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重華殿。

“什麽?”

聽到朱儀將剛剛朝會上發生的狀況說完之後,朱祁鎮臉色頓時變得難看之極,右手捏著旁邊的軟榻,顯然情緒十分激動。

要知道,之前他讓朱儀去聯絡各家勳貴,在開海一事上出力,目的就是,在促成此事之後,能夠大大的分一杯羹,更重要的是,借此機會,能夠參與到開海當中來,將自己的商隊,混入到各家勳貴的商隊當中,迷惑皇帝,借此擺脫皇帝的監視。

可結果前麵的一切都鋪墊好了,到了最後,卻被皇帝給截胡了!

勳貴籌集的銀兩,皇帝收了,但又沒全收,而是分出一半來,交給皇店運營,如此一來,便算是截斷了勳貴想要伸進海貿的手,而且順便,還拆掉了勳貴們的聯盟。

對於如今的大多數勳貴來說,事實上他們插手海貿,為的就是利益而已,朱儀也正是用的這個理由,才說服的他們。

所以,相對於自己組織商隊出海,自負盈虧,把這筆錢交給皇店來打理,自己什麽都不用動,每年坐著分錢,顯然是更好的選擇,他們自然不會反對,反而會對皇帝感恩戴德,不會有絲毫的不滿。

可問題就在於,沒有了這幫人的掩護,朱祁鎮如果單獨讓成國公府和英國公府出海,那麽,立刻就會被人給識破,躲避監視,想都別想。

退一步說,就算是他不怕監視,單憑兩大公府的力量,想要插手海貿,也是十分困難的事。

別忘了,這次開放海貿,並不是全麵開放,名義上來說,朝廷的禁海政策仍在執行。

隻不過,以皇店為代表的一批官方貿易,被有限度的允許開放,就算是最終仍然會落到民間,可這些民間商人,也必須要披上一層皇店的皮。

這就意味著,所有參與海貿的商人,都要經過皇店這一道關口,拿不到皇店的授權私自下海,依舊屬於走私。

不得不說,皇帝的這一招,真的是又準有狠!

朱祁鎮越想越氣,看著乾清宮的方向,差點就要破口大罵。

眼瞧著太上皇的情緒如此不穩定,底下的朱儀心中暗笑,麵上卻連忙勸道。

“陛下不必動怒,海貿一事,非一日可成,所以,未必沒有轉機!”

聞聽此言,朱祁鎮勉強壓下怒意,目光落在朱儀的身上,問道。

“什麽轉機?”

於是,朱儀略一沉吟,道。

“陛下,再過幾個月,宋公公就要回京了,從他那裏,或許可以有機會。”

“宋文毅?”

朱祁鎮皺了皺眉,倒是想起了這麽一號人。

此前,成敬被調出京師,宋文毅被調回,所有人都覺得,他是要接替成敬待在司禮監的,那個時候,他還曾經試圖拉攏過宋文毅,隻可惜,他給的東西宋文毅收了,但是,後續卻沒有什麽下文了。

再後來,宋文毅被派去負責皇莊,朱祁鎮也就沒怎麽再關注他,此刻朱儀提起這個人,難不成……

“不錯,正是此人!”

朱儀點了點頭,開口道。

“陛下,皇莊皇店雖然職分不同,但是,畢竟都份屬皇家產業,如今皇莊在各地都已經鋪開,宋文毅的差事也差不多辦結了,後續應該大多數時間,都會待在京城裏頭。”

“而且,據臣所知,這宋文毅貪好財貨,自己手底下如今就有不少產業,如今既然要開海,想必他肯定忍不住要摻和一腳,如果他願意幫忙,或許能夠繞過皇店,也未可知……”

這番話,倒是讓朱祁鎮的眼前一亮。

的確,宋文毅的性格,就是喜歡金銀財寶,他這兩年都在各地忙著皇莊的事,積累下來的人脈肯定不少。

海貿再怎麽說,也是披著皇店的皮在運行,這也就意味著,宦官肯定要在其中發揮一定的作用。

既然如此,那麽,作為管理皇莊的大太監,宋文毅如果想要拿到幾個可以進行貿易的名額,應該不會特別困難。

不過……

一念至此,朱祁鎮忽然有些擔心,道。

“皇帝執意要開海,說明此事一定頗有好處,既然如此,那麽,宋文毅或許更想自己參與其中,這些名額,他會肯讓出來嗎?”

