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奏疏,朱祁鈺的眉頭微微展了展,但是,臉色依舊不怎麽好看。
這個張睿的事情算是弄清楚了。
王文作為吏部尚書,在銓選上雖然大多時候都算是公正,但是,朝堂之上肯定不可能做到完全公正無私。
何況,張睿畢竟是高穀的門生,而當初高穀被貶,和羅通策劃扣闕有關,這算是犯了天顏的事,張睿因此受到冷遇,也不能算是王文刻意為之。
當然,即便是按照標準來看,張睿的考評也隻能勉強夠得上擢升的標準,並不能算特別優秀,所以,吏部做出這種結論,並不能算是有問題。
搞清楚了張睿的履曆,那麽有些事情,就不言自明了,張睿既然歸於高穀的門下,那麽,也算是清流一脈的官員。
原本清流一脈在朝中勢頭正盛,可謂是人才濟濟,所以,張睿這個被外放到地方,且後台還是一個已經被打發到南京養老的官員,自然不會再獲得太多的扶持。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隨著朝中的各種案件頻出,清流一脈連續遭到打壓,先是商輅,彭時等人被貶,讓清流一脈沒了第三代的扛鼎人物,無奈之下,隻能扶持徐有貞,周洪謨這樣身上各自有著明顯缺點的後備人選。
隨後,杜寧一案被爆出,更是給了清流一脈沉重的打擊,作為朝中最有希望邁入七卿的幾個人選之一,杜寧無疑會是接替陳循,在未來扛起清流大旗的人物,這麽多年以來,不管是陳循自己,還是整個清流一脈,哪怕是高穀在的時候,對其也是傾注了不少的心血。
但是現在,杜寧落馬,雖然保住了一條命,但是再無任何翻身的餘地,清流一脈,已經不能算是青黃不接了,而是徹徹底底的後繼無人。
這段時間以來,陳循在朝堂上的沉寂,一方麵是因為他兒子的那樁案子,另一方麵,恐怕也是因為,清流一脈除了他以外,朝中已經沒有能夠拿得出手的人物了。
東宮那邊,倒是還有幾個清流出身的官員,但是,且不說他們自己的能力和資曆問題,單說如今的天家關係,東宮的官員,幾時能夠熬出頭,甚至於說,能不能熬出頭,都是一個問題。
而且經過了一係列的打擊之後,清流一脈,或者說作為如今清流扛鼎人物的陳循,在朝中的威望和地位也在日益下滑。
所以,這種時候,不管是清流一脈還是陳循自己,都迫切的需要一個,能夠接替杜寧,在朝中占據一席之地,在關鍵時刻能夠堅定的站在自己這一邊的重臣。
張睿,就是最合適的!
雖然說,他受高穀的牽連,坐了好幾年的冷板凳,但是,這也讓張睿躲過了這幾年朝堂上的各種風波。
拋開派係不談的話,張睿本身的政績,資曆和能力,都是經得起考驗的,隻是到了這個級別的官員,想要更進一步,所需要的不僅僅是這些,還需要朝中有足夠的力量和恰到好處的機會。
如今,高穀已經徹底離開了政治中心,那麽對於張睿來說,轉投陳循,也不是什麽不能接受的事。
當然,這個過程並不簡單,畢竟,隨隨便便就轉投他人門下,相互之間的信任感很難建立。
所以,朱祁鈺猜測,這將近一年的時間,陳循應該一直都在物色人選,與此同時,此前他兒子的那樁案子,讓他和高穀之間,又重新建立起了聯係,這種情況之下,不管是由高穀主動牽線搭橋,還是陳循主動請高穀幫忙,總歸,便算是將張睿收到了自己的門下。
如此一來,下一步自然是將張睿想辦法調入中樞當中,但是,這中間就又牽涉到兩個問題,其一就是,為什麽最先舉薦張睿的人是羅綺,而不是陳循自己,這三人之間,又或者說,陳循和羅綺之間,如今是什麽關係?
其二就是,他們為什麽一開始不直接推舉張睿入中樞,而是要先虛晃一槍,讓張睿繼任漳州知府呢?
