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中。

這個結論得出來之後,在場的諸多大臣們,神色都不由得十分感慨。

要知道,就在兩年多以前,還是在這文華殿中,軍報到京,太上皇被擄,文武大臣死傷殆盡,數十萬大軍盡數覆滅,區區瓦剌,氣焰竟囂張至要動搖社稷,緊逼京城的地步。

但是如今,短短不到三年的時間,大明國力漸起,政治清明,君明臣賢,可是草原卻早已經分崩離析。

雖然說,這當中有楊傑的功勞的,但是嚴格意義上來說,楊傑的所作所為,更傾向於是催化劑的作用。

畢竟,脫脫不花和也先的芥蒂早存,阿噶多爾濟對汗位也早有覬覦之意,草原各部相互之間,矛盾也始終存在。

雖然尚不清楚瓦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假若也先之死是真的,那麽十有八九,也是遭人背叛,換句話說,瓦剌內部,也並不安穩。

這殿中的諸多大臣,其中有相當一部分,當初是不讚成開放互市的,畢竟,大明自從仁宣之後,執行的一直是全線防禦的保守策略。

這種保守,不僅僅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已。

隨著三楊時代起,徹底將精力全數轉到內政當中以後,大明在最重要的邊防策略上,就完全變成了依托堅城而守,絕不主動出擊。

這種策略,到底是對是錯,一直以來朝堂上都爭論不休,但是,它的壞處是顯而易見的。

既然不需要主動出擊,那麽草原上發生的所有事情,就都和大明沒有關係。

這直接導致了,大明的諸多文官,甚至包括一些重臣在內,對於邊事完全不了解。

就如現在一般,論智計籌謀,範廣和在場的任何一人比,都是大有不及。

但是,論對邊境局勢的判斷,他才是所有人當中最準確的。

這不是個人能力的問題,而是信息差的問題,範廣出身邊境,這些年以來蒙古各部和大明摩擦不斷,所以對於範廣來說,對蒙古部族越了解,他手下的這幫兵士活下來的可能就越大。

即便如今已經入京為官,但是,他仍然保留了這個習慣,兵部的各種消息,軍報,他總是定時查閱,所以在這種時候,才能立刻做出判斷。

與之相對的,便是這諸多文臣,在保守防禦的策略之下,邊境即便是有摩擦,也是小打小鬧,所以,真正願意沉下心思去研究邊境局勢,草原各部的情況的,寥寥無幾。

往好了說,這些大臣是把有限的精力,用到了更重要的內政上頭,但是,往直白了說,這些大臣就是心中的那股傲氣作祟,讓他們壓根不願意去了解這些。

不僅他們自己不願意了解,而且,還希望大明能夠徹底跟這些草原部族斷絕往來。

總結下來一句話,這幫蠻子愛怎麽的怎麽的,隻要不沒事過來打仗,他們自己愛怎麽打怎麽打。

正因如此,當初天子要開放互市的時候,很多的朝臣打心底裏就是抗拒的。

這一點,或許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說什麽祖宗成法,有資敵之嫌,都不過是借口而已,他們心中真正的想法,隻是覺得壓根沒有必要。

大家各顧各的,何必要弄這麽多麻煩事,去冒可能讓草原部落坐大的風險。

這殿中的許多大臣,其實當時也隱隱有這種想法。

隻不過,天子手段高明,在朝堂上合縱連橫,威逼利誘(bhi),一番拉扯之下,最終讓群臣不得不捏著鼻子答應下來。

但是,打心底裏,很多大臣的想法還是沒有改變,覺得天子這是在胡鬧。

然而,如今脫古思猛可的這封信,卻讓他們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想法,似乎是有些天真了。

要知道,草原內亂的時候多了去了,那麽多的部族,各種矛盾,世仇,為了生存而爭奪牧場,戰火幾乎就沒有停止過,尤其是在汗位更迭的時候,每一次都伴隨著血腥和混亂的殺戮。

但是,不論是那一次草原內亂,這些草原部族,都幾乎想不起要向大明求助,哪怕,很多部族早已經對大明宣誓臣服。

可實際上,對於他們來說,臣服並非是真正的臣服,隻是一種休養生息,保持和平,甚至是騙取物資的手段。

或許在洪武,永樂之時,大明的朝貢體係尚且還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威服萬方,但是到了現在,很多的大臣心裏都明白,這種朝貢體係,實質上已經名存實亡了。

