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陳循和懷恩前來,雖然說是問話,但是實際上,就是陳循求的恩旨,前來探望杜寧的。
隻不過,為了避免勾連,所以有懷恩這個內宮大璫前來陪同而已,所以,打從一開始,懷恩就沒怎麽說話,就隻是聽著而已。
直到剛剛,他開口插話,也隻是提醒杜寧不得欺君而已,在遵守規矩方麵,懷恩一向做的很好。
不過,有些人就不一樣了,眼瞧著懷恩這個天子的隨身太監出言,一旁的畢旺頓時來了精神,聲音也變得有些嚴厲起來,道。
“杜大人,如今是奉旨問話,你還不將一切都如實道來?”
“福建巡撫曆年賄賂,加起來何止數十萬白銀,如此巨額的銀兩,就憑你老家的幾百畝薄田,再加上日常的宴飲,恐怕連十之一二都花不掉吧?”
“快說,你將這筆銀錢都藏在哪了!”
這副口氣,惹得身旁的陳循和懷恩都不由將目光投了過來,不過,畢旺卻並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反而暗暗有些自得。
相對而言,作為被質問的對象,杜寧的臉色就平靜的多,他抬起頭看著畢旺,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
“畢大人,伱剛剛所問的,應該屬於案情的範疇吧,那麽敢問大人,可有陛下命你主審此案的聖旨,我若不答,大人是否要動用刑訊?”
說到底,杜寧也是當過大理寺卿的人,審案子的流程和細節,他是清清楚楚的。
畢旺剛剛的質問,其中提到了福建巡撫賈修平行賄的數額,這明顯屬於案子本身需要核實的內容。
而這樁案子,主審的是刑部,錦衣衛隻有羈押之責,並無審問之權,更不要說,在場還有陳循和懷恩在旁看著。
這不客氣的反問,讓畢旺臉色立刻就變得有些難看,但是,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出什麽反駁的話。
倒是一旁的陳循,見此狀況,擰眉開口道。
“宗謐,他問你不願意回答,那我呢?你打算,也對老夫緘口不言嗎?”
這番話說的頗帶有幾分嚴厲,真就像是老師在教訓犯錯的學生一般。
這個時候,一旁的懷恩又開口道。
“杜大人,您這樁案子,陛下十分關注,若有什麽隱情,今日不說,以後刑部審問,也是要說的,倒不妨省了這些時間,說出來吧,陛下既然允準陳尚書過來,也是想給您一個機會,杜大人,切莫辜負聖恩啊!”
這番話說完,杜寧的神色有些掙紮,他低下頭思索了片刻,隨後抬起頭,歎了口氣,道。
“懷恩公公,陳師,這其中隱情,我可以說,但是……”
說著話,杜寧看向了一旁的畢旺。
於是,在場幾個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懷恩稍一沉吟,轉向畢旺,開口道。
“同知大人,可否暫時回避一下?”
畢旺的臉色有些凝滯,顯然,對於杜寧獨獨把他排除在外的舉動十分不滿,不過,懷恩這個禦前總管太監發了話,雖然說二者沒有統屬的關係,可他也不敢得罪對方,想了想,畢旺開口道。
“懷大監,照規矩我得陪在這裏,不過,您親自發話,我也不好不給麵子,這樣吧,我去遠處看著,也不讓旁人過來,若有什麽事情,您和陳尚書高聲呼喊便是。”
“那就多謝畢同知了。”
懷恩微微欠了欠身,算是作為感謝。
隨後,畢旺看了牢房中的杜寧一眼,和剛剛的獄卒一樣,退到了遠處能夠看到牢房狀況,但是聽不到談話內容的地方。
將畢旺打發走了,陳循這才將目光重新看向杜寧,道。
“到底怎麽回事,現在你總可以說了……”
於是,杜寧這才抬起頭,看了一眼旁邊的懷恩,隨後道。
“賈修平這些年,的確給我送了不少銀子,每一筆,我都記著,總共加起來,有四十二萬七千四十五兩,包括金銀器物,還有送來的字畫古董變賣所得。”
開口第一句話,就讓陳循一陣驚訝,事到如今,案情他基本已經清楚了,但是,畢竟案子不是他主審的,所以,具體涉及到了多少的數額和往來張目,陳循是不知道的。
如今,聽杜寧親自承認下來,震驚之餘,卻難掩濃濃的失望,他原本以為,這件案子會有什麽冤情,但是如今看來,還是他太看好這個學生了。
深吸了一口氣,陳循的臉色冷了下來,問道。
“所以,銀子呢?”
