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澍的這番話,相較於葉盛來說,要溫和的多。
但是,卻也是最難反駁的,因為,這不同於剛剛葉盛略顯書生氣的辯論,更多的,是在強調現實狀況。
而且,他動用了朝堂上最常見,也最讓人頭疼的,拖字訣!
人的本性,都是希望能夠維持現有的規則的,因為變動意味著未知,雖然其中蘊藏著新的機會,但是,也有可能稍有不慎,就失去現在的權勢地位。
所以,錢澍的這番話一出,立刻獲得了朝中大多數官員的讚同,一時之間,朝堂上的風向頓時便有了變化,不僅底下竊竊私語的官員門都連連點頭,還有不少大臣直接站出來,附和錢澍的說法。
“陛下,臣以為錢大人所言極是,朝廷國庫空虛,又有連年天災,正是理當休養生息之時,海貿之事不可操之過急,應當徐徐圖之。”
“不錯,陛下,朝廷近年來,已有各項工程在建,因天災連綿,陛下體恤百姓,已命將各能罷之工程盡皆暫罷,如今國力尚未恢複,且不可在此時大興土木。”
“臣附議,還望陛下以天下萬民為重,駁斥戶部此奏!”
隨著一個個的官員出列,反對的聲音越來越強,幾乎充斥了整個朝堂,比剛才葉盛的攻勢,要更加猛烈的多。
以至於,最終還是禮官上前維持秩序,才勉強壓下了底下一陣陣的議論之聲。
再看對麵的餘子俊,畢竟隻是一個朝堂新人,麵對這樣的場景,不免有些手足無措,一時之間,竟然愣在了當場。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卻發生了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變化,在一眾文臣吵的不可開交之時,勳貴們卻似乎達成了什麽默契一般,一直在不斷的交換著眼神,直到這一刻,朝堂上反對的聲浪到達最高的時候。
勳貴陣營當中,成國公朱儀穩步上前,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隻見這位成國公站在殿中,絲毫不懼投來的各種各樣的審視,朗聲道。
“陛下,臣以為,諸位大人所慮,實則並無必要!”
別的不說,單這一句話,就讓在場的眾臣一陣嘩然。
要知道,這種情況之下,說出這樣的話,幾乎已經無異於指著鼻子對剛剛反對的所有大臣說,你們都是廢物。
這種程度的挑釁,自然不是在場的一眾文臣能夠受得了的,一時之間,議論聲再起,但是,這一次卻都是指責朱儀言行狂妄的。
一陣議論聲中,錢澍當仁不讓的上前,冷聲道。
“既然成國公說我等都是杞人憂天,那麽,下官倒想聽聽,成國公作為國之勳臣,對沿海政事,到底有何高見。”
說到底,餘子俊畢竟是朝堂新人,資曆尚淺,而且,背後又有沈翼這個戶部尚書撐腰,錢澍如果太過咄咄逼人,未免顯得有些以大欺小,而且,還會得罪沈翼。
大家都份屬文臣,相互之間,總還是要留幾分餘地的。
可是,朱儀就不一樣了,他是勳貴陣營的人,而且,在朝堂立場上,一向是堅定的南宮一派,這也就導致了,朱儀注定不可能受到真正的重用。
事實也的確就是既如此,他雖然有國公之位,但是,在朝堂上卻沒有實權,如今不過掛著一個護駕將軍和幼軍營統領的差遣,這兩份差事,說的好聽些是負責東宮安全,可說的不好聽些,其實就是帶著一幫勳貴子弟混日子罷了。
因此,對於錢澍來說,他對上朱儀,壓根就不必留手,這種地位高,但沒實權,身份尊貴,卻不受天子待見的人,對於他這樣的科道言官來說,簡直就是刷聲望的絕佳材料。
更不要提,因為朱儀這般無差別的打擊,如今殿中大多數的文臣隱隱有同仇敵愾之勢,若是能夠在這個當口,駁倒朱儀,維護文官的尊嚴,那此後錢澍在士林當中的評價,又何止是更上一層樓。
這般機會,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遇到的,因此,此刻的錢澍,不僅沒有任何的生氣或者憤怒,反而帶著一股躍躍欲試的感覺。
不過,朱儀雖然年輕,可是,他作為勳貴,也和文臣打過不少交道了,因此,光看錢澍的臉色,他就明白,對方到底在想些什麽。
心中閃過一絲冷笑,朱儀卻並沒有急著回答對方的話。
越是這種緊張的時候,就越要保持冷靜,慢一些沒什麽,但是眾目睽睽之下,若是說錯了話,被對方抓住話頭,那麽,剛剛的葉盛就是下場,平白成了對方揚名立萬的墊腳石。
果不其然,很快,朱儀就想明白了,剛剛錢澍話中埋的兩個暗坑。
不得不說,這幫文臣,心眼真髒!
