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內,一眾藩王走出文華殿,神情卻皆有些複雜。
走著走著,尹王最終還是沒忍住,停住腳步,問道。
“各位,你們有沒有覺得,陛下最後的話,似乎暗藏玄機?”
皇莊之事,不管是半推半就,還是順勢為之。
但是終歸,隨著周王的表態,其他藩王也順勢都接了下來,隻要朝廷這邊能夠通過朝議,旨意一下,他們這幾個藩王配合著起個帶頭的作用,那麽各地鋪開,應該並不算是什麽難事。
其實,如果拋開可能會引起朝廷忌憚不談的話,不少藩王對此還是樂見其成的。
能夠撈回一些錢財是一個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們也不想整日閑在府中吃喝玩樂,雖然說,按照最後的章程,皇莊的經營他們也插不上手,但是,到底能夠做些事情,總是好的。
尤其是像一些相對比較年輕的藩王,更是如此,聽到尹王的疑問,寧王道。
“尹王叔,你是不是太多心了,皇莊之設本無舊例,一切皆需摸索,陛下向來心懷萬民,我等即將離京,囑托一番,自然也是應當的。”
隨後,鄭王也開口道。
“我倒是覺得,陛下是擔心我等過分從中漁利,不顧佃戶過活,所以提前告戒一番,不過,這也是應有之義。”
“畢竟,皇店把控著互市,內庫裏頭肯定是不缺錢的,陛下設皇莊,肯定是為了安撫流民,至於其他的,不過是順帶著罷了。”
“不過,說句不當說的,陛下的擔憂著實有些多餘,咱們誰手下沒有幾個莊子,不能竭澤而漁的道理,還能不明白嗎?”
話音落下,秦王也跟著道。
“確實如此,這些佃戶們要是都被逼死了,總不能咱們自己下地去耕田吧,咱們又不是那幫地方官,在地方上幹個幾年撈上一筆拍拍屁股走人,封地是咱們自己的,自然是好好愛護,不能太過苛待百姓。”
“尹王叔,你說呢?”
這話頗帶著兩分揶揄之意,讓尹王不由一陣惱火。
秦王的言下之意,天子說這番話,告戒的就是他尹王,其他人都是順帶著而已。
這如何能讓他不氣?
但是,惱火歸惱火,他也的確沒什麽話說,因為這些藩王裏頭,平日裏最荒唐的,就是他了。
以往的時候,封地裏頭他最大,沒人敢在他麵前議論,也就罷了。
但是到了京城裏頭,麵對的個個都是身份相同的藩王,說話之間基本沒有太大的顧忌,時常讓他覺得沒有麵子,偏偏又不好反駁,真是討厭!
尹王黑著一張臉並不答話,其他幾個藩王卻是笑了起來,見此狀況,周王輕咳一聲,道。
“此事雖有波折,可總算解決的圓滿,既有皇莊之事,那麽宗藩改革一事,陛下自不會再提,這件事情說來,也要感謝尹王,若非他今日進宮陳請,我看陛下,也未必會肯給這個機會。”
“我等藩王同氣連枝,如今陛下又願倚重我等,自當同心協力,為國分憂,好好辦差,剛剛陛下所說的話,爾等不可輕視,需當謹記,莫到了最後,因為蠅頭小利鬧出笑話來,平白讓朝中那幫大臣再看輕我等。”
這番話算是給尹王了個台階下,雖然寧王等人對於,是尹王進宮陳請,才有了皇莊提議的說法有些懷,但是畢竟目前看來,事實的確如此。
而且,周王開口,他們這些小輩自然不敢怠慢,個個拱手道。
“這是自然。”
於是,很快就有人將話題轉移開,一旁的襄王不知想起了什麽,回頭看了宮門,道。
“替陛下辦事,我等自然是盡心的,這個王叔放心,隻不過,陛下讓我等出宮,卻獨獨留了岷王和代王二人,卻不知是在談些什麽?”
聞聽此言,尹王倒是來了興致,道。
“本王聽說,這段時間代王進京,一直有意想要移藩內地,這件事情陛下一直沒有鬆口,如今單獨留下,怕也是為了這樁事吧?”
“移藩?”