四十多萬兩銀子,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若要換成糧食,得有上百萬石,購置成良田,也要有萬畝以上。
可是,就目前從杜家查抄的財產來看,就算是加上老家的田地和宅院,也遠遠不及這個數字。
“花了……”
杜寧深深的歎了口氣,道。
“家鄉的良田和宅院,是我用這些年的俸祿購置的,至於賈修平送來的這些銀子,我讓幾個在福建做生意的後輩同鄉,在當地修了幾條水渠,然後,建了不少義莊,購置了一些良田,收容無家可歸的百姓,又在義莊裏頭建了學堂,算是……略盡綿薄之力。”
這番話說完,陳循和懷恩二人頓時麵麵相覷,他們想過很多的答案,但是,卻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狀況。
躊躇了片刻,懷恩問道。
“杜大人,可有名單?”
如果說杜寧所說的屬實,那麽四十多萬兩的銀子,足可以讓一個地方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果說要開設義莊,那麽,至少也應該能夠支撐起上百個義莊的規模。
這麽大的動靜,如果想要核實的話,是很容易的。
杜寧沉吟片刻,道。
“有紙筆嗎?”
於是,懷恩對著遠處等待的畢旺等人招了招手,將獄卒喚了過來,很快,便拿來了一套筆墨紙硯。
隨著牢門上沉重的大鎖被打開,杜寧在眾人的注視下,就著剛剛搬過來的小案,提筆寫下了幾行小字。
將獄卒重新打發走,懷恩接過杜寧遞過來的紙張打眼看去,上頭寫了大約七八個姓名,每個姓名後頭,跟著籍貫,年歲等一些基本信息,最後便是地址。
懷恩粗粗看了一下,這些地方都在福建境內,但是,卻分布在不同的地方,而且,有不少距離還相隔甚遠。
“……這是這些人的名字,他們都是些商人,每次他們到京城做生意的時候,我會把錢交給他們,讓他們替我辦事,他們每個人的手裏,都有一本詳細的賬冊,每隔一段時間,他們會寫信給我,後來,我得到消息之後,就把這些信都燒了,不過,賬冊還在他們手裏,若要核實,照著這份名單上的地址去找就可以了……”
聽了杜寧的解釋,懷恩點了點頭,將紙張折好,裝進信封當中收起來,並未多言。
見此狀況,陳循擰著的眉頭微微綻開,原本濃濃的失望,如今卻夾雜著一絲不解,他問道。
“這些事情,你從未對別人說過?”
聞言,杜寧的神色有些苦澀,道。
“來路不正的銀子,即便是用在了正途上,又有什麽可說的呢?”
不說還好,他這句話,讓陳循原本平息下來的怒火,頓時又升騰起來,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道。
“你既然知道這些銀子來路不正,又為何要收?聖人之言往日的教導,朝廷對你的恩德,難道說你都忘了嗎?”