對於這一點,朱儀也有些猶豫,沒敢打包票,而是道。

“陛下,臣隻是覺得可以試試,畢竟,海貿的收益,大頭肯定是皇店的,宋文毅摻和進去,未必就能有多少好處,用幾個商賈的名額,來換取兩大公府和陛下您的善意,也算是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宋文毅是個聰明人,他應該會知道怎麽做的。”

“好,既然如此,那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去辦了,務必辦好!”

聽到朱儀這說,朱祁鎮也放心不少,點了點頭,又有些感慨,道。

“朱儀,朕能有你這樣的忠臣,實乃是幸事也,日後太子若能順利登基繼位,朕和太子,必定會愈發倚重成國公府!”

“多謝陛下,不過,這都是臣分內之事,豈敢邀功?”

朱儀跪倒在地,態度懇切。

與此同時,他把頭垂的低低的,以免太上皇看到,他嘴角隱隱泛起的那一絲冷笑……

春天悄然過去,天氣也漸漸炎熱起來,原本淅淅瀝瀝的小雨,不知何時,變成了連綿不斷的大雨,落在簷下階上,砸出細細密密的響聲。

乾清宮中,天子坐在禦座上,底下是內閣的張敏,俞士悅,加上吏部,戶部的兩位尚書大人,而除了這幾位老熟人之外,還有兩個年輕的麵孔,正是即將趕赴福建上任的餘子俊和王越。

沈尚書站在殿中,看著麵色堅毅跟在俞士悅旁邊的王越,真的是要多無語有多無語。

要知道,這個王越,原本是跟在於謙身邊,已經到了福建的,按理來說,吏部的調令下去,他直接赴任就是了。

結果,不知道於謙腦子抽的哪根筋,非要讓王越專門回京一趟,到皇帝麵前陛辭,這種純純的瞎折騰,天子竟然還準了,真的是……哼!

感受到旁邊來自沈翼惡狠狠的目光,俞士悅隻當什麽也沒發生。

讓王越回京,是他的主意。

距離商議開海的朝會,已經過去了快三個月的時間了,雖然說開海已經通過了朝議,但是,此事牽扯的實在太大,各個衙門之間該如何協調,官員,駐軍該如何調整,一樁樁一件件都需要細細的討論,戶部最初給出的,就是一個大略的方向。

但是,如今既然已經被提上了日程,那麽,這些問題自然要一一解決,這段日子以來,朝堂上依舊因為各種問題而爭論不休,直到現在,才勉強拿出一個各方都基本滿意的章程出來。

與此同時,吏部的京察也在順利推進當中,直到現在,已經有十一位不同品級的官員,在考評結束之後,被調往了福建,後續還會繼續增派。

原本,餘子俊和王越的調令,也是早就下了的,但是,在討論什麽時候讓餘子俊啟程的時候,天子卻授意王文,讓餘子俊先留一留,待開海的章程出來之後再出發上任。

當時,天子和王文說這件事情的時候,俞士悅就在旁邊,以他的老道,自然立刻就明白了,天子到底用意何在。

不誇張的說,餘子俊和王越兩個人,是這次開海的先鋒官,他們二人資曆雖淺,但能力頗佳,而且,背後各站著一個朝中重臣撐腰,年輕有衝勁兒,有後台不怕各方勢力掣肘,正是衝鋒陷陣的好人選,就算是有些時候,有些事情做過了頭,也有轉圜的餘地。

明白了這一點,就很容易看出,天子為什麽不急著讓餘子俊上任了。

開海的提議,是天子費了很大的精力,才終於通過朝議的,因此,勢必要處處過問。

福建和京城相隔千裏,既然餘子俊是過去辦事的,那麽,怎麽辦,要達到什麽樣的效果,有什麽禁忌的地方,天子自然要好好的耳提麵命一番。

而這些,在戶部具體的章程出來之前,有很多是說不清楚的,所以,天子才讓餘子俊在京中留一留。

這也是俞士悅在聽聞此事之後,立刻寫信讓王越趕緊回京的緣由所在,雖然說,這些事情,通過傳諭的官員或者是密旨也能傳達,但是,總歸是比不上天子親自囑咐來的準確細致。

朝堂之上,有些時候,機會是需要爭取的,就像現在,天子是不會主動想著,把王越召回京師的,畢竟,到時候傳信過去囑咐,也是一樣的,但是,俞士悅既然提了,那麽,天子自然也沒有不準的道理。

至於某戶部尚書的不滿,俞士悅表示……這老家夥,也太小心眼了!