在場一眾藩王眨了眨眼睛,先是有些意外,不過很快也就覺得,在情理之中。
這位新任剛三四年的代王朱仕壥,一向不喜歡大同城。
中間的原因有很多,一方麵,因為老代王朱桂寵妾滅妻,對待朱仕壥十分苛待,朱桂活著的時候,朱仕壥身為代藩世孫,身旁沒有仆役下人服侍,就連衣食也要自己籌謀,下地耕種,年及十四尚不識字,頗受王府中人欺淩。
因此,大同城對於朱仕壥來說,不是什麽有美好記憶的地方。
另一方麵,這位新任的代王爺,性格懦弱,代藩的事情,其他藩王多多少少也知道些,隻不過,之前因為朱桂還在,他們也不好插手而已。
按照道理來說,朱桂死了,代王府做主的就是朱仕壥,肯定是要把之前受過的欺侮都報複回來。
但是,事實恰恰相反,對於之前仗著朱桂的寵愛數次欺淩刁難朱仕壥,甚至險些讓他喪命的朱桂妾室徐氏,朱仕壥不僅沒有報複,還向朝廷上本求了一個側妃的誥命。
除此之外,朱仕壥對於大同城上下的文臣武將,都客氣的很,好似他不是一個藩王,是一個普通宗室一般。
這種性子,讓其他藩王一直都對他頗有微詞,覺得他丟了藩王的臉麵。
但是,還是那句話,各藩之間不許私下結交,更不可能幹預他藩之事,所以,他們也就是瞧不起代王罷了,不可能有什麽其他的動作。
自己童年的悲慘,加上大同城臨近邊境時常打仗,這兩個原因,讓朱仕壥一直想要移藩到內地來,這並不是什麽秘密。
可問題是,這次整飭軍屯,慶藩已經搶先一步,上奏內遷,天子也允準了,那麽代藩想要內遷,難度就大了很多。
按照朝廷的規矩,藩王世襲的除了王位,便是封地,所以輕易之下,封地是不會改換的。
慶藩情況特殊,兩代慶王都對封地厭棄之極,鬧著要移藩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這次恰逢時機,天子順手也就準了。
而且,慶王本來就一直不願意就藩,自己的藩地慶陽城,連王府都不想建,成日裏窩在韋州的王府裏頭,所以,雖然朝廷的封地一直沒有改換,可實際上,慶藩的根基,早就不在慶陽了。
所以,這次允準,也就是走個流程罷了,無甚大礙。
可是代藩卻不一樣,要知道,代藩最初便是作為塞王存在的,除了有藩屏之責,還有抵抗外敵之責。
再者說了,代藩打從一開始就在大同城紮根,就算不提這些年的經營,單說如果要移藩的話,連帶著朱桂的那幾個兒子,如今代藩的七八個郡王,也要跟著移藩。
這幫人可個個都不是什麽善茬,真要是鬧起來,可都是不亞於廣通王那幾個的,所以這壓根就不是朱仕壥一個人能決定的了的事。
當然,如果代王有本事,能夠讓天子真的直接下旨,強命代藩移封,那麽這幫郡王再厲害,也隻能乖乖低頭。
可問題就在於,代王……有這個本事嗎?
“能不能成,過幾日不就知道了?”
襄王對此事感興趣,但是,其他幾個藩王卻興致缺缺。
代藩能移封也好,不能移封也好,和他們沒有什麽關係,反正總不會去碰他們的封地。
相反的,如果說,自己臨近的封地,有代王這麽個好欺負的藩王,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幾人說說笑笑的,便各自上了馬車,先後朝十王府行去。
但是,唯獨周王和魯王二人,臨近出宮之時,卻不約而同的放緩了步子,最終停在宮門前。
待諸王都告辭離去,兩位老王爺轉身望著宮城的方向,若有所思,稍停了片刻,魯王道。
“你看出什麽來了?”
周王沉吟著,還是輕輕點了點頭,道。
“尹王說的沒錯,陛下最後的那番話,的確有些蹊蹺,想來,魯王兄也感覺到了吧?”
“陛下還是年輕,有些急躁了……”
魯王歎了口氣,聲音低了下來。
“原本陛下屢屢相勸,我都已經放下了戒備,但是,最後那番話,卻讓我重新想起了最開始時的問題……”
說這話,魯王轉身看著周王,道。
“今日之事,本自尹王而起,若無此事,宗藩改革大抵是攔不住的,所以皇莊之製,想是用來代替宗藩改革的。”
“但是,宗藩改革,是為節用鉗製宗室藩王,可皇莊……”
“皇莊卻要讓我等獲利,這中間,一定有什麽是我沒想到的,剛剛你告戒小輩的那一番話,莫不是,你想通了?”
