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該是由什麽構成的?

原本阿希爾德一直以為,魔女是由冷漠,森林魚,和那件永不從身上摘下來的灰黑色鬥篷組成的生物。

現在卻稍微洗刷掉了過去的想法。

——她很沉默,和人說話偶爾會緊張,不太敢看自己的眼睛,又願意珍惜別人的好意。

——她被同學忽視,排擠,卻自得其樂地生活。

阿希爾德認為他難以用簡單的語法構造,去描摹這樣的一個矛盾體。

最初,也不過是因為她是像自己一樣的異類。

阿希爾德的身份是法蘭特帝國的下任繼承人,所以他做事總是在盡可能不傷害他人的情況下,並不尊重對方,而是以滿足自己的探究心和欲望為第一動力。

他想要接觸魔女,雖然對方害怕,他也不打算放棄,於是換了個方法。

魔女說愛吃甜食,他很好奇,就找了個理由把她帶到自己麵前,看看她吃東西的樣子。

一切就是這麽的簡單。

隻是覺得女孩子瘦成這樣有些不健康,所以會偶爾投喂。

可收到她禮物的那一刻,奇異的感受湧上心頭。

……

阿希爾德抬起頭,凝望天空中的三輪紅月。

每月到了這個時間,魔鬼的詛咒便會席卷他的全身,刺骨的冷,健全的四肢一點一點被撕裂開來的痛;很快,他會從正常的人類軀體異變為畸形醜陋的魔物,然後整夜躲藏在瘴氣四溢的沼澤魔林。

他就像一隻受了傷的幼狼,蹣跚著磕磕絆絆向前行,在渾濁騷腥的煉獄遊**,他不能停下,一旦停下,那隻魔鬼便會在耳邊輕聲**。

【殺】

【祭品……】

【殺!】

【快去屠殺!】

【用他們的鮮血……來撫平你的痛苦……】

“啊……”

阿希爾德重重地喘息著。

身體的劇痛,精神的崩裂,完美無瑕的麵具被狠狠踩碎,上回好像比上上回更痛,這次又更痛了。

沒有誰在這樣的折磨下,能夠保持身為人的尊嚴。

他不自覺望向了那個山洞的附近。

阿希爾德天然地抗拒那裏。

不是所有怪物都想要恢複正常。

他並不樂意在這種時刻靠近魔女。

——因為她會讓自己頭腦從混沌變為清醒,讓自己想起他分明是誰,卻淪落至此,這樣可悲的自己,難道保持著無知無覺的沉淪不是更好嗎?

但是,這一日比一日劇烈的折磨,讓他在痛感到達極致的時候,身體不自覺就朝著那個地方跑去。

他看到了魔女。

她正在做什麽?

--

陸茜正在釣魚。

昏暗的天空無星無雲,帶著淡淡腥味的涼風吹拂著這片荒涼之地。

充滿異域風情的三輪月亮懸掛於天,遠遠地望去就像漸變的調色盤,自左往右,從褚紅到深紅,旁邊暈染著淺色的環,在黑暗中閃耀著獨特的光輝。

法蘭大陸每月都會有這樣的一個三晶日,這一天的晚上,頭頂上的月亮會變成三個。

既然夜晚變得格外明亮,就很適合出來野外釣魚,抓魔鰍,還有受魔法元素擴張影響,特別亢奮到處亂飛的土耗子。

“我真的會謝,”係統直接告辭,“下輩子希望不會再遇到一個喜歡抓土耗子的宿主。”

它睡了。

陸茜不理它。她魚釣半天沒釣到,剛光著腳到處跑,抓了通土耗子和魔鰍一頓猛吃,舒服了之後,她覺得嘴裏有些渴了。

於是丟開自製的粗爛魚竿,她趴到湖裏喝水。

正從後麵緩緩靠近她的阿希爾德多希望此刻他能開口說話。

——如果能開口,他一定會告訴魔女,野外湖裏的水是不能亂喝的。

果然陸茜喝完就開始吐。

“啊,”她跑到很遠的地方吐完,擦了把嘴,“倒黴哦,今天裏麵居然有小蛇。”

阿希爾德:“……”

今天???

