繾綣纏綿的法蘭之秋向來多雨,連霧氣彌漫的三晶日魔林也不例外。

雨滴落在阿希爾德的身上,帶來微微的冰涼癢意,但他顧不上甩掉,而是爪履匆匆地朝前跑。

最近在運動會大量地消耗魔力後,今日發作便沒有那麽疼痛,神智也還算清醒,這和他近日大量研究的結果無不吻合——那就是魔鬼盡管掌握了他的【真名】,祂對自己的操控力,卻並沒有之前他認為的那樣無所不能。

畢竟是下位麵的生物,阿希爾德思忖道,以血誓為盟的詛咒無法輕易解除,可若能從那位魔鬼手中奪回自己的名諱,再尋找一個信得過的第二任“主人”予以托付,他或許便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而那個令他能夠信賴的對象,隻能先讓霍克斯試試了。

“……”想到那個極不靠譜的家夥,阿希爾德歎了口氣。他真是急病亂投醫。

但這種關聯甚大的事,也隻能告訴從小一起長大的藍鷹侍衛更安全,這樣想著的阿希爾德,他刻意忽視了腦海中的一道倩影。

“……”

——絕不能告訴茜茜,當開始戀慕於她,整顆心都放在了她的身上,才知道從前所謂“秘密交換秘密”的坦誠念頭有多幼稚。

阿希爾德自嘲道:沒什麽比向喜歡的人展露自己醜陋笨拙的一麵更愚蠢的做法了。

即便她無法像他這樣,一天比一天地更愛她,他也不能讓在她心目中溫柔完美的“阿希爾德”有半點瑕疵。

因為,哪怕她隻會為這個遲來的真相有一點點的反感,望向他的目光有那麽一瞬的抵觸和厭惡……

他恐怕也會因此而徹底發瘋癲狂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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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希爾德!阿希爾德·法蘭特·克勞德特裏安!!!”

騎在掃帚上的魔女俯衝而下,迎著呼嘯而來的夜風,她大聲地念出了被詛咒之人的【真名】。

解除人們被魔鬼詛咒的第一步,就是在詛咒最濃烈的時刻,以箴言之勢大聲喚出這個人的名字,然後迅速掠奪、扭曲、最後偷走這個名字——陸茜想。

因為在魔法的世界裏,生物的名諱擁有著非同凡響的力量。例如死去的強大魔女可以通過世人的名號呼喚,附身到現世的弱小魔女身上。

而若誰掌握了一個人的【真名】,就能夠指使對方,使其絕對地服從自己,像是那隻任意操控阿希爾德變成怪物的魔鬼大公。

“不過這樣一來,詛咒被鬆動的話,”係統老早就放棄了掙紮,“它可能就會從沒有記憶的小魔物,變成恢複記憶的你對象了!”

——雖然從來就沒丟失過。它拚命憋住內心的吐槽,繼續說,“這事的風險很大,萬一他恢複了記憶,清楚你得知了他最大的秘密……”

想想那金發小子平時在學校優雅拽上天的高傲姿態,和它在洞穴裏那副笨拙狼狽的舔狗模樣,這反差程度,連係統都要深深同情他了。

“你會狠狠碾碎一個少年人全部的高傲自尊!”

它聒噪地最後提醒了她一遍。

唉,隨便了,係統想,它隻有一個請求,那就是好感度別掉——嗬!想得還挺美!肯定會掉的!

係統冷笑,這次不掉個10%、20%反倒不科學,男人各個愛麵子如命;或許能趁著此次機會,讓宿主看清那小子的真麵目呢!

“此一時彼一時啦,”而魔女說。

誰讓事態總是發展變化的。陸茜也記得自己之前的認真許諾,她要對阿希爾德的秘密緘口不言,“可是,”她說,“這世上從來就沒有萬能的兩全之法嘛!”

難道阿希爾德恢複了記憶,想起她摸蛋告白的一係列行為,她就不會尷尬?

係統為什麽總認為阿希爾德的臉皮薄,而她的臉皮更厚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魔女搖了搖頭。

但魔女就是這樣充滿了勇氣的性格,決定了的事她就一定會做好,而且從不見猶豫,也不會有半點迷茫。

“阿~~希—爾—德——!!!”

於是她又衝著下麵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呼喚、忽地兩爪直立僵硬在原地,繼而突然瘋狂向前狂奔的小魔物喊道。

“阿希爾德!”

騎著掃帚的她一路俯衝,同時盡量躲開從天而落的滾燙‘雨滴’——

這是在三晶日最常見的魔法元素,紅色流星雨。用真實之眼“閱讀”到阿希爾德鐫刻在靈魂之上的名諱後,為了喚出他的【真名】,陸茜渾身傾瀉而出的濃鬱魔女氣息強烈地吸引了它們。

於是這些滾燙的流星像長了腿似的拚命追逐著她,在她的袍上炸出點點星火,那火光如同傾泄翻湧的暴風雪,在黑夜閃耀著奇異的光芒。

“嘶,好燙好燙!”