說到底,隨著大明的邊防策略調整,文盛武弱的格局漸漸出現,還有其他一係列的原因,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大明已經無力再庇佑這些藩屬部落和國家了。

作為宗主之國,無法盡到屬於宗主之國的義務,自然,也就難以獲得真正的尊重和臣服。

現如今,諸多的部落和國家,仍舊同大明保持著名義上的朝貢關係,一是因為大多國家都還算太平,憑他們自己的力量可以鎮壓亂局,不需要向大明求助,所以,往日洪武,永樂時留下的遺澤威名,尚且還能維持的住。

除此之外,像是瓦剌,韃靼這些草原部族,早已經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們的臣服,雖然名義上是朝貢,但是實際上,已經更趨向於關係平等的利益交換。

這種狀況,朝中並不是沒有人察覺,雖然少,但還是有的,隻不過,即便是察覺到了,也沒有辦法而已。

但是現在,當脫古思的這封信擺在麵前,他們當中有些人,終於意識到,不僅僅是隻能依靠戰爭,通過其他的手段,一樣可以取得同樣的效果。

太祖太宗之時,左右草原局勢,靠的是強盛的軍力,但是如今,天子重開互市,卻也同樣能達到這樣的效果。

楊傑此次在草原上的所作所為,說是膽大包天毫不為過,可他仍然能夠全身而退。

這絕不單單是靠智謀和運氣能夠做到的,更重要的是,他的背後有大明這座龐然大物坐鎮。

或許,如今的大明已經不會輕啟戰端,但是,有互市這個利器捏在手中,草原部族要對楊傑動手,就得掂量掂量,承不承受的起這個代價。

盡管脫古思現在並不是蒙古大汗,隻是有可能繼任的人選之一,但是,他寫來這封信,實際上就表示了,大明希望通過互市來間接控製草原局勢的目的,已經有了初步的成效。

在場的一眾大臣,隻是對於草原局勢的信息掌握不足,所以判斷並不夠迅速,但是,聽了剛剛範廣的解釋之後,他們立刻就明白了這其中的利害關係。

於是,相互對視了一眼,內閣首輔王翺率先上前,道。

“陛下,臣以為可以答應脫古思猛可的請求,草原部族眾多,內亂時有發生,但終有平息之日,待其內亂平息,休養生息後,難免再對我大明有所覬覦。”

“現如今脫古思猛可願意向大明尋求幫助,朝廷正可借此時機同其交好,令其占據正統名分,如此一來,其反對之人,勢必會與其矛盾激化,雙方一旦開戰,必定是兩敗俱傷之局。”

“到時候,不管是為了坐穩汗位,還是為了收攏各大部落人心,脫古思都會繼續對我大明恭順,此誠保邊境安穩之良機也,不可錯失。”

脫古思此舉,明顯是想借大明的手,打壓察哈爾部,拉攏其他同大明仍在互市的部落。

所以,順勢而為的確是一個不錯的辦法。

不過,有支持者,就有反對者,聽了這番話之後,陳鎰搖了搖頭,道。

“陛下,草原紛爭,本與大明並無牽連,貿然介入,可能會引起其他部族的不滿。”

“此次楊傑在草原上的作為,本就讓很多草原部族對大明有所敵意,如若這個時候,大明再幹涉汗位繼承,若被有心人利用,很有可能再次將草原矛盾,轉嫁到我大明身上,反倒不美。”

“何況,互市一道,本是我大明占據主導權,所以無論草原最終結局是何,朝廷都可隨機應變,倒也不必如此著急。”

雖然說,陳鎰是科道風憲之首,但是,在朝堂上的諸多政事上,他反而是傾向於保守的。

尤其是在邊境軍務上,他也是一直主張以防禦為主。

無獨有偶,和陳鎰持同樣看法的,還有陳循。

“陛下,臣亦覺得,此事不必著急。”

“如今草原局勢未定,倘若我大明出手,助脫古思登上汗位,其反而勢如破竹,一統草原,反而易受其害。”

“就算沒有朝廷幹預,韃靼內亂之勢已成,如若瓦剌內亂亦是真情,那麽,至少數十年內,草原各部將紛爭不止。”

“故而臣以為,還是靜觀其變的好。”

二陳都表達了反對的意見,這讓首輔老王的臉色略略有些不好看,不過,很快他就得到了聲援。

“謬論!”