一個疑團解開了,但是,事情並沒有徹底弄清楚,反而越發顯得迷霧重重,但是,無論如何,有一點朱祁鈺是可以確定的。
那就是,他之前的感覺並沒有錯,這件事情,絕不僅僅是一次單純的朝爭,其背後一定隱藏著錯綜複雜的關係,隻不過,他現在掌握的信息還太少,沒有辦法還原出真相而已。
吩咐盧忠繼續下去查一下高穀和張睿之間近段時間的往來,朱祁鈺便讓他退下了,雖然說,他現在的這些猜測是可以自圓其說的,但是,其中畢竟還有太多推測的地方,需要進一步的確定,不過,高穀遠在南京,想要核實他和張睿之間的往來,需要的時日恐怕不少。
所以接下來,隻能看舒良那邊,能不能有收獲了……
這一次,舒良的動作要遠沒有錦衣衛快,直到距離廷推隻剩下五日的時候,朱祁鈺才接到了舒良的回報。
但是,不得不說,等待是有意義的,舒良這次得到的消息,遠遠比盧忠要更多且更深入……
“陳懋?”
朱祁鈺看著麵前的奏疏,眉頭緊皺,不由將目光看向了底下侍奉的舒良。
他確實是沒有想到,這麽一次基本全是文臣的事件當中,竟然莫名其妙的把陳懋這個勳貴給牽扯進來了。
舒良顯然也知道這份消息的分量,臉色罕見的十分肅然,點頭道。
“回皇爺,確實如此,奴婢照皇爺的旨意,在京城布下諸多眼線,監視朝中重臣的一舉一動,同時,對於此事涉及到的幾位大人,命人仔細回溯了近期能夠查到的消息,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寧陽侯陳懋和內閣大臣羅綺之間的往來。”
這番話說完,朱祁鈺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陳懋這個名字一出,讓他隱隱意識到了什麽,當下便道。
“說下去!”
“是!”
舒良躬身一禮,隨後繼續開口,道。
“原本,奴婢是去查那位張睿張大人,因著今歲是京察之年,這位張大人回京述職,如今仍然暫居京中,這麽一查之下,奴婢便發現,和他往來密切的人當中,除了一些清流詞臣,還有便是寧陽侯陳懋和內閣大臣羅綺。”
“順著這條線索細查下去,奴婢發現,這位張大人和羅閣老乃是舊交,二人同為宣德五年的進士出身,既是同科,也曾在同一個書院中求學,自從高學士貶去南京之後,張睿便經常給羅閣老寫信,二人關係甚佳。”
“張睿此次進京,是在想辦法走門路,調到其他的富庶之地做巡撫,好更進一步,所以,他在京期間,每日都會去各處走動,其中找的最多的,就是羅閣老。”
這麽一說,朱祁鈺倒是也想了起來,的確,張睿和羅綺,乃是同科進士,這層關係,在官場之上,還是相當好用的。
從這一點上來說,羅綺出麵舉薦張睿,倒是不算奇怪,不過……
“那這件事,又和陳懋有什麽關係?”
“回皇爺,這張睿在京中奔走了許多日,但是,收效甚微,畢竟,他此前是高穀的門生,而高大人此前和王少師……有些過節,京察畢竟是吏部執掌,張睿和羅閣老雖然交情不薄,但是,羅閣老一開始也不願趟這趟渾水。”
朱祁鈺點了點頭,這並不難理解。
羅綺雖入內閣,但是,他在朝中的人脈,資曆都不夠,而且,即便是在內閣當中,他也算是新人,想要摻和銓選這檔子事,當初王翺和陳循在任的時候,都被王文硬生生頂了回去,別說他一個區區排名最末的大學士了,怕是奏疏剛上,就會被王文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所以,是陳懋插手了?”
