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的問題,兵力不足隻是表象,因土木之役失利,而導致的軍心渙散,才是根本。
劫掠瓦剌部族提振軍心,隻是一時之策,隘口合並,協同守備,也是治標不治本。
但既然天子已經發話了,於謙等人也不再堅持,轉而提出了一些配合的方案。
於是這場小型的軍事會議產生的爭執,最終以皇帝一錘定音而結束。
隨即,天子單獨留下了幾個大臣,便命其他人散去了。
在武英殿前分開,一眾勳戚的臉上都隱約透著欣喜之色,而文臣這邊,幾位老大人都默契的停下了腳步,沒有立刻離開。
秋冬時節,晝短夜長。
他們離開的時候,此刻天色已經微微擦黑,外頭早有宮女內侍掌了燈。
最終,內閣大臣陳循開口道:“陳總憲,沈司徒,今日事忙,想來待二位回衙,也差不多該下衙了,不如一同到內閣小坐片刻,如何?”
幾位老大人各自頷首,抬步往內閣方向走去。
…………
另一頭,武英殿中。
天子遣散了群臣,命宮女內侍將燈火點亮,隨即,便見到成敬帶著幾個人,將一幅邊關地形圖徐徐展開,鋪在大殿中央的地上。
如今的殿中,除了天子和侍奉的成敬之外,就隻剩下四個人,兵部尚書於謙,右都禦史王文,寧陽侯陳懋,以及錦衣衛指揮使盧忠。
看著他們幾個疑惑的神色,朱祁鈺開口道。
“王卿,此次召你進京,本是為了巡查各關隘,懲處邊將不法之事,但是如今的情形你也看見了,邊將人心不穩,你既然要去巡查各處,可有良策?”
到了三品以上的官員,調動起來很少有什麽秘密可言。
王文在陝西的任期未滿,在這個當口被召回京師,朝野上下對於原因都心知肚明,王文自己,自然也是做過一番功課。
“回陛下,以臣之見,邊將軍心渙散,實則是過於憂懼所致,最好的辦法,便是大勝一場,若不可,掠劫瓦剌部族,亦可提振士氣,不過著實有限。”
王老大人說話小心謹慎,他本來準備的奏對內容,是如何巡查各處,遇到不同情況該如何處置的方案。
但是看如今的架勢,天子想聽的很明顯不是這個,於是王老大人臨時改了口,隻說剛剛已經商議過的,穩妥的話。
朱祁鈺點了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道。
“王卿所言甚是,既然如此,不如今日你我君臣,就來商討一番,該如何大勝一場!”
王老大人眨了眨眼睛,好像有哪裏不對的樣子……
他的本意是隱晦的提出,劫掠部族的作用有限,但是現在,天子好像搞錯了什麽?
看著王文驚愕的樣子,朱祁鈺一笑,轉而對著陳懋問道。
“陳侯覺得呢?”
老侯爺虎目一瞪,起身下拜,道。
“陛下英明,那瓦剌傷我軍民,擄我君上,滅我大軍,陳兵關外虎視眈眈,兵鋒直指京師。”
“想我大明自太祖皇帝舉義軍起,何曾受過如此大辱?非以賊酋頭顱祭我列祖列宗,不足以泄此大恨!”
勳戚,向來是一力主戰的!
不然的話,土木之役的大敗,朝臣也不會將責任大半都歸到勳戚的頭上。
盡管如此,作為曾經跟著太宗皇帝橫掃漠北的老將,陳懋在見到土木軍報之後,想的依然是要提兵上馬,要那瓦剌血債血償。
隻不過朝廷上下,經過了土木一役,再無人提起主動出兵迎戰之事。
即便是相對激進的於謙,也隻是主張固守北京,拖延至各地大軍趕到,然後再徐圖反擊而已。
陳懋是勳戚武將,但是他同時也在朝堂當中待了這麽多年,明白朝廷大勢。
土木之役的失敗,帶來的影響不僅是對邊將的,同時也是對朝廷百官的。
大明舉二十餘萬官軍出動,都敗的如此慘烈。
一旦在這個時候提出再主動出擊,必定會被口誅筆伐。
但是現在不同!
一則,在場沒有別人,隻有寥寥數人,其次,天子剛剛明確的表示,需要一場大勝。
所以陳懋頓時再無猶豫,將自己的心裏話一股腦說了出來。
朱祁鈺沒有說話,而是轉頭看向王文。
王老大人麵露猶豫,有了陳老侯爺的示範,他也明白過來,皇帝應當是存了求戰的心思的。
但是說實話,他和其他的文臣一樣,對於主動出擊,是不看好的。
不過抬頭看了一眼於謙,見對方同樣一臉無奈,但是並沒有其他反應。
王文便知,天子隻怕早有此意,於謙肯定是勸過了的。
想了想,王老大人起身同樣拜倒在地,婉轉的說道。
“皇上,陳侯所言固然有理,瓦剌狼子野心,此等大恨當需報之,然則我土木一役,大軍損失慘重。”
“若再起大軍,一則恐士氣低落,難有戰力,二則恐後勤不足,若因大軍擅動,以致京師有失,則社稷危矣,伏惟陛下慮之。”
兩個人都跪在地上,低著頭,所以沒看到朱祁鈺的嘴角閃過一絲笑意。
這就是他選王文的原因!
若是換了其他的大臣在這,哪怕是於謙,頭一個提出來的,隻怕也是一句話。
太上皇仍在虜營,若大舉開戰,恐有傷君上。
但是王文不一樣!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比於謙還要激進,滿朝上下,他是唯一一個不主張迎回太上皇的。
在他看來,也先擄劫了太上皇,對於大明來說,已經是奇恥大辱,大明若還要低三下四的求他們放歸太上皇,簡直是把臉丟到地上,自己反複踩。
所以從一開始,他就一力主張,拒絕也先的一切要求,除非也先肯以臣子禮節恭恭敬敬的向大明認錯,再主動將太上皇送回來之外。
其他一切免談!
朱祁鈺前世的時候,和王文有過多次奏對,雖然王文從沒有說過,但是他能夠感覺到。
在王文的心中,其實是將土木之役的大敗,全都歸結於皇帝的身上的。
對,是歸結到皇帝身上,而不是歸結到王振的身上!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王文和於謙是一類人,都是會從大局出發考慮問題,同時也懂得變通和大勢。
但是不一樣的是,於謙更加囿於禮法大義。
而王文更加固執,在他心裏,皇帝遠遠沒有國家重要。
不得不說,在君主至高無上,絕不會犯錯的儒家觀念下,王文是一個異類。
和所有的大臣都不一樣,他打從心底裏,就不想迎回太上皇。
說的僭越一些,王文是朝中極少的,認為天子犯下了如此滔天大錯,壓根就應該以死謝罪的大臣。
正因如此,即便是在朱祁鎮後來被迎歸之後,王文也十分讚成朱祁鈺易儲。
原因就是因為,他覺得鬧出土木之役的太上皇一脈,根本不應該再拿回大位。
要說朱祁鎮複辟之後,死的最不冤枉的,恐怕就是他了!
就像此刻一樣,作為文臣,王文考慮的反倒是一旦調集大軍開戰,後勤是否能夠跟得上,以及是否能夠打贏,打不贏的話會不會危及京師。
至於一旦明軍主動出擊,是否會激怒也先,讓他對太上皇下手?
不好意思,在太上皇在土木之役中被擄走的時候開始,王老大人就已經當他殉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