,就會想方設法地去爭取。
雖然李木深知,他和雍和縣主有著雲泥之別,但二人已有婚約在身,雍和縣主又是他朝思暮想的佳人,如果這麽簡單就放棄了,他絕不會甘心。
“我知道,以我的身份配不上縣主。但我可以跟縣主保證,縣主嫁到李家之後,我一定敬你、愛你,此生絕無二色。”
李木一番的肺腑之言並沒有讓謝晏和感動,她隻是意味不明的彎了彎唇。
就連珍珠,都在暗地裏不屑地撇了撇嘴。
李木一個五品小官,還是個在軍營裏摸爬滾打的糙漢,能娶到縣主,那是祖墳冒青煙了,李家上下就應該將縣主當成菩薩供著,如今特意說出來,真是小家子氣。
“李大人,你可知道……”
謝晏和語氣頓了頓,兩道彎月般的黛眉挑了挑,一張欺霜賽雪、光豔無儔的容顏露出一抹淡淡的輕嘲,她曼聲道:“你可知,祖母為何要將我嫁到遼東?”
侯府嫡女,縣主之尊,祖母是大長公主,身上還流淌著皇室的血液,若無緣故,怎會嫁給名不見經傳的自己。
這也是李木曾經為之不解的原因。但嬸嬸在給自己提親之前,早就將個中原因說了個清楚明白,李木不求升職,自然也不怕得罪太子。
實際上,他胸無大誌,隻求“老婆孩子熱炕頭”,若能娶到雍和縣主,一輩子呆在遼東又如何。
李木麵龐上不斷變幻的神情自然沒有逃過謝晏和的眼睛,看來他已經知道了。
謝晏和心頭浮上一絲莫名的感覺。
這人二十幾歲就憑自己的能力升到了正五品,叔父是正三品的懷化將軍,嬸母是出身成郡王府的敬華縣主,有叔父一家的扶持,未來絕不止現在這點成就,可一旦娶了自己,隻怕終生都止步於五品了。
就算這樣,他也毫無怨忿的嗎?
“李大人,我和太子妃陳氏,積怨頗深。”這李木看著並不像是個蠢人,謝晏和點到即止。
聽了雍和縣主的一番話,李木一顆被凍成了冰水的心髒立刻又活了過來,像是冰雪消融,渾身都洋溢著一股熱乎乎的暖流。
原來,縣主是擔心牽累自己,她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樣,不僅美貌無雙,而且善良無比。
李木雙目裏湧上一絲激動,他劍眉微揚,一張平淡無奇的臉上多了幾分神采飛揚的味道。
李木一臉認真地說道:“縣主放心,先不說遼東天高皇帝遠,太子妃的手伸不到那麽長;一個五品官,我李木也不是非做不可。”
謝晏和秋水一般澄澈的明眸浮上一絲驚訝。人生在世,哪個男人不想建功立業。這李木……竟是個隻愛美人不愛高位的奇葩嗎?
怪不得,自己的那位表姑母會跟祖母提起這樁婚事,她還以為,這李木和自己一樣不情願。原來是她想多了。
“李大人,既然你已經知情,那我也不必贅言了。”謝晏和慢吞吞地說道。
她此刻的心思有些複雜難言,就連自己的親祖母,麵對無上皇權,也想著棄車保帥,犧牲掉自己這個親孫女。
結果一個邊陲之地的小小武官,卻這般有擔當,為了自己,甚至不惜和一國儲君對上。
謝晏和不相信,除了父母之外,世上還有這樣至深的情感。或者……這隻是陳蓉的一個圈套?!
“李大人,你可知……敬華姑母的下落?”