話音落下,周王有些沉默。
但是,這個時候的沉默,其實已經能夠說明問題了。
到了最後,魯王也沒能得到答桉,周王抬頭看著魯王,道。
“不瞞王兄,我的確有所猜測,但是,僅是猜測做不得準,何況,如今陛下態度已明,願或不願,我等皆需配合。”
“若能因勢利導,或許也未嚐不是改變藩王如今處境的機會,隻是……”
“隻是什麽?”
魯王擰眉問道。
但是,周王卻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道。
“以後王兄便會知曉,但是現在,我若說出來,惹出變故,必受陛下責罰,故而還請王兄見諒。”
“不過,王兄若相信我,回去之後,便盡力配合朝廷,若有可能,臨近的幾個藩王,也去信勸上一勸,陛下畢竟是我等親族,何況,皇莊之舉,亦是於國有利之舉。”
“陛下說得對,社稷江山,是朱家的,自然得咱們朱家人來護著……”
這話說的沒頭沒尾的,讓魯王也一陣不悅。
但是沒有辦法,周王說完了這些之後,便拱了拱手,轉身上了馬車,告辭而去,留下魯王一個人在宮門口,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與此同時,乾清宮中,朱祁玉一邊更衣,一邊思索了自己臨時對於皇莊的改動。
尹王這次進宮,的確是意料之外,若是沒有尹王這一趟,其實他正是打算要讓胡濙先打發這些藩王離京,然後再推行藩王改革的。
但是朱儀那邊沒有說動尹王,原本的打算也就出了一些小差錯,加上朱祁玉對藩王有了新的認知,也就改了原本的主意。
就像周王魯王等人感覺的那樣,這皇莊製度,看似對藩王有好處,可裏頭其實藏了一個坑。
這坑不大不小,得熬過去了,才能享受好處。
皇莊製度,說白了,其實就是把零散的農田集中起來,然後提供上好的耕牛,種糧,農具,輔以歲減田租的手段,讓佃戶好好幹活,以提高產量。
這種經營方式下,朝廷出地,藩王出錢,佃戶出力氣,三方合力,待得收成之後,朝廷收賦稅,藩王從裏頭抽成,佃戶們也能落下一部分糧食積攢起來,大家皆大歡喜,互惠互利。
可是,這隻是理想狀態下的狀況,在實際的操作過程當中,一定是會出現問題的。
正因於此,朱祁玉讓內宦來負責皇莊,形成藩王,內宦,地方官相互製衡的體係,以確保沒有人會徇私舞弊。
可是,這中間有一個最關鍵的問題,卻被朱祁玉有意藏了起來,或者說,藩王們都被他帶偏了方向。
那就是,朱祁玉所說的一切,都是能有好收成作為前提的。
有皇莊前兩年的賬冊,再加上確實具體可行的章程和辦法,很容易讓人覺得這個前提是天然成立的。
但是,問題就在於,收成好不好,除了和佃戶有沒有好好幹活,以及所用的種糧,農具,耕牛有沒有備齊相關以外,最重要的,是老天爺肯不肯給麵子。
皇莊的唯一缺點,就是前期需要投進去不少錢,用以購置耕牛,農具和種糧,然後通過田租,慢慢收回本錢,再然後賺錢。
在這個過程當中,如果出現天災導致歉收的話,那麽,至少當年的租子,肯定是收不上來的了。
朝廷當然會有損失,但是一旦出現天災,蠲免當地的賦稅,本就是應有之義,佃戶們也無所謂,本來就是出把子力氣,歉收了最多是白幹了,至少朝廷賑災,會有口飯吃,耕的是官田,明年接著幹就是了。
最慘的就是這些藩王,投了那麽多銀子下去,可是,一旦歉收,不說都賠進去了,至少也是會把回本的周期往後拖上好幾年。
當然,天災時常發生,並不算是什麽稀罕事,一年兩年的天災,最多也就是少收些租子,無甚大礙,甚至於,一些原本有地的百姓,會因此失地,出現一些流民。
這對於皇莊來說,反而是好事。
但是問題就在於,朱祁玉很清楚,這次即將到來的天災,不是一年兩年,也不是一個地方兩個地方,而是至少長達五年以上的各種災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