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熹微,濃雲翻滾翻滾。

今年的冬雪來的頗晚,一直到邁入十二月,京城才迎來第一場雪,如此隆冬天氣,按理來說,會有不少老大人托病請假,甚至有些膽子大些的,還會直接溜號。

反正,今日是每旬一次的常朝,人數眾多,少上那麽幾個,天子也不會在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但是,這次卻格外不同,宮門尚且未開,便有不少老大人早早的等候在了宮外。

金水橋畔,距離上朝的時辰還早,但是,大半的官員,卻都已經聚齊在了宮門外,寒風凜冽當中,老大人們裹著棉袍揣著手,卻不約而同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不知在議論著什麽。

人數雖多,但是,似乎是默契一般,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壓低了聲音,莫名的讓氣氛變得有些緊張。

不多時,遠處一名緋袍老者的身影出現,讓在場仍在議論的官員們,不由自主的閉上了嘴。

俞士悅感受著周圍對他投來的各色目光,心情也不由有些沉重,但是,盡管如此,他還是努力的挺直腰背,平靜的和在場的眾臣一一對視過去。

終於,當他來到宮門之外,自己平時站立等候的地方,抬眼便見到了好整以暇看著他的王文。

耳邊寒風呼嘯,二人原地對視著,周圍的一眾官員,官階低些的,都離得遠遠的,其餘的七卿重臣,內閣輔臣,則是站在原地閉目養神,就當沒有看到這裏發生的事情一樣。

短暫的沉默過後,王文輕輕歎了口氣,道。

“俞刑部,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東宮到底情形如何,你作為太子府詹事,應當比我更加清楚。”

“大勢如此,即便是太子殿下自己,都已經放棄,你還要再堅持嗎?”

俞士悅沉默不語,寒風凜冽當中,他的脊背也似乎被壓彎了不少,片刻之後,他終是開口,道。

“殿下如何作想,我不知道,但是,在其位則謀其政,我既是太子府詹事,自當盡責。”

“王簡齋,你有伱的堅持,我也有我的堅持,你我所求者,皆無愧於心而已……”

話音落下,王文的神色變得有些複雜,沉默了片刻,他對著俞士悅鄭重的拱了拱手,旋即,他便同樣閉上了眼睛,不再言語。

天空中零星又零星的飄起了雪花,落在宮門前所有人的肩頭上,隨著一陣沉重的鼓聲響起,宮門被緩緩拉開,禮官站在金水橋畔,三聲鞭響,群臣歸位,在一陣大樂聲中,依次走進宮門,拾階而上,進到了奉天殿中。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寬大的禦座之上,天子頭戴翼善冠,神色如常。

丹陛之側,早已經褪去稚氣的太子朱見深垂手而立,臉色亦是平靜之極。

山呼萬歲之後,群臣在禮官的指引下站起身來,隨後,文臣當中,便蹣跚走出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

此人正是如今朝中年歲最大,資曆最老的禮部大宗伯,胡濙。

按理來說,禮部奏事,應當排在吏部,戶部之後,但是,今日胡濙率先出列,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感到意外,反而一下子就繃起了心弦。

果不其然,就如同之前流傳出的消息一般,胡濙從袖中拿出一份奏疏,遞了上去,道。

“啟稟陛下,依製,太子殿下年滿十五,當選秀成婚,如今太子殿下已滿十七,然因鎮庶人病逝,太子殿下為其服喪,遲遲未曾選秀。”

“現孝期已近兩年,禮部依陛下前旨,請於明歲開朝之後,開始籌備選秀事宜,如此,待殿下守孝期滿,即可操辦大婚。”

話音落下,殿中頓時掀起一陣低低的議論聲。

對於尋常人家來說,成婚隻是一件喜事而已,但是,對於天家來說,太子大婚,意味著正式成人,也就意味著,應當真正參與到朝政當中來,其政治意義要遠大於本身的意義。

也正因於此,所有人都知道,隨著禮部的這道奏疏呈遞上去,或許,便會成為引爆東宮這個火藥桶最重要的導火索。

不出任何意外的,隨著胡濙的話音落下,文臣列中,吏部尚書王文立刻站了出來,道。

“陛下,臣以為,無此必要!”

於是,殿中頓時安靜下來,隨後,在眾人的注視之下,王文從袖中拿出一份奏疏,有眼尖的人,明晃晃的看到,上麵寫著一列小字……《請易太子疏》!

隨著內侍將奏疏送到禦前,王文直起身子,亦是開口言道。

“啟稟陛下,儲君乃國之大本,當慎之又慎,先者鎮庶人親征瓦剌,北狩虜庭,京師動**,群臣惶惶,宮中聖母未得聖旨,以懿旨冊立鎮庶人長子見深為太子,此本違製之舉也。”

“後鎮庶人自瓦剌傳旨,以為國有長君,社稷之福,禪位於陛下,至此,天家法統轉移,依禮法,本應廢黜太子,改立陛下之子為儲君。”

“然陛下仁德,篤念親情,仍命太子出閣讀書,悉心栽培教導,多年以來,視如己出,時太子雖幼,卻仁德好學,頗有君子之風,雖禮法不合,卻不失為天家佳話。”

“不意鎮庶人狼子野心,罔顧天家兄弟親情,不見陛下聖恩浩**,夥同陳懋,張輗等人起兵作亂,行大逆之事。”

“南宮變亂,陛下幸得祖宗庇佑,戡平此亂,事後處置主犯,依律法,鎮庶人犯謀逆大罪,其一脈諸皇子皇女本該盡數發往鳳陽,永世不得出,陛下秉仁慈之心,止罪於鎮庶人一人,不肯加罪無辜皇子,此本聖德矣。”