各方站定之後,朱祁鈺的目光,理所當然的,就落在了餘子俊和王越兩個年輕人身上,略停了停,朱祁鈺開口道。

“今日召諸卿前來,有兩件事,一是餘子俊和王越二人,不日即將趕赴福建上任,臨行之前,有些事情,需要交代一下,二是關於海貿之事,還有幾處細節,需要再論一論。”

“餘子俊,王越?”

隨著天子出聲呼喚,二人這才分別從俞士悅和沈翼的身後站了出來,來到殿中,拱手道。

“臣在。”

應該說,二人雖然入仕已經有四五年了,但是,這麽近距離的禦前奏對,還是頭一回,自然是緊張不已,語調都有些不穩。

見此狀況,朱祁鈺笑了笑,道。

“咱們君臣私下議事,不必拘謹,你二人這次到福建去,是肩負著朝廷打開海貿的期望的,所以臨行之前,朕有幾句話,想問問你們,照你們的想法來答便是了。”

“臣遵旨……”

二人異口同聲的開口回答,但是很顯然,緊張感不僅沒有半點消失,反而更加緊繃起來。

於是,朱祁鈺也不再多言,直接開口問道。

“第一個問題,你們覺得,朕為何,一定要開展海貿呢?”

啊這……

雖然來之前,都已經分別被各家後台緊急培訓過,但是,上來就是這麽尖銳的問題,還是讓二人額頭有些冒汗。

不過,他們能夠得到各部尚書的賞識,自然也不是庸碌之輩,很快,就冷靜了下來,王越率先道。

“回陛下,臣以為,陛下此舉,乃是為了沿海百姓的生計安穩!”

這句話說出來,在場的幾個大臣,看著王越的目光都多了幾分讚許,倒不是他這句話說的有多好,而是,在這種高壓之下,越往後說,其實就越代表著不會出錯,王越先於餘子俊開口,實際上就是給了餘子俊更多思考和組織語言的時間,不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至少這份勇氣,是值得肯定的。

感受到各個方向投來的目光,王越仍然有些緊張,卻還是繼續道。

“臣受陛下之命,隨於少保前往沿海剿平倭寇,在此過程當中,更見百姓受倭寇劫掠之苦,沿海一帶,可耕種的田地很少,百姓靠海吃海,多以打漁為生,然各地倭寇肆虐,官府無能,士紳勾結倭寇,肆虐一方,百姓苦不堪言。”

“幸有陛下心懷百姓,命大軍以掃倭寇,平地方,整飭福建官場,滌**妖氛,令百姓重歸安樂,然倭寇雖清,士紳雖去,可沿海一帶,依舊貧瘠不堪,若此種狀況不能解決,則百姓依舊窮困,此非陛下所願也,故而,唯有開放海貿,許百姓以經商之利,方可讓百姓真正安居樂業。”

這番話說完,底下一眾大臣看向王越的目光,更是越發的滿意了,看得出來,此番他隨於謙剿平倭寇的過程當中,也有自己的所思所想,這一點在朝堂上十分關鍵。

入了官場,就要有自己的主見,不能事事都隨波逐流,否則,終其一生,都隻能沉淪下僚罷了,隻有樹立自己的政治理念,並且能夠堅持,且勇於堅持,才有機會,在朝堂上真正擁有一席之地。

這一點,如今王越體現的還不明顯,但是已經可窺一斑,不得不說,是未來可期啊!

再抬眼看天子,見天子微微頷首,但卻並沒有多說什麽,而是將目光移到了餘子俊的身上,於是,眾人也隨之看向了一旁的餘子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