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

集市之中人潮洶湧,街巷之間燈火如龍。

仰頭是浩瀚的星海,低頭是喧囂的人世。

入目之處,是皎潔的明月、堆滿了桉桌的美酒、擺放在桌麵之上的各式佳肴、一切都應有盡有。

許安緩緩閉上了眼睛,仔細著聽著耳畔的喧囂的人聲。

叫賣聲、議論聲、嬉笑聲、誦書聲、煙火聲,聲聲入耳。

這喧囂嘈雜的聲響喚醒了他最深處的記憶,曾經他很多個日夜都聽到過這樣的喧囂聲,但是那個時候他隻是覺得吵鬧。

那個時候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平常的生活讓他感到很是厭煩。

時隔十數年,再度聽到這樣的聲響,一切已是物是人非。

這最為平凡的生活,其代價卻是數以十萬計,乃至是百萬計的人流血犧牲所換來的。

許安緊閉著雙目,他有些不敢睜開眼睛。

黃天之世……

他曾經沒有那麽崇高的理想,他那個時候隻不過是想要活下去。

無論是拚死奮戰,還是接下《太平經》,一直到進入太行山後,他都隻不過是想要活下去。

一切的改變,隻因為是他看明白了一點。

要想活下去,那麽唯有推翻這腐朽不堪的帝國,唯有建立一個新的國家,使得天下重歸太平。

那些普通人,才能夠安然的度過餘生。

許安突然有些惶恐,他害怕眼前的一切隻是一場幻夢。

他害怕當他睜開眼睛之時又回到了廣宗、或是回到下曲陽,回到了那個令人絕望的亂世。

四周的噪雜的人聲飛速的從他的耳畔消散,許安的心中微冷。

那些噪雜的人聲好像隻是幻覺,重新恢複聽力,耳畔響起的,是山呼海嘯般喊殺聲、兵器入肉的聲響,還有那淒厲而又痛苦的哀嚎聲。

“冬!”“冬!”“冬!”

那是漢軍的戰鼓聲!

莫非?

這一切……

隻是幻夢?

他還在廣宗……

眼前光暗交錯,許安看到了滿身血汙的何儀,他看到了麵黃肌瘦的張季,看到一眾垂頭喪氣癱坐於地,眼眸之中透露著絕望的一眾黃巾。

戰鼓聲震耳欲聾,那落在鼓麵上的鼓槌就好像直接敲擊在他的胸腔之上,壓的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股無名的憤怒填滿了許安的胸腔,他站起了身來,握緊了拳頭,他怒吼著出聲。

“我等不過想求一條活路……”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都說天恩浩**,但是我們跪下乞命,卻也沒有一條活路,為什麽!”

“我等不過想求一條活路罷了!”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

無數的人站起了身來,他們渾身染血,人皆帶傷,他們的眼眸之中盡是怒火。

“救回大賢良師!

!”

他舉起了著兵刃,毅然決然的轉過身,麵對著街道另一麵那些全副武裝的漢軍軍將。

那些跟隨在他後麵的一眾黃巾軍軍兵,他們拖著殘破的身軀,舍生忘死,前赴後繼。

……

眼前的世界重新變化,許安還沒有反應過來,但是已經是置身於樹林之中。

四下黑暗,周圍的眾人皆是暮氣沉沉,滿目望去,隻能夠看到絕望。

樹林的不遠處,火光點點,那是漢軍的追兵。

“內外俱起,八州並發,如真似幻,撲朔迷離,熙熙攘攘,不過一夢華胥。”

張梁將經書塞入了他的手中,目光之中既是希冀。

“師尊……”

許安的聲音顫抖。

他的心中滿是悲涼,滿是絕望。

……

鹿台山上,李恒、王任、趙樂三人在他的麵前惶恐不安。

許安的心中再無憤怒,也沒有悲涼和絕望,他的心已經徹底的冷了下來。

“順吾意則生,逆吾意則死,要走哪條路,你們自己來選吧。”

“黃天必將照耀這天下,就如同現在高懸在我頭頂的太陽一樣。”

……

“呼風喚雨,呼風喚雨!

!”

“仙家法術,真是仙家法術!”