“然其父行此悖逆之事,為子者仍居儲君之位,此本天下難服之事,群臣數度懇請,陛下顧念親情,以太子仁孝,並無過錯,仍不肯廢黜。”

“至景泰十二年,鎮庶人病逝於鳳陽高牆之中,太子驚聞此事,悲傷過度,數次昏厥,醒來之後,不幸罹患癲狂之症,不僅時常胡言亂語,動輒打罵宮人,打砸器物,更有甚者,數次於經筵之上手舞足蹈,狂奔顛鬧,兩年之間,太醫再三調理,仍無效用,如此癲狂之人,實難承繼大統,安保社稷。”

“故此,臣鬥膽,請陛下以天下萬民為重,廢黜太子,改立中宮皇後所出四皇子為儲君,以安社稷!”

群臣注視當中,這位天官大人聲音洪亮,仿佛演練過無數次一樣,將這番話一氣嗬成的說了出來。

於是,隻一瞬間,朝中便掀起了一陣嘈雜的議論聲。

要知道,自從南宮變亂之後,朝中這數年以來,始終圍繞著東宮儲位在爭鬥不休,甚至於,不少大臣也曾經或上本,或私下勸慰,明裏暗裏的勸諫天子應當廢黜太子,改立儲君。

但是,天子對此一直都在推脫,所以,還真沒有人敢在大朝會這種場合直言太子應廢的,畢竟,大朝會京中文武群臣俱在,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散朝之後,立刻就會傳遍整個京城。

隻不過,大婚意味著要真正參與朝務,所以,的得知禮部即將在這次朝會上請奏開始操辦選秀事宜之後,朝中多數大臣便在猜測,這次朝會上,必會有人出麵重提廢太子一事。

可是,讓群臣都沒有想到的是,這次直接站出來的,不是什麽無足輕重的官員,而是王文這個吏部天官,更沒有想到,他開口便是如此決絕。

要知道,這種大事一般情況下來說,都會有那麽幾個馬前卒先出麵開頭,緊接著,朝中的這些重臣才會陸陸續續的表明自己的態度,如此一來,才可將政治風險降到最低。

像是王文這樣直接出麵,無疑是徹底將他和太子對立了起來,一旦這一次廢太子不能成功,那麽未來太子繼位,王文的下場可想而知,從這一點看來,這位天官大人,要麽就是有必勝的把握,要麽,就是真的賭上自己的性命和清譽了。

回到這份奏疏上,王文列舉了四點理由,以證明太子應廢。

從最開始流程不合規製,到法統傳承應當有序,再到南宮謀逆,太子居儲位難服天下,前麵的雖多,但是,都是老調重彈,事實上,他的這份奏疏當中,最關鍵也最有力度的一條理由,應是最後一條,太子患有癲狂之症,時常發病,如此狀態,若是日後繼位為君,恐怕會帶來大禍。

而這件事情,還要從兩年前說起……

朝中眾臣皆知,兩年以前,榮王朱見清曾因鎮庶人病重,而前往東宮和太子商議,共同上奏到鳳陽探病,當時,太子顧及朝中情勢,未曾答應,於是,榮王一怒之下,當麵斥責太子不孝,並將此事告到了聖母皇太後麵前。

隨後,聖母親至東宮質問太子,最終,雙方不歡而散,正在此時,鎮庶人病故的消息傳來,太子心中愧疚不已,當場昏迷過去,再次醒來之後,神智便有些不清,雖然對外公布的消息是,太子一切安好,隻是需要安心靜養。

但是自那以後,太子的性情便變得有些暴戾,據說,時常無緣無故的拿起東西砸向宮人,更有甚者,還會胡言亂語,手舞足蹈。

原本,這都是些小道消息,直到一年以前,某一次經筵上,太子突然從座上跳起,將自己的衣衫扯壞,丟掉靴子,赤足從文華殿一路奔回了東宮,神情癲狂,被在場的一眾大臣和宮人目睹,這個消息,才漸漸在朝中流傳開來。

曾經也有大臣以此為由,私下裏勸諫天子,請求廢黜太子,但是,天子隻說太子雖然身患頑疾,卻已在好轉當中,最終也沒有下旨廢黜,這才一直拖延到了現在……

王文說完之後,一片議論聲中,也有不少大臣,立刻打起了精神,有些緊張的抬頭看向天子的神色。

他們當中,有不少人都是堅定的廢儲派,所以,這次王文率先啟奏,自然提前和他們有所通氣。

但是,正因如此,他們才更需要沉得住氣。

在東宮一事上,天子的態度一向都是傾向於太子的,雖然說如今朝中廢儲的呼聲越來越大,但是,這所有的一切,都要看天子的心意,坦白的說,今日朝堂進諫,是一個極為冒險的行為。

因為在明知天子沒有下定決心的情況下,直接將事情全部攤在明麵上,稍有不慎就會被天子認為是在逼宮。

而如今的天子權威日重,朝堂之上,早已經沒有敢直麵天子威勢之人,王文出麵,是代表朝堂群臣進諫,但是,如果他們即刻上前附和,那麽,無疑就是在挑釁天子。

所以,哪怕心中著急,他們此刻也隻能沉住氣,隻要天子有一絲絲的動搖,哪怕不是傾向於他們,而是顧及這個場合,讓群臣廷議,那麽,他們便有把握,促成此事。

當然,天子也必定清楚這一點,所以事實上,今日結果如何,其實便在天子一念之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