擰著眉頭,朱祁鈺開口問道,舒良點了點頭,道。
“據奴婢得到的消息,張睿此前和寧陽侯並沒有太深的牽連,就是逢年過節會送些例禮過去,此次張睿入京,去拜訪過寧陽侯一次,但是,也沒有待多久就走了,不過,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在得知了張睿四處碰壁的消息之後,寧陽侯卻主動去了一次張睿的住處。”
“二人談了大概有一個時辰,具體的內容不詳,但是,那次之後,第二日,陳懋便又去了一趟羅閣老的府邸,隨後第三日,羅閣老舉薦張睿的奏疏,便到了內閣。”
這樣嗎……
朱祁鈺低頭思索了片刻,越發覺得事情複雜的看不太清楚了。
這些消息匯聚起來,的確像是張睿在陳懋的幫助下,說服了羅綺,讓他答應舉薦自己。
但是,這中間仍然存在問題,第一,沒有實證,目前能夠得到的消息,隻有張睿,陳懋,羅綺他們幾個人之間相互拜訪過,但是,具體的談話內容無從得知,這就導致,他們現在的結論,都隻能是合理的推斷,而不能確實。
其次就是,陳懋作為一個勳臣,插手文臣的銓選,動機何在,就算是他有自己的目的,那麽,羅綺又為什麽要幫他和張睿,要知道,陳懋這個侯爵的身份,在文臣當中的作用有限。
這次的事情當中,明麵上,陳懋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這也就意味著,在朝堂上,陳懋並不能給羅綺什麽幫助,羅綺舉薦張睿,要麵對的來自王文的壓力,依舊隻能他自己來承受。
而且,還有一點就是,這整件事情當中,除了羅綺,還有陳循,如果說,張睿走的是陳懋的門路找上了羅綺的話,那麽,此前,他根據錦衣衛的消息所猜測的,陳循通過高穀這層關係,將張睿收歸門下的猜測,就與此矛盾了。
於是,沉吟片刻,朱祁鈺又開口問道。
“除了這些,還有沒有什麽更確實的消息,另外,陳循和張睿之間的聯係,查了嗎?”
聞聽此言,舒良也是躊躇了一下,才道。
“回皇爺,陳尚書和張睿之間的聯係,奴婢也查了,不過,並沒有太多值得關注的地方,張睿入京之後,的確是去拜訪了幾次陳尚書,但是,二人每次見麵,哪怕是私下,也基本都有旁人在場,而且,張睿去羅閣老府邸的次數,要遠多餘拜訪陳尚書的次數。”
“唯一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在得知羅閣老舉薦了張睿之後,陳尚書趁一次厚朝的機會問了幾句,雖然隻知道是和張睿有關,具體內容不詳,但是,當時四周還有不少其他的官員,沒談多久早朝便開始了,所以,應該沒有談的太深,除此之外,奴婢沒有查到,陳尚書和羅閣老有什麽過密的交往,還請皇爺恕罪。”
沒有什麽過密的往來嗎?
朱祁鈺輕輕敲著麵前的桌案,心中仍舊是有謎團未解。
如果說,這次早朝上,羅綺和陳循的舉動不是提前商量好的,那麽,難道說是這個張睿兩頭投靠?
這倒不是沒有可能,但是很快,朱祁鈺就搖了搖頭,否定了這個猜測。
就目前陳循在朝中的情勢來看,他要找的不隻是幫手,更重要的,還是給清流一脈再物色一個接班人。
如此一來,那麽陳循對這個人選首要的標準,就是他的派係立場要明確,不能誰都想依靠。
否則的話,陳循是不可能竭盡全力幫他的……
不過,就在朱祁鈺眉頭緊鎖的時候,舒良想了想,又開口道。
“皇爺,奴婢之所以覺得,這件事情是在背後搗鬼,還有一個原因……”
“說。”
於是,舒良躬了躬身子,斟酌著開口道。
“奴婢查到寧陽侯可能和此事有牽連之後,便想起之前成國公對奴婢說的,那次關於海貿朝會上,寧陽侯突然出手維護他的事情。”
“這件事情,寧陽侯事先並沒有和成國公通氣,成國公也並沒有請寧陽侯幫忙,所以奴婢想著,這件事情或許和太上皇有關。”
“於是,奴婢又去找了孛都留下來的,如今在英國公府的那兩個蒙古護衛,從他們的口中得知,大約在幾個月前,他們曾受其木格之命,送過一封密信到寧陽侯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