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外,成敬聽到天子的問話,不由得一愣。

寒夜的冷風一吹,他激靈靈的打了個寒顫。

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這個日常在朝堂上打瞌睡的老頭,心機究竟有多麽的深沉。

這些日子下來,成敬基本都在司禮監坐鎮,有些時候,也陪著天子一起上早朝,偶爾替一下金英,去參與外朝的部議。

對於外朝的老大人們,尤其是三品以上的大員,大致都有所了解。

說實話,在成敬的眼中,胡老大人這個大宗伯,存在感的確是不太強。

經過了土木一役,應該說朝廷現在的官員,資曆和年齡都是有所降低的。

像是兵部的於謙,戶部的沈翼,都才五十來歲。

朝廷當中僅存的幾個老資格的大臣當中,胡濙應該是資曆最老的。

憑著先皇顧命大臣的身份,隻要他想,完全可以成為繼三楊之後,文臣的新一代話事人。

但是沒有!

這位老大人,從一開始,就顯得極為淡薄。

三楊在的時候,他就是五個顧命大臣裏,存在感最低的一位。

到了現在,還是如此。

眼瞧著於謙,沈翼,王文這些後起之秀,在朝堂當中的份量越來越重,話語權越來越大。

這位老大人卻還是穩坐釣魚台。

既不像最近活躍的過分的某次輔一樣,積極謀求上進,也不像就差直說我不想幹了的某天官一樣,消極怠工。

他老人家就是安安分分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然後,對於其他的事情,一概閉嘴。

到現在為止,成敬印象當中,這位大宗伯為數不多的幾次開口。

分別是阻止南遷,讚成立太子,以及讚成嗣立新君。

但是偏偏就是這幾次,每一次做的決定,都是正確且對自己最有利的。

更讓成敬覺得不可思議的是。

作為資曆最老,地位最重,說話最有用的七卿之一。

在他出手幹預的幾件事情上,不說是一錘定音,但是也的確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然而奇怪的是,就連成敬自己,也會不自覺的認為,這些事情仿佛,真正的關鍵不在這位老大人的身上。

再說的直白點,要是論賞,這位老大人肯定不會被漏下,但是要是被清算,老大人卻沒什麽存在感。

之前的時候,成敬還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但是聽天子說了成國公府一事的內情,他才意識到,胡濙的政治功力究竟有多麽深厚。

險時不亂,盛時不貪,困時不急,安時不顯。

這恐怕才是他老人家,能夠在朝堂上穩立五朝的最大原因。

苦笑一聲,成敬開口道。

“外朝的老大人們,的確個個心思機敏,多謀善斷,內臣自愧不如。”

朱祁鈺擺了擺手,轉身回到殿中,重新坐在案旁,笑了笑,開口道。

“多謀是多謀了,可惜,自從太宗皇帝去後,他的心也去了,老狐狸一條,也隻是勉強堪用罷了。”

說實話,對於胡濙,朱祁鈺一直也感到很頭疼。

這個老家夥,實在是太滑溜了。

他做事滴水不漏,根本讓人抓不到把柄,他不謀權勢,那麽加恩對他來說,也就毫無用處。

就像這次,雖然胡濙和於謙,李賢三人是一同受封。

但是朝堂上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隻會集中在李賢和於謙的身上。

對於胡濙的封賞,基本上沒有人覺得是封賞,隻是覺得,這很正常。

這種讓朝廷上下,都覺得正常到可以直接忽略的能力,才是最讓人頭疼的。

因為這代表著,無論朱祁鈺怎麽做,都不可能將他真正收服。

他的資曆和身份地位,又決定了,隻要他自己不願意,甚至沒有人能夠強迫他做任何事情。

“所以,這次成國公府的事情,倒算得上是一箭雙雕。”

這個老家夥,總也是有能讓人拿捏的地方了。

因為剛剛開了殿門的緣故,此刻殿中略顯得有些冷意,成敬從內侍的手裏,接過一個熱乎乎的手爐,奉到天子的手邊,道。

“皇爺英明,通過成國公府,就算是不能讓大宗伯俯首,但是總算,他以後也不會礙皇爺的事兒。”

朱祁鈺擁著手爐,搖了搖頭,輕聲道。

“沒那麽容易,不過是讓他稍有顧忌而已,這件事情,最終還是要落到朱儀的身上。”

“他想要爵位,朕自然會給他這個爵位,不過,總不能是白白給出去,他總要交上一份投名狀。”

“話說回來,錦衣衛雖能探聽消息,但畢竟還有其他職分,東廠才是做這些事情的好手,金英這些日子,一肩挑著東廠和司禮監,想必也忙不過來,這兩日,就讓他交卸了東廠的差事吧!”

說著,朱祁鈺瞥了一眼成敬,停下了話頭。

於是成敬會意,然而猶豫了片刻,他還是苦笑道。

“皇爺,並非內臣不願為皇爺分憂,隻是內臣對於政務一道,或可幫得上皇爺,但是東廠偵緝風聞,內臣怕是力有不逮。”

錦衣衛和東廠,算是天子手中最有用的兩柄利刃。

二者的職能有很多重疊的地方,但是總的來說,錦衣衛更偏向於替天子處理一些不方便處理的事情,譬如說抓人,審案等等。

除此之外,錦衣衛還肩負邊境諜報的任務,其勢力並不局限於京師當中。

相對而言,東廠就更加專精。

東廠基本上不會貿然出動抓人審案,它最初設立,就是為了打探民間朝野的消息而生。

跟錦衣衛相比,東廠的人馬三教九流無所不包,觸角能夠延展的餘地很廣。

同時,因為由宦官直接管理,有任何風吹草動,可以直接口頭稟報,而不用跟錦衣衛一樣,必須呈送密奏。

朱祁鈺登基之後,優先處理的是後宮和司禮監,東廠這邊,暫時一直是讓金英管著。

但是現在,朱祁鈺顯然不準備再讓這柄利器蒙塵。

成敬是個識時務的人,他飽讀詩書,人又穩重,這些特質,在需要處理朝政的司禮監,都是好事。

但是要是放在需要不擇手段的東廠,顯然就不合適了。

朱祁鈺今天跟他說了這麽多胡濙的事,其實就是想告訴他,一個優秀的特務頭子,究竟是什麽樣的。

處變不驚,待時而動,心機深沉,眼光卓絕,能夠從紛亂的局麵當中,不受個人情感的做出清晰的判斷。

這些都是幹這一行,應該具備的素質。

朝野多有傳言,胡濙早年曾替太宗皇帝尋訪失蹤的建文皇帝,這並非虛言。

想要在茫茫人海當中尋找一個人,胡濙的心計手段,絕對是上上之選。

所以見過他四兩撥千斤的手段,成敬顯然也很準確的認清楚了自己的斤兩。

於是朱祁鈺點了點頭,道。

“既然如此,現在在後宮掌事的那幾個人,你覺得,誰更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