看著義憤填膺,一番要伸張正義的樣子,可實際上,心裏都是算計。
冷冷的看著對麵的錢澍,朱儀開口道。
“錢大人這話,說的就有些不妥了,朝中文武大臣,皆一心為陛下盡忠,雖有政見不同,但是,卻也不必各分陣營,我雖是勳貴,但卻也隻是同意戶部和朝中支持海貿的一眾大臣的看法,所以想要說幾句話而已,倒是不必如此嚴陣以待。”
這便是剛剛錢澍話中,埋的第一個坑,明明文臣當中,自己對這件事情也有很大的分歧,但是,因為朱儀這個勳貴出麵了,錢澍便有意模糊這一點,想要將那些反對此事的文臣,等同於全體文臣的意見,好讓他自己成為文臣的意見領袖,將此事變成和勳貴之間的對抗。
不出意外的是,隨著朱儀的話音落下,戶部侍郎孟鑒也開口道。
“成國公所言有理,既是朝議,那麽自然是各抒己見,相互商討,無論文臣武臣,都各有政見,大家分說清楚,相互論辯,自然情理自明,有陛下聖斷,倒也不必拘泥於文臣勳貴之別。”
和餘子俊不一樣,戶部侍郎雖然算不上是重臣級別,但是,也是妥妥的朝廷大員,他這番話一出,態度便算是分明,那就是,錢澍代表不了整個文臣,海貿之事,也不會牽扯文武之爭。
話音落下,朱儀看向一旁的錢澍,果不其然,後者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有些尷尬,顯然是因為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穿了,而顯得有些不自然。
當然,話雖然是說不拘泥文武之別,可文武之別就放在那裏,不可能完全忽略掉,因此,孟鑒表明了態度之後,也沒有多說,便退了下去。
至少在當下,雖然看似朱儀和戶部的利益一致,但是,到底這背後有沒有什麽別的目的,還需要再繼續進一步考量。
所以,就算是要合力推動海貿,現在也還不是時機,至少要等到朱儀徹底表明了態度之後再說……
不過,孟鑒的這個舉動,倒是讓錢澍的臉上恢複了幾分自信,他畢竟隻是一個禦史而已,要說對上朱儀這個沒實權的成國公,自然是不怕,但是,如果是勳貴和戶部聯手對付他,可就真未必能討得了好了。
至於朱儀,對於文臣們的‘小心謹慎’早就有所覺悟,自然也不意外,嘲諷的看了一眼戶部的那幫人,隨後,他繼續將目光放在錢澍的身上,仍舊沒有開口說正事,而是道。
“哦對了,錢大人有句話說得對,那就是,本國公的確沒有怎麽離開過京城,要說這沿海諸事,也沒有親眼見過,不過我想,這殿中的諸多大臣,應該也和本國公差不太多,能行萬裏路者,終歸是少數。”
“但是,就像剛剛孟大人說的一樣,朝堂論辯,無非各抒己見,去過的人有去過的看法,沒去過的人有沒去過的看法,博采眾長才是正理,錢大人說呢?”
