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前兩點原因,隻是大明不開互市的表層原因的話。
那麽互市帶來的附加問題,就是壓垮這個政策的最後一根稻草。
草原部族雖然善戰,但也不是沒有腦子,他們圖謀中原王朝,也不僅僅隻會通過戰爭的方式。
互市一開,邊境抓到了細作數量,日益倍增。
他們不僅會自己打探邊境的兵力部屬,糧草儲存情況,甚至還發展本地的百姓,為他們打探消息,簡直無孔不入。
再有就是走私的情況,朝廷開放互市,是有固定的交易地點的,對於互市貿易,朝廷收取的商稅比例要比尋常高得多。
因此,在互市初期,有不少商人依舊選擇不經過官府開設的市場,而是自己和部族交易。
更可怕的是,這些商人不僅交易朝廷規定的物資,還會交易違禁的軍用物資,甚至有膽大包天的,敢拿邊境的軍需情報當做交易物。
他們和正常互市的商人夾雜在一起,邊境的衙門根本就無從分辨。
種種的壞處紛紛湧現出來,直接導致朝廷對於互市,隻開放了很短的一小段時間。
隨後,便徹底禁絕了民間和蒙古部族的貿易,轉而以朝貢的形式,來維持少量的貿易溝通。
所以實際上,從大明的角度出發來看,互市是得不償失的。
但是朱祁鈺心裏卻清楚,大明和蒙古部族的對抗,不能長久依靠戰爭。
除了戰爭之外,貿易也是削弱蒙古部族的重要手段。
沉吟片刻,朱祁鈺道。
“前宋之禍,固然有過度互市的原因在,但是時移世易,我大明所麵對的敵人,和前宋並不一樣。”
沈翼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天子的意思,點了點頭,道。
“不錯,前宋之時,遼,金,西夏並立,各自對前宋都有圖謀,相互之間也戰爭不斷。”
“但成吉思汗之後,如今關外惟存蒙古諸部,無論是韃靼,瓦剌還是其他各部,都不成建製,並非一個完整的國家。”
這一點,是開放互市的前提要素之一。
無論是遼,金,還是西夏,本質上都是一個組織嚴密的國家,這種成建製的國家,在互市貿易當中,能夠取得的利益相當的大。
通過國家機器的運轉,互市得來的物資,很容易轉化成為綜合國力,進而威脅到中央王朝的安危。
但是如今不同,成吉思汗一代天驕,滅西夏,攻金朝,征西遼,構築起了龐大的蒙古帝國,同時也毀滅了這些國家的存在形態。
處於蒙古的部族傳統,以及草原的地緣限製,再加上蒙古帝國的疆域過於廣袤,就導致了組織結構的鬆散。
時至今日,蒙古各部的組織結構依舊是汗庭-大部落-中小部落這樣鬆散的結構。
現如今的蒙古,大麵上說是分為韃靼和瓦剌,但是在這兩個大部落之下,也分為很多中型部落。
這種結構從向心力和集中力來說,實際上是不如遼,金,西夏這樣完備的國家機器的。
因此上,前宋實際上沒有選擇,如果要開互市,就必須對整個遼國開放,或者是對整個金國開放。
但是對於如今的大明來說,可選擇的餘地卻多的很。
蒙古已經不是一個組織嚴密的國家形態,汗庭對於各個部族的掌控力不足的情況下,大明是可以選擇有限的一個或者幾個中型部族進行交易的。
這些中型的部落發展起來之後,第一件事想的隻會是衝擊汗庭的寶座,而不是南侵。
無論他們是成功失敗,對於蒙古的內耗都是巨大的,越是大部族之間的戰爭,越是能夠消耗蒙古的有生力量。
朱祁鈺道:“前宋之時,遼金西夏並立,想的是相互吞並,但是如今,蒙古部族眾多,我大明朝廷,完全可以通過互市的方式,分而化之。”
“因此,隻要朝廷能夠把控好交易的對象和數量,完全可以令草原自顧不暇,無力南侵。”
大明和蒙古的關係,完成由戰爭到貿易的轉變,事實上是從俺答封貢才開始的,隨之而來的,是大明對待邊境部族的政策變化。
通過扶持弱小的部落,和強大的部落進行對抗,可以讓關外的部族,陷入長期的內亂當中。
亂的越久,各個部族之間累計的仇恨越深越重,越不可能和解,大明才能坐收漁利。
當然,這個辦法不是沒有缺點。
那就是,如果再出現一個成吉思汗式的人物,能夠將蒙古各個部族的力量完全凝聚起來,那麽因此而掀起的兩國之戰,將是極為可怕的。
但是這很難,且不說成吉思汗這種人物能不能再出現,所謂時勢造英雄。
大明的互市,實際上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成為左右草原勢力的中介。
隻要運用得當,完全可以將這種萌芽扼殺在搖籃裏。
事實上,就朱祁鈺的眼光來看,這種政策執行起來,相對來說要比純對抗式的戰爭有效得多。
大明不可能保持永遠的強大,但是卻可以通過這種方式,讓外族保持相對的弱小。
就結果而言,這種手段是有效的。
至少在俺答封貢之後,大明很長一段時間,都和外族沒有出現足以威脅到國家安危的大規模戰爭。
大明最終覆亡,也並非是因為外族在互市之下變得強大,而是因為內亂。
所以互市是要開的!
沈翼的眉頭緊皺,顯然是在思索這種方式的利弊。
他沒有朱祁鈺的眼光,他所知道的,隻有前宋開放互市,導致遼,金,西夏的強盛,最終玩火自焚的曆史。
即便是天子已經闡明了如今的不同,但是,這件事情依舊不是那麽輕鬆就能夠下的了決定的。
平心而論,如果不是朱祁鈺知道之後的發展,他也未必敢冒這個風險。
這也正是曆朝的改革家,之所以受人敬佩的原因所在。
他們是真真正正的,在對未來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能夠堅持自己的信念,並且矢誌不移的探索出一條道路的先驅者。
這種大無畏的冒險精神和麵對未知的強大自信,並非是每一個人都能夠具備的。
眼見沈翼依舊難以決斷,朱祁鈺決定給他來一招狠的。
沈翼這邊正糾結著,忽然便感覺到天子的情緒有些低落。
他一抬頭,隻見天子的神情複雜,幽幽的歎了口氣,目光中摻雜著幾分無奈和不甘,輕聲道。
“不知道沈卿有沒有想過,當初大明和也先的戰事最為膠著之時,脫脫不花為何會突然撤軍呢?”
沈翼瞪大了眼睛,心中湧起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測,呼吸急促,道。
“難不成,王簡齋他……”
朱祁鈺點了點頭,開口道。
“不錯,當時,王文奉命出使遼東,持有朕的一封密詔。”
“上麵曾寫明,隻要脫脫不花願意撤軍,不再犯我大明,那麽在戰後,大明朝廷會對他開放互市,協助他擊敗也先,拿回汗庭的控製權。”