謝晏和明眸彎彎,一張美麗無雙的容顏緩緩綻開一朵明媚的笑容,猶如百花盛開,令人神魂為之予奪。
“嬸母不是在王府裏嗎?實不相瞞,我最近忙著……忙著提親的事,有些日子沒有去拜會嬸母了。”
說到“提親”二字,李木小麥色的麵龐浮上一絲可疑的暗紅。
他雖不知雍和縣主為何會突然轉換了話題,仍是十分耐心地答道。
今天能和雍和縣主麵對麵坐著,聽雍和縣主說話,李木已經十分滿足了。
看來這個李木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是,敬華縣主被陛下扔到了大理寺,可是皇室的一樁醜聞,藏著掖著還來不及。
就是不知……一向識時務的成郡王,會不會營救自己的女兒。
謝晏和可不會同情這位多事的表姑母,人都要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價。
敬華縣主妄想踩著自己上位,摔折了腳,謝晏和隻有看熱鬧叫好的。
“我隻是隨口一問,李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謝晏和從座位上起身,一雙美眸波光流眄,溫柔地看向李木:“李大人,今日天氣不錯,我們去花園裏走走吧?”
謝晏和目光如水,眼波繾綣,李木一顆心小鹿亂撞,幾乎要溺斃在雍和縣主春水一般的眼波裏。
他“騰”的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察覺到自己的動作過大,耳朵尖有些難堪地紅了,他訥訥道:“縣主,您先請。”
珍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銀鈴一般清脆的笑聲明晃晃地透著嘲諷的意味。
真是蠢笨如豬的呆子!
謝晏和一個平淡的眼風掃過去,珍珠連忙恭敬地低下了頭。她像是沒有看到李木的窘態,柔聲說道:“李大人,一起吧。”
兩個人並肩走在雕梁畫棟的抄手遊廊上,謝晏和甜美的嗓音比三月的春風還要溫軟,李木耳朵尖的溫度一路就沒有降下來過。
“李大人這是第一次來京城嗎?”
“縣主,我幼時隨著父親來過一次,那時候年紀太小,並沒有深刻的印象,直到四年前……”李木剛毅的麵龐出現一絲懷念。
那是成郡王府舉辦的花會,成郡王喜歡牡丹花,府上培育著許多珍稀的名品。
每年四月份,成郡王都會邀請京城四品以上的人家前來賞花,時下男女大防比前朝還要寬鬆,因此促成了好幾對小兒女。成郡王府牡丹花會的名聲愈加響亮。
也是在那一次,李木見到了雍和縣主這位被稱為“京城明珠”的貴女。
李木甚至清晰的記得:那一天,雍和縣主穿了一身碧霞雲紋聯珠對孔雀紋錦衣,織金百蝶月華裙,梳著少女常梳的垂鬟分肖髻,發間簪著一對栩栩如生、展翅欲飛的銀鎏金嵌寶蝴蝶釵。
少女俏立在一園春色之中,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即便周圍是滿園國色天香、雍容華貴的牡丹花,也不及她的美貌之萬一。
就是那一眼,讓李木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半個多時辰;也是那一眼,讓他自此魂牽夢縈,過了四年,仍舊不願意娶親。
李木相信,他和雍和縣主一定是上天注定的緣分,是諸天神佛感念自己的一片誠心,才會讓兩個人排除萬難,摒棄身份和距離的阻隔,牽上一段紅線。
“李大人?”謝晏和眉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這個人也太無禮了一些,和自己說著話,也能堂而皇之的走神。
溫柔、甜美的一聲輕喚,打破了李木身上的魔咒,他這才如夢初醒一般,一臉抱歉的解釋:“縣主,真對不住,我剛剛走神了。”
李木想,若是縣主問起自己走神的原因,他一定會如實相告。
然而,李木想多了。
謝晏和頓了頓,唇邊露出一朵淺淺的梨渦,她溫柔地說道:“李大人對京城的印象如何呢?”
李木心下一陣失望,他很快便收斂住了自己的情緒,低沉的嗓音透著一股顯而易見的溫柔:“回縣主,我覺得京城景色美,人更美。”
這個登徒子!謝晏和無聲地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