見陸茜收拾器具準備回去,他沉默地跟在她身後,並不打算像那晚一樣,吸引她的注意。

魔女居住的森林,森林的最深處,當你夜晚抬起頭,會看到美麗神秘的銀河,有的時候,天空還會下流星。

尤其是像這樣三顆紅月一同現身,散發著強烈魔法元素的天體讓整片法蘭大陸發出輕微地顫抖,有滾燙的什麽東西落到了陸茜的頭頂,把她的黑發燒出了一個小洞。

“下流星了。”她抬頭,雙手合十許願,“我明天想吃章魚小丸子。”

今天是土曜日(周六),又一個休息日快過去了。

陸茜加快回程的腳步。

魔女不會說出她最近開始渴望上學,渴望上學見到朋友的這件事,所以剛才向流星許願時,她也用腹語悄悄地說出了這個願望。

馬上要鑽回山洞,就在這時,陸茜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什麽窸窸窣窣的聲音。

有什麽東西正細碎摩擦著粗糙的森林土地。

轉過身的魔女,和被流星砸得直想歎息的阿希爾德眼神正麵交流。

“又是你,”魔女說,“那個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小東西。”

……

看到什麽毛茸茸的動物就抓是魔女的傳統。

但是,被抓到具體會怎麽樣,這得看魔物的運氣,一般不可愛的會被拿來做魔藥實驗,或者直接被吃掉。

可愛的會養起來,介於中間的,則看她的心情。

陸茜單手抓著鼠形小怪物那毛茸茸的蓬鬆大尾巴,進了山洞就把它丟進唯一空著的那口魔藥鍋裏。

“似曾相識的場景哈,”陸茜搓了搓手,她聲音清亮警告小魔物,“不要再撓我,否則……”

她突然摸到了手心裏的血。

“你又受傷了呀。”

得知對方像上次那樣受了傷,她倒也失去和它計較的意思,幹脆大大方方地閉上眼睛,躺在實驗台睡了。

不過這回她記得把自己的坩堝墊了幾個防**滲漏的墊子。

小魔物:“……”

所以也沒有善良的魔女撿到可愛(劃掉)小動物,把它抱在懷裏治病的待遇流程嗎?

——而且這墊子原本是用來做什麽的?為什麽它的模樣令它充滿了既視感?

“……”不過被她抱住的那一刻,它心想,自己確實舒服多了。

第二天清晨轉瞬即來。

陸茜一睜眼,便發現,有什麽血腥味很重的東西正在流血,她揉揉眼睛,不敢相信那小魔物的血竟然能流一整夜。

“你是,”她略遲疑地說,“來月經了嗎?”

看來她給它墊衛生巾真墊對了,“那我再給你來一片吧。”

說著魔女噠噠噠地跑到老舊的櫃子旁,從裏麵拿出了一包東西。

原本還睡意朦朧的小魔物,它這回清楚地看見了上麵的【地精出品-嗬護女性衛生健康】的字樣。

它:“……”

它簡直不願再睜眼了!!!

“原來你是雌性嘛,但這應該不可能……”陸茜自言自語地小聲嘀咕了一陣,也有些慶幸第一次沒把它吃掉——

她一般不吃雌性魔獸,萬一對方窩裏還有嗷嗷待哺的小魔獸被餓死就可惜了。這世上又少了一隻她預備的甜美口糧。

墊好後,陸茜隨手拿抹布,擦掉地上這小魔物流出的血,“先讓我看看你的性別。”

“……”聽到這話,正沉浸在羞惱情緒中的小魔物猛地睜眼,“!”

——似曾相識的場景一觸即燃,鼠形小魔物騰空一躍!!!

身姿靈活的魔女機敏性極強地用捕土耗子的魔獸網將它網住。

“嘿!”魔女笑眯眯道,“我抓了十年的土耗子,論逃跑,你還不是我胃裏那些小東西的對手。”

鼠形小魔物:“……”

於是,尊貴的帝國第一繼承人,皇太子阿希爾德殿下,他就這麽被一個年幼無知的小魔女,摸了蛋。

這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對他做這種事,阿希爾德悲憤地想。

“害,原來你是男孩子啊。”

仔細檢查了他性別的魔女嘀咕道。

阿希爾德:“……”

“嘁,擺什麽臭臉,你也就尾巴長得還算可愛。”

“……”

“不然你留下來給我當寵物吧?每天讓我摸摸蛋。”

“………!”

——這真是失禮,失禮至極的魔女!!!

