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格現在幾乎永遠在路上,在大西北穿梭往來,為重慶國民政府和延安的撰寫長篇報道。他輕裝上路,隨身攜帶飾有靛青色圖案的棉被和灰色軍毯。棉被和軍毯都已經打滿了補丁,但是他不願意替換任何一樣,他將它們視若珍寶,就像一個孩子溺愛自己最喜歡的泰迪熊一樣。長途旅行是經常在超載卡車上度過的,他把棉被包在一張油布裏,用來防水。他的衣櫥裏衣物稀少,隻有兩條短褲,兩件襯衣,一件淺藍色的工作服,一件羊絨衫,內衣以及一套冬天穿的棉服。

他騎馬、騎騾子、坐驢車,或是任何可以當作汽車的交通工具:“這些所謂的汽車隻是無篷卡車,大家都帶著自己的行李蜂擁進來:被褥、箱子、嬰孩、小雞、雞蛋、蕪箐、幹柿子和橘子,然後就坐在上麵……汽車的燃料是炭,因為汽油非常昂貴。”他將自己的汽車冒險旅行寫成長篇散文,投遞給《曼徹斯特衛報》,後來被《新政治家》登載,題目是“從汽車看中國”。

公共汽車站的大木門外麵已經聚集了一群人。他們就像一群寒冷的羊群一樣默不作聲地站著,仿佛等待黎明的過程中有一種低於人類的原始情愫。人們聚集起來拿著黃色的碗去貨攤買花生糊時,貨攤上的紙燈籠微弱的光映照著他們的臉。嬰兒們帶著疲倦的聲音開始哭,媽媽們就將他們喂飽。士兵們不受任何行李的牽絆,挺立在一旁。鄉村的人們焦慮不安地數著他們的行李。

突然鐵鏈發出叮當的響聲,沉重的門閂落下,大門開了一個小縫。我們就像在足球場上一樣往門裏衝。“2177車在哪?”“2466車在哪?”我們來回奔跑,尋找位置。這個過程中損失片刻的時間就可能意味著這一天的剩下時間要跟一群四處奔跑的人們擠在一起。而如果能成為最先擠上車的人(始終假設你沒有碰到另一人從與你相反的方向擠),並被夾在一群混亂之中:有嬰兒和老紳士,還有土產品、行軍床、備用帽、橘子、鹹菜等等,(如果你足夠幸運)還有漂亮的眼睛大如南瓜籽的女孩,則是多麽開心的事啊!

豪華舒適、配備沙發軟墊、靠背高高的飛機在整個中國大陸繁榮發展,可能涵蓋了一些獨占性,但是戰爭時代的中國公共汽車對其乘客們一視同仁。當所有人都坐定了,在外麵扶著的人讓其他人在轉彎的時候緊緊抓住他們。每個中國人都試圖多結識人,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形成對對方的第一印象,這樣交談就開始了:你的家鄉在哪裏?哪個省的飯菜最好吃?哪個省的方言最難懂?這些是最關鍵的問題。

我們的車是醜小鴨中的美天鵝了。也就是說,我們的車燒的是汽油,而其他車的頂端則是難看的煙囪管和木炭爐。他們每斤木炭(大約7美元)可走1000米,我們十加侖汽油可走10萬米,而在那個年代汽油價格不菲。但是這還不是我們為我們的優越所必須付出的全部代價;我們在可以動身之前,必須將每隻醜小鴨沿著公路向前推,直到它們發動起來。天鵝在這個年代必須做出犧牲……

(車開動以後)天空飄著雪花,狂風呼嘯而過,乘客們的衣角和毯子被卷起,又飛速地被他們塞回去。

不安分地坐在卡車邊上的是一些從陝西前線回家的士兵們。他們已有兩年未歸了,相互之間興奮地指點著古老的路標。麵露欽佩之情的百姓們詢問他們在前線的戰績,士兵們用英勇無畏的口氣講述著他們擊退日本鬼子或是敵軍作繭自縛的神奇故事。

小商販及其貨品遍布整個車廂,鄉村人趕著到下一個城鎮炫耀他們新生的嬰兒;前麵邊上有一位歌劇家,之前肯定做過女主角。她緊緊地抱著自己鍾愛的樂譜夾,就像一個農村婦女抱著自己的孩子一樣。她躺在毯子下麵,哼著卡門的片斷。她這次是從蘭州到重慶(她這麽對旁邊的婦女說)去訂婚。如果她沒把臉藏在毯子下麵該有多好啊!