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而下,有人在激動的大喊。

山中的蟲獸在雨中飛奔,想要躲避大雨的侵襲,閃電和驚雷讓太行山中的蟲獸變得狂躁了起來。

呼嘯的山風吹過群山,樹木在風中搖曳著,拚命的抓住大地,在暴雨下發出哀嚎。

雨水幹擾了許安的視線,讓他無法看清前路。

占卜的結果已經出來,那從龜甲之中到處的銅錢已經落入了他的手中。

卦象之上顯示是“大凶”……

許安緊緊的握著手中的銅錢,將其攥在了手心,他高高的舉起了自己的手,歇斯底裏的大聲出聲。

“此戰大吉!

!”

“大吉!

!”

狂風暴雨之下,無數軍將,高舉著兵刃,聲嘶力竭的向著他狂熱的回應著。

……

堂堂之陣,千百人列隊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後。

葵城一戰,數以千計的軍卒在短短的數個時辰之間倒在了戰場之上。

這是一場豪賭,一場拿著太行黃巾興亡作為賭注的豪賭,而許安的對手正是威聲滿天下的錢塘候朱儁。

葵城一戰,雖然搶先一步吃掉了漢軍的騎兵,但是他們明明占據了優勢,在隨後的戰鬥之中,卻仍然是逐漸的落入了下風。

朱儁指揮下的漢軍侵略如火,凶狠如虎。

葵城外的曠野上已是一片瘡痍,布滿了斷裂的兵戈、碎裂的衣甲、還有死去士兵的屍首。

那原本翠綠的草地之上血流成河,屍骸遍地。

台下一眾黃巾軍軍卒人人帶傷,衣甲染血。

許安從他們的眼眸之中看出了怒火,洶洶的戰意在他的身軀之中流轉,他舉起了手,振臂高呼。

“我等雖無強兵,然有天下之眾!漢室定當傾覆,黃天必將取而代之!”

山呼海嘯一般的呼喊聲傳遍了整個葵城的曠野。

其聲可穿雲裂石,其勢如天崩地裂!

……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順天從正,以樂太平!”

四州百萬黃巾複起,他帶領著大軍東出井陘。

漳水一役,漳水北岸的原野就如同一座巨大的絞肉機,無數的鮮活的生命被丟入其中,化為烏有。

許安閉上了眼睛,他不忍心再去看。

……

千裏奔襲,攻伐涼州。

華陰決戰,進取關中。

“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手握王爵,口含天憲。”

“萬世的天命,永恒的皇朝……”

許安坐在昔日漢天子所坐的寶座之上,大殿之下一眾黃天使者持刀挺立,燭火搖曳,那燭火所無法照耀的黑暗之處,似有無數妖魔在殿閣之中躍動。

隻要他想,他隨時可以登上帝位。

隻是……

仰頭望著頂上高大的梁柱,許安重新閉上了眼睛,他發出了輕歎了一聲。

“可惜終究隻是虛妄啊……”

……

翻山越嶺偷渡陰平,成都鏖戰,盡收益州十二郡!

長安城上三十二麵巨大的黃天戰鼓同時被敲響。

站在應天府的城樓之上,許安的心中難以壓抑住激動。

“萬歲!

!”

廣場之上,數以萬計的觀禮民眾爆發出了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聲,他們的呐喊之聲甚至響徹了整個雲霄。

那些前來的觀禮的外國使者無不戰戰兢兢,恐慌不已。

奮武揚威,耀兵彰軍,布告天下,昭示四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鬆柏之茂,無不爾或承,是為‘明’!”

……

奔襲繁陽,生擒皇甫嵩、陣斬孫堅,盡收河北三州十六郡。

淩遲皇甫嵩於下曲陽河畔,以祭昔日之亡魂。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才是世間應有之理,才是這個此世最為樸素的價值觀念。

若不處以極刑,如何能泄億兆之民心頭之恨,告慰天下蒼生?!