從掃帚跳下來的陸茜一落地,她先在原地用力地甩了甩胳膊,繼而拉開袖子,女孩白皙的細嫩手腕內側全是被燙出的小泡。

不過顧不上這些,魔女用袍角拍打起同樣著了火的掃帚,她動作麻利地將上麵正燃著的小火星迅速撲滅——

“你是用很便宜的精靈木做的,”隻防水和腐蝕,但不防火元素。打算下次有錢就將掃帚材質升級的魔女告訴它,“這裏對你有些危險,你先快點飛回家!”

對方聞言點了點小腦袋,“噗噗!”

它聽話地一蹦一跳,以S形的靈活蛇皮走位離開了。

等掃帚離開後,陸茜從地上拾起似乎被什麽不慎絆倒在泥地裏(“它剛才不是還在那輕輕鬆鬆地使勁兒跑麽”,魔女納悶)、連蓬鬆大尾巴上的每一根毛都炸開了的小魔物。

“你還好嗎?阿希爾德?”

她問。

“……”茜茜今夜一直在喊他一個人類的名字,而不是叫他汪汪,這是為什麽?

難道除了汪汪之外,她還認識一個叫阿希爾德的男人?

已經失去了正常思考能力的小魔物想到。

發現了一顆枯死香桃木的半人高樹洞,陸茜抱著它鑽了進去。

“阿希爾德,我們現在安全了!”

魔女對懷裏仿佛徹底失去了靈魂高光的小魔物說道。

“……”

小魔物任由她怎麽翻騰都一動不動。

自從被她喚了【真名】,它僵硬得像隻死了七天七夜的貓,似乎整個小身軀都結了冰渣,不論她說什麽也隻是呆呆地看著她,甚至連瞳仁都渙散開了——

一副神魂徹底失常,震動極大的樣子。

“他這是怎麽啦,我都還沒開始偷名字呢!”

魔女無不擔憂地問道。

看來那魔鬼的詛咒真沒想象中那麽容易解開——隻是沾了沾祂的領地,念了一遍阿希爾德的名諱,她什麽還沒來得及做,他就成了這幅呆呆傻傻的小模樣!

“……”

不過也蠻可愛的,尤其是尾巴,她頭一次見他炸毛呢,魔女心想。

和小魔物麵對麵坐在被燒焦的樹洞之中,感受著鼻腔濃烈的苦澀青草氣息,魔女好奇地拖著下巴望他,須臾,又隨手逮了一隻正在這附近打洞的野兔爸爸,順著窩掏出了它們一家六口。

“乖寶來點夜宵嗎?”她拎著兔耳朵問道,順便把獵物捏斷喉嚨,塞進嘴裏咀嚼。

魔女思考著,他是不是餓了,所以才看著傻呆呆的——反正對她來說,所有煩惱的最佳解決途徑就是先吃點好的。

或許吃點東西他就正常了。她一邊想,一邊先顧著填飽自己正餓得咕咕叫的肚子。

“……”

而當下的阿希爾德內心隻有一個想法。

怎麽辦。

她知道了!

——她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今後又該如何是好?!

……

但不論上麵那些問題的回答如何,現在的他,已有了不美觀的瑕疵之處,就像神殿教堂的彩繪玻璃爛了一塊,隻能丟掉——

他不再是那個在她心目中優異完美的存在了。

顯然,她寬容了他是個怪物的事實,甚至寵愛這個事實;但是,怪物不會因此而被原諒,因為怪物就是怪物。

人生第一次,阿希爾德想問父親:為什麽偏偏是我?

和魔女交往的他,應該是那個解決掉詛咒後,對她溫柔體貼,無微不至的金發少年,絕非是此刻滿手汙泥,坐在她對方不知所措的小魔怪。

此刻的他到底是誰?阿希爾德痛苦地想,他已經分不清了。

意識到或許從很久之前,喜歡的人就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所以她並不是愛上了在他人眼中充滿優點、在她口中“閃閃發光”的他;而是大方地接受了他最糟糕的一麵。一開始便如此。

可是,阿希爾德想,從頭到尾,他想給心愛的人展現的出來的,合該是他最優秀、最值得令她喜愛的一麵。

——不夠完美的禮物都會被他丟掉,那不夠完美的自己呢?