路上都是車的艦隊:手推車,四輪車,私人車,政府車,將麵粉和棉花運往南方,再從四川帶回茶葉、大米、煙草和鈔票。臨近傍晚,我們沿著崎嶇的修築得很好的山路進入漢水流域,途經一支手推車艦隊,連接其間的短繩飄揚著。之後夜色漸深,一長串駱駝帶著木材、石油和茶葉回到蘭州,這些貨物將會通過甘肅,橫跨沙漠,翻越貧瘠的山口,沿著新疆位於海平麵之下的翠綠的山穀而上,進入蘇聯。

就在我們進入漢中之前,我們看到一位老人,很可能已經又聾又瞎。他背著一大捆的木柴,在路中間蹣跚而行。我們開著低檔跟在他的後麵大聲呼喊了一會,卻無濟於事。副駕駛員跳下車,暴跳如雷地推搡了那老頭一把,不知是因為驚異,還是力道太大,老人掉入壕溝之內。駱駝和背木柴的人的舊中國一定會讓步給新的中國;但是我們希望新一代可以找到一種更文明的方式!

漢中在新的電燈照明係統下驕傲地閃爍,街道上有很多好吃的食品。坐在四川桔子、幹柿子、牛肉三明治,小攤旁邊的年長女人們對這個地方的時尚感到非常愜意,腳下的小木炭爐沿著她們的裙子送上一股熱氣流,膝蓋上的可以用來暖手。看個電影(那種五分鍾後就讓你頭疼的),然後上床睡覺。馬路的規則是早睡早起,如果你想要一個比今天好的位置。

第二天清晨,在破曉之前很早的時間居民們就已經起來了,要“洗臉水”“漱口水”“淘米”。天還是黑的,人們就再次擠進了卡車裏。

然後汽車繼續前行在新舊交替的中國。雞毛到處飛;小豬像黑色的子彈一樣滿車跑,或是在我們身後相互追逐,原因很簡單,它們忘了停止奔跑;大捆紅辣椒在太陽光下閃耀,神聖的樹上係著的破布將我們拍打醒。狗和鳥都追趕著我們。母牛甩著尾巴,飛快地走掉,小男孩們跑過來迎接我們,小女孩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有膽量。老年男人們像以往一樣懷疑地搖頭,老年女人們用肘輕推著對方,用手遮蓋著臉,不懷好意地咯咯直笑,笑那些相互堆積的很不舒適的乘客們,他們看起來就像市場上待售的一群綿羊。

有一次,為了躲避日軍的前進,並挽救機器的一個重要部件,霍格撇開了自己的原則,雇用了一個黃包車夫。一個強壯的英國男人加上一個巨大的機器部件對這個車夫來說太重了:“他臉上布滿了斑點,身上滿是雜草,膝蓋嚴重向外彎曲,是我見過的最為瘦弱的車夫。我在路上碰到的一位傳教士說他吸食鴉片成癮。”

3天的旅程就這樣開始了,這個奇怪的兩人組盡全力保護他們的寶貴貨物,搶在敵軍前方,並避開敵機的視野。即使這趟旅程如此危險,霍格在書中卻把它寫成了一段少有的喜劇插曲。敵軍緊逼其後,在他們的側麵隱約可見,霍格決定與其麵如兔子的人力車夫輪流拉車,他稱車夫“小兔子”。

在他看來,這是體力上能做的最佳安排了,但是他害怕沿路同行的冷嘲熱諷。所以當我拉車的時候,他把他的大寬沿帽給我,用它蓋著我的臉,同時也在自己的臉上圍了一條髒毛巾。我們就像一件神秘的手工藝品,對於周圍友好的呼喊或是停下喝茶的邀請置若罔聞,就這樣一路無事。然後“小兔子”看見了一位舊友坐在一家茶館前,他對於自己偽裝的信念在這一瞬間消失了,他從車上掙紮著起身,朝我喊道:“讓我拉,讓我拉,你肯定累了,歇會兒吧!”。馬上整個村子的人都盯著我們兩個看,用髒話罵得我們麵麵相覷。

我們繼續前行,神奇地超越了公路上的所有其他車輛。“小兔子”永遠不會主動離崗,但是在拉了一段他認為是公平的距離之後,他就會小心謹慎地離開大路去小便,回來時看見我站在車輪之間等他,便總是裝出很驚訝的樣子。

黃包車在橡膠輪胎上行駛如此之快,真讓人驚異不已。我們把貨物放置在某個特定方位,這樣車軸就輕輕上抬。車夫一上車車就自動前行,同時承載了他自己的重量,這樣在平路上隻要用很小的力就可以行駛得比步行快。