杜寧沉默著,一旁的懷恩卻神色一動,顯然,這才是關鍵的問題,也是包括皇帝在內,朝堂上下一直疑惑不解的問題。
這麽多年以來,杜寧在朝中的風評一直很好,不少和他接觸過的人,都評價他為人清介,雖然不能算是兩袖清風,但是,在朝中也算是清廉自守,向來沒有什麽劣跡。
正因如此,他才能夠得到陳循的賞識,一路走到現在,甚至有希望觸及到七卿的門檻。
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竟然被查出來,受賄多年,累計數十萬兩,不少朝中官員都覺得,這其中必有隱情。
畢竟,一個人想要裝一時容易,但是數十年如一日,在大多數人口中的風評都很好,就非常困難了。
牢房內外,三人相對,杜寧沉默著,似乎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外間的雨越下越急,雷光閃爍不定,一次次的劃破昏暗的天空。
不知過了多久,杜寧略顯艱難的聲音響起。
“我最初發現賈修平和倭寇有所勾結,是在十一年前,福建參政任上……”
話開了頭,就好說了,大約花了半盞茶的時間,杜寧將一切的來龍去脈都說了一遍。
其實事情也很簡單,正統三年,那個時候,還是三楊當政時期,清流的力量節節攀升,作為新一代最有希望的幾個人之外,杜寧自然是受到了重用,在朝中累積了足夠的資曆,借著主修宣宗實錄的功勞,升任福建參政。
杜寧雖然出身翰林,但是,卻並非不通實務,在短暫的適應之後,他迅速上手了地方的政務,在當地政績斐然。
三年之後,在吏部考評當中,他獲得了中上的評價,順理成章的被當時已經是翰林學士的陳循提議,調回京師升任工部侍郎兼侍讀學士。
但是,就在即將調回京師的前三個月,他卻意外發現,時任漳州府推官的賈修平和當地的一夥倭寇有所聯係。
這件事情,原本源於一對受了倭寇劫掠的年輕夫婦攔轎告狀,杜寧順藤摸瓜,最終查到了賈修平的身上。
“當時,我本打算將此事稟奏朝廷,以國法嚴懲此賊,但是,消息很快就走漏了,於是,當天晚上,賈修平就找上了我……”
杜寧的神色恍惚,似乎回到了當時的場景。
當時的杜寧,年輕氣盛,朝中又有陳循撐腰,自然不會在意一個區區的府推官,所以,隻是打算虛以委蛇,將人給打發走,然後繼續密奏朝廷,但是那次談話,卻深刻的改變了杜寧的認知。
“……那天晚上,賈修平知道,他沒辦法攔住我,所以,幹脆將一切都如實說了出來,也是從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本和倭寇勾結的,不止他一個,從當地的士紳商賈,到府衙縣衙的小吏,官員,都有人參與其中,背後影響的範圍之大,難以衡量……”
說出這番話時,杜寧的神色頗為挫敗,可想而知,他最初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有多麽震驚。
但是,麵對這樣的消息,陳循卻隻是冷聲開口,道。
“所以,你就選擇了和他同流合汙?”
杜寧回過神來,搖了搖頭,道。
“當然不是,我當時隻感到憤怒,福建官場糜爛至此,正是需要朝廷下大力氣整飭才對,所以,我並沒有因此而改變想法,反而更加堅定,要將此事稟告朝廷,可是,接下來賈修平的話,卻讓我改變了主意……”
在陳循和懷恩凝視的目光當中,杜寧長長的吐了口氣,繼續道。
“當時,賈修平拿出了整個漳州府的戶冊和賦冊,他告訴我,之所以這些倭寇能夠肆虐猖獗,就是因為官府在縱容,而官府之所以會縱容他們,是因為這些倭寇當中,有很多都是當地的漁民,他們或是為了躲避徭役,或是為了生計,被迫假扮倭寇,賴以為生。”
“這些人違背海禁,走私各種貨物,是朝廷通緝的匪徒,但是,他們自己也是出身良善人家,而且,海邊貧瘠,沒有這些走私的商人,那些普通的漁民想要買到生活的必需品,要跑很遠的路,花更高的價格,而他們打到的魚,撈起來的珍珠,想要賣出去,也要跑很遠,還會被壓價。”
“朝廷剿倭,剿了一批,很快就會又有一批,是因為這些人根本就不是倭寇,而是被迫無奈的漁民。”
“我若將此事上稟朝廷,那麽,朝廷震怒之下,必將嚴查此案,福建的官員們抓一批,殺一批,這不可惜,是他們應得的。”
“那些落草為寇的漁民,雖然我也不忍,可畢竟是違背了朝廷法度,嚴懲亦是應當,但是,這麽做卻隻是治標不治本而已,如果能夠根除倭寇,付出代價也算值得,但是,這在當時,是無法做到的,就算剿了一批,殺了一批,最後還是會死灰複燃。”
“更重要的是,在這個空檔期當中,原本那些依靠走私商人為生的漁民,也會沒了生路。”
“這才是我最終放棄將此事揭開的原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