“……”

一聲不吭垂著頭的小魔物,此時的它簡直痛苦不堪,痛苦得簡直想要立即死去。

它恨不得立刻抓爛在她麵前這張醜陋至極的魔怪臉龐,那如波紋碎裂般的寶石紅眸漸漸溢出了些許水痕——阿希爾德想,她在做什麽,為什麽突然沒了聲音,她怎麽不和他說話了?

是覺得他很難看,所以連他這幅模樣都不願再看一眼了嗎?

“……”

這時魔女正吃完最後一隻兔寶寶。

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一隻都沒給對方留,感到心虛的她坐到了小魔物的身邊。

“我看你好像不太餓,”她先解釋了一句之所以吃獨食的理由,見它好像在發抖,她想,是不是今晚的風刮得太冷了?

算了,魔女想到,既然它這麽難受,詛咒的事還是徐徐圖之,也不急著這一天兩天。

“汪汪。”於是魔女又換回了對它的昵稱,將它摟進自己溫暖的懷裏,這個樹洞的會漏風,她有些後悔自己剛沒選好位置。

魔女把自己薄薄的袍子解開,將怕冷的小魔物塞進去,鼓鼓囊囊的一團,它身上涼冰冰的,她火紅的眼瞳掃視了一下它那美麗到令人顫抖的濃金色靈魂,和它麵對麵,“你到底怎麽啦?”

他好像不太開心,靈魂在偷偷啜泣的樣子,魔女不知道是不是今晚的做法過於激進,“可以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麽現在不開心嗎?”

魔女甚至弄不清是不是因為她粗魯的做法刮傷了它,如果是,“對不起哦,”她俯身在它的額前親吻了一下,像她每一次對他的祝福,“我下次會注意輕點的!”

“茜……茜,”第一次,陸茜神奇地聽見小魔物開口了。

那是一個粗糙沙啞的難聽聲音,微弱嘶啞,像是鋸木的粗糙刮擦噪音,一點也不似阿希爾德平日說話那般的不疾不徐,帶著一絲沉穩和自若——如花瓣落下的輕雪,或者清晨草葉上的露珠那樣悅耳動聽。

但魔女的神情卻是十分驚喜,“你原來會說話!”

“嗯……”隻是被詛咒,又不是真的變成了魔獸,阿希爾德趴在她的胸口,他想哭,但是盡量忍住了,“對……不,起”

“?”

魔女不懂他因何而道歉。

“我,這麽……醜陋,”他慢慢地說,“卻在學校……裝出一副,光鮮亮麗的樣子……”吸引你。

再溫柔真誠的人一旦遭遇戀愛這個熱疾,都會發病。

且越愛越嚴重,人們往往越會自卑,哪怕是完美如阿希爾德,他必然以為魔女會更喜歡的,是他那張美麗無瑕的少年臉龐;係統有點想向魔女解釋,不過看著眼下的濃稠氣氛,它還是住了嘴。

“你不醜啊,”陸茜覺得小魔物今晚真是奇怪,不過從他的話語裏,她似乎琢磨出了對方真的在慢慢恢複記憶的事情,於是盡量用野獸過渡到人時都能聽懂的簡單詞匯,她說,“在我眼裏,不論何時的你,都很美麗!”

如果說是魔物時的他,第一眼在森林看到,她就被他毛茸茸的蓬鬆大尾巴吸引了。

而在學校裏的阿希爾德對誰都禮貌真誠,尤其是,他望向自己的神情總是飽含溫柔,總是耐心地給予她各種幫助。

記得就在這學期的開端,她還是個跟人說句話都會囁嚅後悔半天的膽小鬼。

——如果沒有他,她不會變得像現在這樣勇敢,這樣幸福快樂。

“我喜歡你,”魔女抱著他,似乎能感到他此刻莫名的巨大悲慟,真不知從何而來,但哄就對了,“你的一切我都喜歡。”

她摟著他輕輕搖了搖,像小時候媽媽哄她睡覺一樣,“甚至熬煮魔藥,攪拌坩堝的時候,我都會突然地想起你。”這是絕不應該的,非常不靠譜的藥劑師失格行為。但她樂意。

“你呢?”

“我,愛著你”,小魔物發出悶悶的回複,非常的粗啞難聽,一種頭顱爆裂般的快樂浪潮席卷了他,令他說出口的音色更加沙啞,“我,喜歡,你的呼吸,你的心跳”

聲音,氣味,溫度,甚至靈魂,他想占有她的全部。

“……”

阿希爾德閉上眼睛,靜靜地聆聽魔女此刻胸腔跳躍的美妙音符,哪怕以這般不合時宜、令他難堪無比的姿態,那股內心的熱流正汩汩湧出,壓抑不住的強烈衝動,也使他低聲請求道,“隻求你,不要和我分離”

而他會用盡全身的力氣詛咒自己,要比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愛她。

請你一定要在我的身邊,永遠,阿希爾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