在路上陽光明媚,可是無人關注。趕騾人**鞭子,偉大的騾隊——上帝創造的唯一一種真正熱愛工作的動物——喘息著前行。

滿載家具的手推車隊和滿載城市撤離者的黃包車隊排成一列,一路小跑。驢子們往返於村落之間,鄉村的女孩子們穿著打著補丁的絲質褲子和絲質工作服,坐驢車去看望她們的親戚。

片刻之間一大群轟炸機的陰影籠罩著我們,路上的人們迅速地避入了路邊的壕溝;飛機一走,人們又像野兔一樣從壕溝裏跳出來,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5個小時後我們發現南陽依舊濃煙滾滾。所有的旅館都倒塌了,我存放行李的那家旅館像是一個發黑的貝殼。

“小兔子”和我沒有停歇,在黑夜中前行,因為日軍就在我們身後數英裏處。隻有那些有親戚要埋葬的人們留在後麵,他們在燭光中,從廢墟中尋找燒焦的木棍,然後將它們小心地插在棺材之中。而在他們身旁,整個城市的其他人湧向公路,傾巢北上。

我們不能再走幹線公路,因為日軍的巡邏飛機正在大路上用機槍掃射所有活人。我們不能再輪流拉車,隻能一起拉著它翻山越嶺。

在旅行的第三天,兩人終於到了位於伏牛山上的安全地,大約在黃河以南兩百英裏處。霍格給了“小兔子”錢,打發了小兔子之後,他就開始打發他的車夫傳遞給他的一大堆虱子。

霍格很少在一個地方停留數天以上,對於這種東奔西跑的生活他似乎非常滿意。旅行令他暫時將他對於女朋友小任、家庭以及朋友的擔心拋之腦後。但是他的腦海、他的夢從來沒有離開過家:“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聖喬治的橄欖球隊在球場上踢球,每個人都在鼓掌,瘋狂地呼喊著‘學校’,而我卻被關在校長的書房接受教訓。”

1940年夏天,霍格第二次去重慶,其後他又去過幾次重慶。重慶自豪地稱自己為地球上被轟炸最嚴重的城市。倫敦的閃擊戰即將開戰,但是自從蔣介石1938年將***的首都遷至重慶後,這個***的陪都已經經曆了幾乎兩年的持續不斷的空襲。

霍格發現城市的生活給人帶來恐懼和壓抑。轟炸比他在漢口經曆的要激烈得多,覆蓋麵也要廣得多。中國媒體廣泛地報道著倫敦閃擊戰的情況:每日的空襲警報、人們奔向避難所、血腥的後果。霍格的直係親屬中,隻有他的父親在倫敦工作,但是這不是問題的關鍵。對於轟炸可以對擁擠都市的平民帶來什麽後果,他非常清楚。此外,讓他在中國挺過前3年的理想主義漸漸開始消失。1940年9月,他和以前一樣,給“親愛的爸爸媽媽”寫信:

今天是星期五,晚上11點左右。親愛的老希特勒可能正在對英國發起死亡攻擊。我的思緒就在這裏結束。當我在一個曾經美麗的城市(重慶)的廢墟裏漫步時,我想,倫敦很快會比這個城市以及那個彈丸之地的其他城市(比中國的一個省還要小得多)還要糟糕……這裏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如果你們還記得我所寫到的戰爭期間的進步,(從軍閥到民主,青年精神的力量等等?),忘了那回事吧,這在如今一天比一天不真實。

國民政府墮落,西方力量無法與日本抗衡,已經識破了國民黨內戰的陰謀,積極的進行著準備,這些已經足以讓人沮喪。每日空襲的生活更使人悲哀。

但是,如果倫敦可以承受得住,重慶同樣也可以。從很多角度上說,中國戰爭時期的首府位置更佳,可以在常年的空襲中幸存下來。重慶建於陡峭的山上,該山位於長江和嘉陵江的匯合處,從一塊形狀似鯨的岩石之上伸出。重慶的曆史可以上溯到約4200年之前,當羅馬還隻是一個小山村,倫敦隻是沼澤地和林地的時候,重慶就已經是名副其實的重要貿易中心了。作為一個壯麗而非秀麗的城市,重慶在漫長的雨季中總是朦朧不清,被霧籠罩,鐵灰色雲彩在屋頂集聚,有規律地帶來長時間的雨水。關於這個城市,有句古諺語“蜀犬吠日”。

戰爭年代,人口激增到了原來的3倍,幾乎過百萬。人們也確實學會了害怕晴朗的天氣,天氣一晴,轟炸就要開始。人們迅速得知空襲中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政府在山的側麵所挖掘的深深的隧道,在那裏形成了大約1000個公共避難所。霍格發現這些隧道黑暗、泥濘,並且非常受數量急劇增長的耗子們歡迎,它們就像所有人們一樣急切避開日軍的轟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