小魔物萬念俱灰。

小魔物落荒而逃。

——最後當然是被捉回來了。

這次陸茜可沒忘記鎖門。

她往小魔物身上的傷口倒了許多藥粉——原來那天她看到的密密麻麻的東西並不是眼睛,而是不知被什麽割破劃開的圓弧狀細小傷口,大概有上百道,正是它們讓它渾身發紅流血。

抹完藥,她不再招惹不知躲到哪裏生氣的小魔物,隻是高聲提醒道,“你今天最好在我這裏躲一下,”魔女蒼白的手指了指外麵混黑的天空,“【夜走百龍鬼】會很危險。”

三晶日的這幾天,因為空氣中過於充裕的魔力,各種在平日不會出山的鬼魅魔物,甚至連巨龍都會出來晃晃。

這並不是適合弱小生物出門的好契機。

那隻小魔物看得出是有智力,能通人言的,魔沼森林這麽大,這種智慧型魔獸的數量不在少數。

不過它看起來還是幼崽模樣,應該是在森林裏和媽媽走散,所以才經常受傷,還不幸撞到了魔女的地盤。

陸茜進一步向它解釋,“【夜走百龍鬼】的意思是會有最少一百隻像鬼一樣恐怖的巨龍出門,你很弱,出去就會被它們一口吞了。”

小時候每逢這幾天,媽媽都不讓她出門,但會給她做好吃的白糖點心。

想起媽媽,魔女幹脆趴在山洞前,她靜靜地發起了呆。

“……”

【夜走百龍鬼】,剛才她說的這幾個字,是三晶日的東方叫法嗎?

奇妙的東方語言,總是蘊含著獨特美感的音節韻律,聽說有些字符還具有強大的魔力。

原本正憋悶的鼠形小魔物見魔女不再搭理自己,而是托腮發起了呆,好似在回憶著什麽,表情變化豐富極了。

它不由觀察著她——

她不時會憂鬱地歎一口氣,但不時又會突然露出笑容——阿希爾德注意到,原來她笑起來會露出一對可愛小虎牙。

這是他在班上從來沒見她流露出的陌生模樣。

陸茜好像從來都是麵無表情的。偶爾被人冒犯,會露出有些生氣的樣子;最近能看見她小小彎唇,可那微笑也是轉瞬即逝。

阿希爾德想,聽說魔女大多會遊**於荒野郊外,她們出沒在暴風驟雨般的夜晚,漆黑寒冷的雪山腳下,伴著凜冽決絕的颶風,它刮起她們毫無溫度的濕灰兜帽,從那帽簷下冒出幾縷神秘的黑發。

這些都隻是傳說。

真正的魔女,原來是獨自住在隸屬於他人的領地,她沒有家,也沒什麽朋友;會自由自在地在湖邊玩耍,然後玩累了躺在山洞的石板**酣睡,會因為想吃什麽東西,就虔誠地閉上眼睛向流星許願。

她很快樂,但也很寂寞。

雖然她從未向任何人表達過寂寞,但看著她站在湖邊沉默望著天空的樣子,令阿希爾德莫名想到了他自己。

他也學著對方深深歎了口氣。

而這口歎氣聲終於暴露了他的所在地。

下一秒——

“哈!”陸茜一把抓住掙紮中的小耗子(bushi),“你居然藏我放內衣的櫃子!這下被我抓住了嘿嘿!”

小魔物:“……”

失察了!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給你上藥,總不能一直流血啊?”

她會這麽好心?

“從哪裏開始呢?嗯,就先從這條蓬鬆毛茸茸的尾巴開始吧!”

小魔物:“……”果然。它就知道她沒吃掉自己,是因為這條尾巴。

於是,在魔女對新玩具的迫害追逐下,一人一獸就這麽度過了愉快(?)的三晶日宅家周末。

到了月曜日,來到班上的陸茜總覺得背後有什麽在瞪著她。

她拿起一塊待會武技課要用的附魔石頭,小聲跟係統說,“感覺我耳朵後麵涼颼颼的。”

“你這是純屬自找苦吃,”係統打了個長長哈欠,它睡足了整個周末,“誰叫你跑到湖邊玩,那裏濕氣重,你肯定是感冒了。”

誰想它這回料事如神,係統話音剛落,陸茜就打了個噴嚏。

“阿嚏!”

“果然是感冒了——”係統的話還沒說完。

但緊接著,令人料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

捂著嘴巴的陸茜突然感到一股熱流從鼻腔流下,鐵鏽味的血正一滴兩滴從她手縫中滴落。

她流鼻血了。

作者有話說:

晶:三個月組成的字,三個月亮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