這話口氣十分‘誠懇’,但是,隨著朱儀的這一番話,殿中不少大臣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錢澍的身上,讓後者臉色有些微紅。
他沒想到,朱儀年紀輕輕的,竟然這麽難對付,的確,除了混淆文臣勳貴的問題之外,他話裏埋的另一個坑,就是在暗指朱儀接下來所說的一切,都是紙上談兵而已。
說白了,這位成國公一向養尊處優,從小都在京城長大,這個時候,卻要開口說沿海的政事,聽著便有些不靠譜。
如此一來,不管朱儀說什麽,朝中的大臣先入為主的都會覺得,他的說法不可信,不過,現在被看破了,那麽,這道回旋鏢,反而就打在他身上了
朝堂之上,有設局的,就有破局的,設的局被破,自然是要付出代價的,便如現在,朱儀一口道破了錢澍的小心思之後,殿中的情勢頓時發生了變化。
原本很多剛剛還在聲援錢澍的官員,此刻也慢慢沒了聲息,不為別的,恰恰是因為,就像朱儀說的那樣,朝中大臣,並不全都是沿海一帶出身,或者是在當地做過官的,大多數人,還是沒有到過這些地方的。
如果按錢澍的說法,那麽,他們剛剛高談闊論的那些話,豈不可笑?
當然,他們也清楚,錢澍的本意並不是在說他們,隻不過,心裏總歸還是會有些別扭,而且這麽一來,如果接下來,他們要繼續聲援錢澍的話,那麽恐怕心裏就要好好考慮一番了。
感受到四周各異的目光,錢澍有些惱羞成怒,道。
“成國公,陛說的,不如靜待一旁便是。”
言下之意,就是你這麽東拉西扯的,到底有完沒完?
不過,他這般態度,卻反而讓其他大臣皺了皺眉,雖然說,文臣勳貴之間向來不對付,可尊卑上下還是要的,錢澍可以和朱儀論辯,但是,起碼的禮節還是要有的。
這般口氣,著實不是一個普通禦史,對堂堂的國公該有的,當然,這種狀況之下,也不會有人出麵來指責他,但是,至少由此可以看出一點來,那就是,錢澍已經有些慌了,而在這種朝議當中,慌亂……往往就是潰敗的開始!
果不其然,朱儀眯起眼睛,看了一眼錢澍,冷哼一聲,卻沒有理會他的態度,而是轉身開口,道。
“陛下,剛剛幾位大人所言反對海貿的理由,無非幾點,一則和海禁相妨,二則恐交往頻繁,有爭端再起,這兩點,剛剛餘大人已經解釋過了,不過,臣想要再多說兩句,那就是,海禁雖是祖製,可朝貢貿易,亦是從洪武之時,便綿延至今之事。”
“我大明物產豐富,王道澤被天下,無論是北方草原各部,還是海外諸國,皆慕名而來,願為屬國,此乃揚我國威之事,和海禁並行不悖,何來妨礙之說?”
“至於交往頻繁,有爭端之事,餘大人說的很清楚了,我大明並不會主動興兵,但若是他國蓄意挑釁,大明也不相懼,我想說的是,此次朝廷出兵剿倭,犁庭掃穴,成果斐然,海內為之一靖,其後又有福建巡撫朱鑒大人雷霆之勢掃平福建官場之汙濁,由此可見,朝廷若下決心,無不可為之事。”
“便是真的有爭端出現,我大明亦可鎮之!”
最後這句話,朱儀說的斬釘截鐵,引得在場的一眾勳貴紛紛讚許不已,要知道,勳貴已經很久,沒有在朝堂上說出這麽擲地有聲的話了。
瞥了一眼旁邊的文臣,一眾勳貴不由揚起了頭,哼,區區一些海外小國而已,就算是瓦剌強盛不好打,難不成,這些海外小國的挑釁,還能擺不平不成?
這幫文臣,成天怕這個怕那個的,簡直膽小如鼠!
與此同時,朱儀的這番話,也同樣引起了諸多文臣的議論,不少人都紛紛搖頭,覺得這位年輕的國公爺,實在是太狂妄了些。
見此狀況,錢澍也抓住了機會,道。
“成國公倒是豪氣,不過,下官隻有一個疑問,那就是,如果成國公口中所言的爭端真的出現,那您能為此而負責嗎?”
這話明顯是激將之法,但是,朱儀卻怡然不懼,轉身道。
“陛下,如若真的有此事發生,臣願親自領兵出征,揚我大明國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