一道冷哼聲響起,還是熟悉的口吻,眾人一抬頭,就看到了黑著臉的王文。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王文和王翺是很合拍的,這和他們的經曆有關,王翺曾經在邊境提督軍務,親自仗劍守城,不免沾染了些武人習氣,至於王文,則是天生剛硬的性格。

同時,在許多政務上,這位天官大人,也相對激進一些。

輕斥了一聲,王文上前拱手道。

“陛下,臣認為首輔大人所言有理,草原動亂時有,但是,能夠讓大明幹預其中的機會,卻不常有。”

“當初陛下開互市,一是為了踐諾,二也是為了借互市控製草原各部,如今韃靼內亂,瓦剌亦不安寧,這對於大明來說,固然是好事。”

“但是,臣以為混亂也當有度,所謂亂世造英雄,有限度的混亂是內耗,可如若是全盤混亂,極易產生雄才大略的梟雄之人。”

“如若草原再出一個成吉思汗,那麽,對於大明來說,反倒是壞事。”

“所以,越是此時,臣以為越不能坐視其任意發展,脫古思猛可得這封信,正是介入草原局勢的大好時機,萬不可就此放棄。”

隨著王文出言,殿中頓時形成了兩種意見。

見此狀況,朱祁鈺沉吟片刻,對著一旁的沈翼問道。

“沈卿,互市和戶部息息相關,你理當最清楚其中利弊,你覺得怎麽做更合適?”

呃……

沈尚書原本在一旁看戲,沒想到突然被點了名。

感受到二陳和雙王的目光都同時投來,他立馬擺正神色,沉吟道。

“回陛下,臣以為,幾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

“自互市開通以後,國庫的確豐裕不少,但是,對於各部之間的關係,臣卻並不算了解,所以,涉及草原局勢上,臣不敢妄言。”

這個老滑頭……

幾個老大人都默默地收回了目光,心中暗罵一聲,這滿朝堂上下,要說最會左右逢源,兩不得罪的,莫過於他沈翼莫屬了。

不過,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這番話說完之後,沈翼躊躇片刻,又開口道。

“雖然臣不敢妄言草原局勢,但是,就互市一事上而言,臣以為,還是應當繼續保持,畢竟,如今互市已是國庫財源之一。”

這話說的,就有點意思了。

雖然依舊沒有直接表明態度,但是,卻隱隱在支持王文等人的說法。

畢竟,各部如果相互征戰,那麽,肯定會影響互市的交易,或許他們不敢在大明身上打主意,但是相互使絆子,相互伏擊總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想要恢複正常的互市關係,還是需要草原上相對穩定才是。

話音落下,天子的眉頭也擰了起來,遲疑片刻,天子對著一旁的胡濙問道。

“大宗伯怎麽看?”

“臣悉聽聖裁!”

胡老大人這回倒是沒有昏昏欲睡,反而聽的很認真,隻不過,到了最後,他也沒有表達任何的看法,而是用這麽簡單的一句話,給應付了過去。

於是,朱祁鈺思索了片刻,很快下了決斷,道。

“傳旨給金濂,就說脫古思猛可,乃是脫脫不花指定之汗位繼承人,既然他有意要同大明交好,朕自無不準之理。”

“另外讓他替朕回信給脫古思猛可,就說互市一事,朕還是那句話,隻要肯臣服於大明的部落,朕皆可允其參與朝貢貿易。”

“大明向來以和為貴,海納百川,馬可古兒吉思若想入京師進學,朕亦可允其入國子監讀書。”

這……

在場的一眾大臣聽了這話,有些遲疑,但是,到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反對的意見。

畢竟,對於他們來說,天子隻要不動兵,其他的事情都好說,因此,隻是稍稍猶豫,一眾大臣就紛紛拱手道。

“陛下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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