……

火燒玉泉,南取徐州,兵進彭城……

彭城城中一片火煙,四處營壘盡皆殘破,血流成河,堆屍成山。

“雖然心有不甘,但我心知,不及你多矣,落敗也是常理。”

“你的肩膀比我要更寬闊,能夠擔起天下這副重擔……”

曠野之上,許安看著劉協,心中平靜如水。

……

許安心中微凝,他感到手心之中,突然傳來了一道溫熱。

那道溫熱驅散了他身體內的寒氣,眼前的畫麵猶如泡沫一般消散而去。

噪雜的人聲再度回到了他的耳畔。

許安重新睜開眼睛,眼前的一切依然如舊。

“阿父……”

手上傳來的那一道溫熱,那正是許豐雙手的溫度。

許豐此時雙手握著他的右手,一臉的關心。

“阿父的手好冷啊……”

許豐低下了頭,對著他的手了一口熱氣。

“阿娘的手冬天的時候也很冷……”

許豐低聲滴咕著什麽,後麵的話許安沒有聽的十分清楚。

他轉頭看向許玉和王異。

那些昔日的回憶重新浮現再了他的腦海之中,猶如走馬燈一般的一一掠過,但是看起來好像並沒有過多久的時間。

桌麵之上的烤肉串甚至都還冒著熱氣,耳畔的鼓樂聲仍舊沒有停下,那些站在圓台之上翩翩起舞的胡璿女還沒有停下她們的舞蹈。

“怎麽了?”

王異察覺出了許安的異樣,她有些關心的問道。

“沒事。”

許安搖了搖頭,拿出了手帕,擦掉了額頭之上的滲出的細汗。

眼前的一切真實無比,並非是什麽幻覺,也並非是什麽夢境,他能夠清晰的感知四周的一切。

那個人如螻蟻命如草芥的亂世已經是過去式,現在天下安定,四海昌平,正是太平之世。

“哇!”

“你看哪裏?!”

“好厲害!”

人聲再度沸騰,許安轉頭看去,他看到了另一方的圓台之上,有兩名身穿著南疆服飾的男子正在表演著戲法。

他們所展示的戲法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一瞬之間甚至能夠十數種變化。

每一次的轉移和變化都能夠引起旁人的陣陣歡呼。

而讓許安的目光停留下來的,是那周圍一眾的青年。

那些青年,有的身穿曳撒,頭戴鐵冠,那是作為軍校學生才有的特殊裝扮,這一身的裝束就是告訴旁人,他們是軍校的學員。

而有的卻是穿著澹青色的曳撒,頭戴綸巾,但這些人卻是國學院的學生。

兩方人雖然一武一文,但卻是並沒有什麽間隙,他們站在一起,肩靠著肩,目光堅定,意氣風發。

這樣的情形並不違和,許安看的清楚,他們的眼眸之中神采奕奕,都閃爍著光芒。

“若有那一天,一定要記得告訴我,被黃天所照耀的世界,到底是一番什麽樣的景象……”

病榻之上,張角仍舊在掛念著這天下,而這句話,其實張梁也對他說過。

“師尊,你曾問我,我心中的黃天之世到底是如何,當初我沒有能夠回答你……”

“現在我已經明了……”

看著眼前的場景,許安原本擔憂的心慢慢的平靜了下來。

他原本的內心其實並沒有表麵上那麽平靜。

天下雖定,但是他心中仍然有時候不由自主的會感到惶恐。

他害怕他費盡了心血,辛苦建立的起來的國家最終踏上前朝的老路,重新陷入那永無休止的輪回之中。

國家巨大,不可能麵麵俱到,就是在後世信息技術無比之後,很多的事情也並不好解決和處理。

如今受限於科技條件和技術,很多事情更是難上加難。

很多的政策實行下去,指不定會被歪曲成什麽樣,到時候便是勞民傷財。

再好的製度也會有漏洞,再如何改進的法律都能找到空子。

千裏江提,潰於蟻穴。

漢帝國的崩潰,就是因為內部的問題達到了上限最後全都在時間爆發了出來。

一個國家的建立需要數以百萬、乃至千萬、億萬人的奮鬥,但是一個國家的崩塌,卻隻在轉瞬之間。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

“望西都,意躊躇。”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許安目視著遠方高大的應天府,想起了那首在後世流傳的詩。

現在國家需要一個監督機構來管理和整頓,權力必須要有限製的手段,否則權力就將會成為一頭不受控製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